养谦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的?母亲都听了些什么?我跟那位二姑娘,一个月里统共见不到两回,上次见还是……”

他拧眉想了想,“大概半月前在妹妹房里,我因见她在,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

温姨妈见他否认,才道:“罢了罢了,没有事最好,我也不知从哪里随便听来的,其实知道你不是那种轻狂性情的人,只不过先前二姑娘常常有事没事地就跑来咱们这里,似乎热络太过,我才多问一句……大概是我听错罢了。”

温姨妈出了会儿神:“那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没有事,保不准以后呢,这朝夕相处的,到底要谨慎……晚上我再跟你姨妈说一说,看看她的意思就是了。”

养谦见母亲果然动意,这才徐徐地松了口气。

***

且说范垣这边儿,其实从上次郑宰思破例来见琉璃,范垣心中便存了个结。

又听说忠靖侯府上门提亲的事,更加烦恼。

范垣知道,这种事以后只会更多,只怕京城里有些头脸身份的提亲者将络绎不绝。

所以那天晚上,燥热的晚风令他越发无法安神,才特意去找琉璃。

他本是想轻描淡写询问几句,顺便探探琉璃的意思。

不料……竟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也许他不该晚间来找人,倘若白天的话,看着那张仍有几分陌生的脸,心性还可以收敛,如此夜色朦胧花香四溢,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诱惑着他。

一旦遇上陈琉璃,仿佛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

比如让他接二连三的失控,比如……偏偏给温养谦撞见。

此后因沿海有事,所以连日在内阁,终究得空回来,先去见了许姨娘。

许姨娘碍于自己身份的缘故,不敢跟范垣过于亲近,只是看着他仿佛比先前清减了几分,不免询问。

朝堂上烦难的事范垣一概不提,免得母亲担忧,多半只淡淡地说无事。

许姨娘也知道缘故,何况那些事她也不懂,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于是她便也多捡着家里有趣的可听的事情,跟范垣说。

忽然提到了温家众人,许姨娘道:“上回还说问姑娘不像是痴儿,没想到果然竟不是,也是老天有眼,并没亏待这么可爱纯善的女孩子。”

如果是别的事,范垣自然不会上心,突然听提起琉璃,才问道:“您怎么就定了似的说不是,外头都说是太医高明呢。”

许姨娘道:“那次她送我回来,看着她的眼神、行事,我就知道。再者说,太医的医术再高明,治疗人身上的伤痛疾病倒是能,但若说短短几个月就能把痴儿治好,还变得这样伶俐聪慧人见人爱,那可是不能的。除非原本就不是个傻的。”

范垣不禁微微一笑。许姨娘却又叹道:“这数日我隐约听说,夫人那边要给温家姑娘择婿,这样的的女孩儿,也不能什么样的人家才能配上,你才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前儿忠靖侯家派人提亲,因为他家那小侯爷性子不好,夫人还给婉拒了呢,有夫人看着,定然是会选个不错的。”

范垣心头有些刺挠,垂了眼皮不语。

许姨娘见他默然,试探道:“垣儿,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没有意中人呢?”生恐问的唐突让儿子更不喜欢,许姨娘又陪笑说:“你瞧,温家的小姑娘都要择婿了,如果你也能……”

范垣听到这里,才回答道:“您放心,我……我也已经有了。”

“什么?”许姨娘吃惊不小。

碍于范垣的身份,许姨娘很不敢、也不愿去管束拘谨他,对他的终身,之前虽提过几次,他只是淡淡地似乎很不上心。

后来,又弄出了那些声名狼藉的传闻,一来二去,就更加耽搁了下来。

这还是范垣第一次在许姨娘面前如此表示。

“你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还是有了哪个意中人?”许姨娘小心翼翼地问,这会儿心底的“惊”却又把“喜”给压了下去,生怕范垣一出口,又是个惊世骇俗的答案。

范垣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不急。横竖再过一段时候,您就知道了。”

许姨娘听了这句,又是忐忑,又是喜欢,又有点莫名的惶恐。

突然间就像是铁树要开花似的,让人有种如坠云端不敢置信的感觉。

范垣离开了许姨娘院中,负手往前而行。

走不多时,却见有个人从前方的抄手游廊下走来,因为天热,手中拿着个刺绣花鸟的蚕丝团扇,且走且遮着脸挡着那扑面而来的热气。

范垣驻足凝视着那缓步而来的女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琉璃时候的场景。

陈翰林指着那烂漫的女孩儿道:“这是小女琉璃。”

琉璃笑道:“他叫什么?”

陈翰林笑着斥道:“无礼,他叫范垣,你以后得叫他‘师兄’。”

琉璃吐吐舌:“我不,但凡是父亲的学生,都得叫我师姐的。”

“胡闹。”陈翰林仍是宠溺的笑。

女孩子则翻了个得意洋洋的白眼。

范垣疑心陈琉璃是瞧不起自己。

直到他看见陈翰林的另一个学生小徐。

小徐人高马大,下巴上胡须都有一寸长,乖巧又有点羞涩地喊琉璃“师姐”。

可琉璃还是叫了他“师兄”。

想想不觉有些骄傲,在陈翰林的弟子里,他算是第一个——琉璃肯心甘情愿叫师兄的人。

天生自矜的性情,让范垣没有问为什么。

还是那次偷听到琉璃跟小章的对话,才明白了原因。

那会儿小章问:“凭什么我们都是师弟,就他是师兄呀?”

琉璃道:“你不服?”

小章道:“就是不服。”

琉璃的拳头毫不犹豫地打下去,小章抱着头满地乱窜:“打死了也不服。到底为什么?”

琉璃道:“因为我看他顺眼!”

回答的理直气壮。

小章瞠目结舌,摸着脸惆怅地问:“难道我长的不够顺眼?很多女孩子说我长的俊俏。”

琉璃笑道:“俊俏能当饭吃吗?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这人很不可靠……师兄,我一看就觉着他很可靠。”

遇上陈琉璃之前,他什么也不是。

跟她认得之后,他终于有了身份。

他是范垣,也是她的“师兄”。

本以为会一辈子如此。

但现在范垣觉着,是时候该把这个身份换一换了。

身前的女孩子只顾顶着团扇低着头走路,完全没留意自己在廊桥上兜来兜去,竟不偏不倚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范垣笑了笑,举手把她拦住。

第41章 红线

琉璃只顾举着扇子,一边低着头看裙摆随着走动而也翩翩地随风飞舞。

正自得其乐,冷不防身前大袖飘扬,她猝不及防间直直地撞了过去,恰好就被那人半拦半揽的扶住了。

一惊之下,琉璃忙抬头,却见是那双至为熟悉的凤眼。

琉璃见左右无人,忙后退一步,这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范垣道:“我才打那院子里过来。”

琉璃顺着看了眼,知道他才去探望过许姨娘,便道:“你去见过大娘了吗?”

范垣道:“去过,她不得空见我就是了。”

琉璃想了一想,不便再说这个,瞥了范垣一眼:“近来养谦哥哥有没有找过你?”

范垣摇头,他连日在内阁,忙的才得闲回来,又怎会见过温养谦。

琉璃道:“他不找你也就罢了,我本想跟你说,只是也没见到你……上回的事,我在哥哥跟前应下了,我只说、只说……是我愿意的。跟你没有关系。”

范垣很意外:“你是这么说的?”

琉璃道:“不然我怎么说?如果说是你胡作非为,让养谦哥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找你拼命?”

范垣笑笑:“你放心,温养谦不是那样的人,他也知道拼命是没什么用,只以后再找机会算回来就是了。”

琉璃忙道:“我也担心这个,对你,对养谦哥哥都不好,所以我才应了,好歹让他别那么痛恨你。”

范垣听她一口一个“养谦哥哥”,心里本有些酸意酝酿,听到最后这句,才说道:“我以为你只关心温养谦的安危好歹,原来也还记着我?”

琉璃一怔:“那当然。”

范垣本很喜欢,转念一想,又没有那么喜欢了。

琉璃如今当温养谦是兄长,当他是“师兄”,对她来说都是“亲人”一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范垣淡淡地哼了声:“你不必担心我。”

琉璃见他突然有些不快,不解其意,只道:“我知道师兄是不必别人替你操心的,只是我自己瞎想罢了。”

范垣瞅瞅她:“琉璃,那天晚上我所说的话,你想过没有。”

琉璃问:“什么话?”

范垣道:“我对温养谦所说的,我会娶你的话。”

琉璃一听,脸上就红了:“那不过是搪塞养谦哥哥的话,又想什么?”

范垣道:“若不是搪塞呢。”

琉璃愣愣道:“不是搪塞?……那可不行!”

范垣眉峰微蹙:“为什么不行,现在大夫人那边在琢磨你的终身,若不是我,你想嫁给谁?”

琉璃道:“我已经跟养谦哥哥和母亲说了,我一辈子不嫁人。”

范垣一哂:“他们要真信了这句,就不会紧锣密鼓的给你张罗了。”

琉璃脸上越发涨红:“我、我……”

随风依稀有些说笑声传来,范垣也听见了:“改日再跟你说。”

将走之时他微微侧身,凝视着琉璃道:“你也该好好想想,如果谈婚论嫁起来,有谁比我更合适。”

范垣去后,琉璃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低头徐步往前。

今儿琉璃是去见二小姐范彩丝的,彩丝这几日病了,已经请医调治,连日都没有出门。

不多时到了彩丝的居处,却见院门开这,里外无人,因天长且热,丫头们都在躲懒,此刻廊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琉璃忖度彩丝一定是在睡觉,就放轻了脚步,沿着抄手游廊走到窗户旁边,从半开的窗扇中往内打量。

还未看清屋里的情形,就听到有人说道:“我知道你糊涂,没想到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

琉璃一怔,听出是彩丝的声音,含着恼怒,这无缘无故的是在说什么,又是在说谁?

正在诧异中,里头有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我也没想那许多,只是听三妹妹说起来,所以在外头吃酒的时候提过一两句,未必真的就是我泄露的……何况那温家丫头跟四叔的事儿,这府里不是都知道了吗,难保是别人说出去的,怎么就一股脑的怪到我的头上?”

琉璃原本以为彩丝在不知跟谁说话,不便打扰,正思忖着转身要走,谁知一个男人的声音冒出来,听着有些耳熟,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见“温家丫头跟四叔的事”,一惊之下便立刻站住了。

只听里头彩丝道:“这府里哪里就都知道了?就算知道,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出去嚼舌。外头自然是有四叔辖制着,至于这府里头,谁不怕大夫人?谁不知道大夫人疼纯儿疼得什么似的,若敢听见有人嚼这个,立刻就要打死呢。你倒是好,巴巴地去替人当枪使唤,大夫人本就不太理会我们这一房了,只是平日里不怎么管,倒也罢了,如果知道是你出去传了这些混账歪话,只怕就戳了马蜂窝!何况除了大夫人,还有四叔,还有温家哥哥,他们难道就能轻放了你?上次忠靖侯家老夫人带了小侯爷亲自上门赔罪,你难道不清楚为什么?”

这会子琉璃已经听出来,跟彩丝说话的正是她的哥哥,范府长房庶出的范纠。

温养谦在邀月楼把小侯爷苏清晓痛打一顿,范纠日常在外厮混,怎会不晓得。

都知道这位小侯爷从来蛮横霸道,只有他欺压别人的份儿,如今竟给温养谦这个才放了翰林的书生欺压了,就像是一头小豹子偏偏被一只猫儿给打败了,自然是天底下的奇闻。

虽然在场众人都对两人打架的起因讳莫如深,但范纠仍是打听到了些许。

最重要的是,小侯爷虽然吃了大亏,但最后竟还亲自来府里赔不是,这就非同小可了。

范纠额头出汗,越发小声道:“当初是三妹妹跟我透出来的,我哪里想到那许多?再说,三妹妹无缘无故干吗把我当枪使?”

彩丝冷笑道:“给温家哥哥摆宴席庆祝高中那天,郑侍郎也来赴宴,还亲自来见了纯儿妹妹,正那会儿我跟芳树也去找纯儿,就看见了。当时她的脸色就很不好,她心里可很‘倾慕’郑侍郎呢!”

范纠吃惊:“你、你难道是说三妹妹对郑侍郎有意,可这也犯不上……”

“谁知道她到底想什么,”彩丝咬了咬牙,“但她多聪明,轻描淡写地挑拨了,把你推进泥坑,自己却一身轻松,你自己发昏倒也罢了,偏偏还带着我也变得不清不楚了。”说到这里,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范纠气道:“我去问问三妹妹去!”

彩丝喝住他:“你去问,她难道就会承认?何况她毕竟是嫡出的。我只盼哥哥你以后少惹事,这件事我不再提,你以后也万万别透半分,就算有人质问,你都要咬着牙别认。不然,府里的大夫人,四叔,温家哥哥……哪一个饶得了你!”说着又哭起来。

***

琉璃离开彩丝房中,幸喜无人发现。

她着实没想到,背着自己,竟还有这些隐秘。

当初彩丝跟芳树两人,因为温养谦跟郑宰思,是曾当着她的面儿辩论过的。

按照范彩丝的说法,必然是芳树那天看了郑侍郎来探望自己,多半是女孩子的嫉妒……所以才跟范纠挑唆。

因为争风吃醋而把自己也绕进去,琉璃觉着这一场实在是无妄之灾。

琉璃回到房中,正温姨妈已经回来,见她脸上微红:“去见过二姑娘了?”

“没有,走到半道,觉着热的很,就回来了。”琉璃忙扯了个谎。

小桃捧了水进来,琉璃沾了帕子稍微擦了擦脸。温姨妈叫她坐到身旁:“那也罢了,我听你姨母说她只是有点暑热,吃了两剂药已经好得多了。”

琉璃点头,突然见温姨妈似有忧愁之态,就问道:“母亲有什么心事?”

温姨妈方道:“是你哥哥,催着我向你姨母开口要搬出去的事。”

琉璃问:“您跟姨母说了?”

温姨妈道:“说了,说了好几回呢,她都跟我急了,说好不容易团聚,好好的怎么竟要搬,她又是个多心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些闲话,就疑心这府里……只管追问我是不是这府里有谁对咱们不好,雷厉风行地又生了一场闲气,我只得不敢提了,尽力安抚了她一阵才罢。”

琉璃笑道:“姨母可真是个急性子,表面却看不出来。”

温姨妈道:“可不是,又急又倔,她要不是这个脾气,怎么会恨许姨娘恨了这么多年,更变本加厉的恨了。”

母女两人相视,各自叹了口气。

温姨妈怕引得琉璃不高兴,就又说:“对了,有一件正经事,后日是郑家老夫人的寿辰,你姨母早得了请帖,我却也有一份,你姨母今儿说,要我带了你去。”

郑家老夫人,便是郑宰思的祖母。

琉璃因为才听了彩丝的话,心想虽然她跟郑宰思心无芥蒂,毫无瓜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跟郑家牵扯上为妙。

于是说道:“人家是母亲跟姨母去就是了,我去又做什么?”

温姨妈当然知道冯夫人要带她去的意思,只是不便跟她明说,就笑道:“整天在家里闷着,出去透透气、也多见见世面岂不好?”

因为温姨妈竭力劝说,琉璃无可奈何,只得先答应了母亲。

赴宴那日一早,便假意说身子不适,温姨妈毕竟疼爱女儿,只得叫她留在家中歇息。

因此才躲避过去。

这数日阴雨连绵,院子地上积了些水,小丫头们便在廊边拿了树枝划水玩。

琉璃在窗口望着雨水自屋檐上落下,水晶帘似的,心里却想到当初在宫里的情形,儆儿因不耐烦学业,琉璃劝哄之余,就也想法子逗他开心,每当下雨,便折些纸船,又叫宫女等把些会飞的水鸡,鸳鸯等围起来,在一块儿闹腾了玩。

琉璃忍不住长叹:“又有好久没见到儆儿了。”

心情犹如天上的雨云,层层叠叠,无限忧郁。

正在惆怅,突然院门处进来两个人,头打着伞,竟是两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