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唇角微挑,却又按捺:“我的话,从来是一言九鼎的。我又不像是那个小孩子一样……总是不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

琉璃也知道他的能耐,他既然肯这样说,自然有云散月明的道理,顿时先把心放平:“我知道师兄是无所不能,最厉害的!”

“是吗?”范垣横了她一眼,“我怎么不知道。”

琉璃忙拍马屁:“我先前跟东城说起来,我们都说你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范垣淡淡哼了声:“那当然了,如果不动一动心思,早给你们母子……”说到这里,便又打住了。

琉璃见他眉心微蹙,忙又狗腿地说:“师兄,我再给你捏一捏头吧。”

范垣闻言心动:“那也罢了。”琉璃用丝帕擦了手,便站在他身后伺候。

这次她因自觉理亏,便越发专心致志,用上十分功夫。

范垣微闭双眸,嗅着她袖底拢着的淡淡幽甜,夹杂着方才剥橘子的那柑橘清香,又回味方才橘子汁在舌尖上漾开的酸酸甜甜之意,瞬间竟四肢百骸都舒泰受用非常。

初冬的天气寒冷,书桌前放置一个火炉,此刻例外俱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啵声响。

琉璃一边替范垣揉按,一边留心他的神情,打定主意总要让他转恼为喜才好。

谁知过了片刻,却见他额头跟鼻尖上微微亮晶晶地,呼吸也有些急促。

琉璃正要询问,范垣突然探臂,竟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

琉璃本站在他身后,猝然间被如此一拽,整个人倾身下来,竟像是伏在了范垣的背上。

“师兄?”琉璃懵头懵脑,还疑心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范垣紧攥着琉璃的手,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唤,刹那间胸口起伏,几乎情难自禁。

***

范垣并没有跟琉璃说明真相。

昨日在宫中,御前又是一场唇枪舌战。

小皇帝朱儆前所未有的少言寡语,仿佛是因为方亦儒死谏的举动而受到了惊吓。

尤其近来又有许多弹劾范垣的奏折,以及替他开解的,另外还有南边的土司争端,北边的战事纷扰,就算是先帝在的时候只怕也要头大,何况是小皇帝。

内阁之中,除了徐廉跟范垣两人极少表态,其他五位阁老不约而同都下了场,其中吏部尚书张阁老,户部尚书宋天放两人一唱一和,说的话柔中带刚,主张要彻查此事,不然的话会引发朝野不安,矛头直指范垣。

范垣当然知道他们的背后是谁,在徐廉开口之前,他也选择按兵不动。

直到徐廉开口道:“众位稍安勿躁,此事已经争执了这许多天,如何处置,倒要看皇上的示下。”

朱儆这会儿才开口:“徐阁老你觉着该如何处置?”

徐廉很谨慎地说:“臣不敢妄说,毕竟此事关乎首辅大人……又跟战事牵连,事关重大,还是请皇上明示。”

朱儆看向范垣,道:“别的且先不提,那封信你作何解释?”

范垣道:“臣只是为了明确北地的情势,只有明了那边的境况才好安排应对之策。”

朱儆问:“那为什么跟你通信的雎也会起兵?不是你们约好了的?”

范垣道:“雎也起兵,跟雎也之子起兵,之间相差甚远。”

宋尚书忍不住道:“巧舌如簧,他们乃是父子,儿子起兵,难道老子能置身事外?”

范垣道:“蛮人之间的父子君臣,跟我们中原大不相同。何况就算是中原之人,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也见的多了,我听说宋大人之子在岷州大肆敛财,强抢妇女,照宋大人的说法,这必然是你的授意了?”

“你、你胡说什么!”宋尚书色变,又忙对徐廉跟朱儆道,“这只不过是无稽之谈,绝不是真的!臣也不知此事。”

范垣并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之意,但宋尚书也因此偃旗息鼓了。

徐廉至此才又说道:“首辅,大家议事,何必又把不相干的事牵扯入内?”

范垣道:“并非故意,只不过听了宋大人的高论,一时由感而发。”

徐廉笑笑:“那就算雎也之子起兵跟他无关,可毕竟起兵是事实,如今已造成人心惶惶,不知首辅有何妙计平定?”

范垣泰然自若道:“只要各位大人不要自乱阵脚,自相残杀,三天后,必有消息。”

“三天?”宋尚书忍不住,“三天后,京州只怕已经沦落蛮人手中了,范大人,这不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范垣不言语,只是向着他露出了“平静和善”的凝视。

宋尚书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忙缩了缩脖子。

众人说到这里,便听到朱儆开口:“好了,朕已经心里有数,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大家闻言均都一震。

这连日来的吵闹,小皇帝始终沉默寡言,徐廉几乎都要请御医来给小皇帝诊一诊,看看是否是那日被吓出病来。

大家躬身听旨意。

只听朱儆道:“言官所呈的罪状,朕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言之有理。”

徐廉闻言不动,他身边的宋尚书却不由得意看一眼范垣,却见范垣的反应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朱儆道:“首辅本该安基定邦,如今却闹得满城风雨,朕很不高兴。而且正如言官所说,之前首辅对朕的确不够恭敬,动辄大呼小叫,让朕很没有面子。”

小皇帝这会儿居然翻起旧账,众人听得诧异,却又不敢出声。

朱儆道:“所以朕决定,罚范垣两个月俸禄,在府内禁足三日,自己好生反省。”

大家都震惊了,宋尚书先抬头:“皇上?这……”

朱儆道:“方亦儒耿直忠烈,敢于直言,是个忠臣,等他养好了伤,许他仍做言官,只是死谏这种法子不可取,传旨下去,以后一概不许效仿。”

徐廉表情复杂,而范垣的表情更复杂。

只听朱儆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范垣你方才说三日后北边就见分晓,那朕就等着看分晓,要是三天后事情不谐,朕就要另做处置了。”

说完后,朱儆道:“今日就到此了。”陈冲上前扶着小皇帝,宋尚书还想叫住,却给徐廉眼神制止。

众人目送小皇帝的背影离开,各怀心事。

终于,徐廉向着范垣道:“可喜可贺,皇上圣明,对首辅格外开恩啊。”

范垣顾不上应酬徐阁老,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背影上挪开。

他心中何等的震惊,又是何等的欣慰,震惊跟欣慰几乎不相上下。

范垣明白,正如徐廉他们也明白。小皇帝方才所做,是在“避重就轻”。

故意的高高举起,罚了范垣似的,但实质上却丝毫伤不了范垣皮毛。

相反,这恰恰表示出皇帝十分的信任范垣。

所以才并不处置他,甚至给足他时间。

连范垣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个从来不好管教的小皇帝,这一次居然会如此坚定地站在他的一边,不……不是在他一边,而是在他身前。

从来都是范垣冲锋陷阵,力抗所有非议,解决所有难题,而这一次虽然波澜起伏危机重重,他也同样做足了准备。

本以为又是他孤身冲上前去,没想到……

范垣当然明白小皇帝因何会如此转变,这恐怕跟琉璃先前“教导”他“尊师重道”的那一次脱不了干系。

那晚上范垣前去温家,本是想跟琉璃说明此事。

但是望着她愧疚不安的眼神,突然间就转了心意。

范垣不想让琉璃就这样快的“宽心”,他想让她多记挂自己一些。

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他们母子鞍前马后的操劳。

如今,终于轮到他被“补偿”了。

就像是方才给琉璃揉着太阳穴,又想到朱儆先前所做,便觉着这一颗心纵然再劳累,此刻也是熨帖满足了的。

只是当攥着她的手,听着她在耳畔唤“师兄”的时候,竟觉着心头又生出了另一种异样的渴望。

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心突然空了起来,甚至还有点口干舌燥。

鬼使神差地,范垣握着那柔若无骨的素手,放在唇上亲了亲。

第62章 心动

琉璃当然不知道范垣心中在想的是什么,但却明白了他低头一吻的用意。

手背湿湿润润的一点,他并没有用力,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却又将她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琉璃身不由己地望着面前的范垣,看着他长睫低垂,双眼似开似闭,仿佛人在梦中并没有醒,却偏用这样近乎依恋的姿态贴着她的手。

这几乎给琉璃一种错觉,不是她僵直无措地伏在范垣背上,而是他在全心全意地依靠着自己。

琉璃怔了怔,然后缓缓地放松下来。

她趴在范垣背上,如果没有太师椅隔阂,就像是范垣在背着她一样。

琉璃笑了笑,原先的那些惶恐,惊悸,不安等等都不翼而飞,只有无尽的踏实。

琉璃道:“师兄,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出城玩,我扭了脚,你也这样背过我。”

范垣也笑了:“怎么会不记得。”

凤眸光转,他停了停又说道:“每一次你惹祸,都以为你会吸取教训,从此应该再不会犯傻了,谁知以后依旧一个样。”

琉璃笑道:“你那时候气的脸都红了,我以为你要打我哩。”

细嫩的手指在脸颊上抚过,范垣道:“有时候我真想打你,只是心里知道,就算真打了你,只怕你也不会长记性。”

何况,他本也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就算在范垣对琉璃至为失望的时候,也只望她好而已。

***

那天他本想跟陈翰林提婚约之事,老师也看出了他的来意,只是望着范垣脸上按捺不住的浅浅笑意,陈翰林的脸色却很奇异。

范垣是个敏感的人,蓦地发现老师的脸色不对,心弦就像是被人大力一扯,绷紧到几乎要断裂的程度。

他似乎预感到了老天不会对他如此善待,但又不能立刻接受这个预感,还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直到陈翰林开口:“垣儿,有一件事,为师有些难以启齿。”

范垣几乎想当即阻止陈翰林说下去,他想要先说出自己的所愿,但……

他只是极至平静地说道:“老师请说。”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跟心底的惊涛骇浪简直是冰火两重。

陈翰林道:“琉璃……唉!琉璃她……”

“师妹怎么样?”

陈翰林重重叹息:“琉璃有了心上人了。”

就像是眼前所有景象,都在瞬间被撕碎了,纷纷扬扬地在他面前飞舞飘乱。

“这、这是何意,”冷静如他,瞬间也有些慌乱,“师妹的心上人……又是谁?”

他先前实在是太笃定了,觉着一个月而已,又有恩师的默许,绝不会节外生枝。

毕竟同琉璃相处了这么多年,她认得的人他几乎也都认得,更不见她对任何人有什么情愫。

此刻突然听陈翰林这样说,心头乱跳之余想:难道是小章?

小章对琉璃的心意范垣是知道的,但是琉璃不可能喜欢上他,难道在自己备考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意外?

突然范垣惊心:他只顾坚定地一心一意地往自己的目标进发,浑然忘了琉璃这些日子都没有主动来找他,难道……

可如果是小章,他似乎还有挽回的余地,毕竟以他对琉璃的了解,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不可能突然发现她是喜欢小章的。

范垣似是落水的人捉到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定睛看向陈翰林。

陈翰林微叹了声,说道:“琉璃……喜欢的是端王爷。”

就像有一道雷从天而降,自天灵盖劈落。

范垣在瞬间从头到脚都化成了一缕青烟。

“怎么可能……”

陈翰林道:“是啊,我原本也不相信,不过,前日端王府派人请了我过去,我还以为是因为科考之事,谁知道……端王爷亲自见了我,说他……”

范垣的心跳的太快,擂鼓似的在他耳畔狂响,让他几乎无法听清楚陈翰林的话,断断续续地,只听老师说:“……我也是不明所以,回来后便问了琉璃,谁知她竟承认了。”

那个“心上人”,突然从小章变成了端王,也把范垣最后一点慌乱的希望给彻底摧毁。

当时,他其实没有听明白琉璃如何会跟端王有瓜葛,但隐隐知道,端王已经亲自向老师开口,而且琉璃竟也是答应的。

陈翰林走到他身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垣儿,你知道我是看好你的,可是……”

可是琉璃喜欢的是端王。

范垣从旁观者的角度,能看出琉璃对小章无意,但现在他突然惊悸地发现,也许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琉璃对他也是无意的。

而对方是端王……他怎么能比得上金枝玉叶的王爷呢?

离开书房,范垣往回走,他失魂落魄,双足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意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特意穿了的那双琉璃亲手做的鞋子。

此刻,竟是这样刺眼,像是嘲讽的笑话。

他呆站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一阵狗叫,是圆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冲上前来,咬住他的衣摆,摇头摆尾的撕扯。

范垣知道有圆儿的地方多半就会有琉璃出现,他想立即见到她,询问她为什么会喜欢端王,但是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子,却又突然害怕见到她。

怎能叫她知道,他苦苦的巴望不过是空,也许还很可笑……

圆儿咬住他的袍摆不肯松口,范垣几乎听见了琉璃的脚步声在靠近,他着急之下用力踢了圆儿一脚。

圆儿吃痛,呜呜叫了两声,总算松开嘴,转身向着主人跑去。

正好琉璃进门,也正好看见了他踢圆儿这一幕,果然她并没有留意他的鞋子,只是震惊地看他一眼,同时又心疼地把圆儿抱起来。

“师兄……”她不解又惊疑地望着他,“圆儿是跟你闹着玩的。”

范垣当然知道,只是现在他着实没有心情跟谁闹着玩。

他就这样直直地盯着琉璃看了半晌,并不知道自己的眼角隐隐泛红。

然后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琉璃叫道:“师兄!”

范垣不想理她,加快脚步出了院门。

再往后,就是一干师兄弟们他们吃酒,小章喝醉骂他的那一节了。

***

恍若隔世。

范垣握着琉璃的手:“你那时候……喜欢的人真的是端王殿下吗?”

琉璃正恍惚,闻言一怔。

范垣道:“喜欢他,喜欢到了要进王府当侧妃的地步吗?”

琉璃不知如何回答。

喜欢端王?答案……好像是肯定的。

端王朱睿琮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恰到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