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点点头。

严太妃道:“那我问你,对你而言,温纯跟陈琉璃相比,哪一个在你心中更重。”

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毕竟温纯就是琉璃,她们两人在范垣心目中自然是同等重要的。

但是范垣虽明白,严雪却不知道。

范垣皱皱眉,终于道:“她们在我心中,是一样的。”

严雪只觉着头晕,她举手支着额角,半晌才道:“范大人,我现在突然羡慕死了的陈琉璃了。”

不等范垣问,严雪继续说道:“幸而她死了,所以不必听你说这些荒谬可笑的话。”

突然她又一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就算她活着又怎么样?毕竟皇太后的心意从不在你的身上,所以就算听了你这样回答,对她来说也是无关痛痒。因为她不爱你,所以毫不在意,毫不伤心,你说是不是,范大人?”

范垣见她的执念竟如此之深,只得沉声说道:“我今日来,并不是想跟你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只是想告诉你,我如今不管你跟下毒之事有没有关系,但以后,我绝不容许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就算是你,我也……”

“也怎么样?”严雪反而冷静的很:“也绝不姑息么?”

“是。”

范垣说完,转身要走。

身后严雪突然扬声道:“是我做的。”

范垣脚下一顿,想回头,却又没有。

“是我,你怀疑的不错!”严雪怕他听不清似的,重又说了一遍,又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做?”

范垣道:“我何必问,我若是不知道原因,也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了。”

严雪笑道:“你既然知道原因,就更加不该轻易放过,因为你最明白我的,我一旦下定决心,一辈子就不会更改的,你今日若姑息了我,他日我仍旧不会罢手。”

范垣猛然回头,厉声道:“阿雪!”

猛地听了这个称呼,严太妃一怔之下,突然笑了出声。

她大笑了会儿,眼中含泪:“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又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你可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

范垣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严雪凝视着他道:“首辅大人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不记得了,不如我提醒你?你最后一次这样唤我,是在守玉阁里,那时候你跟我说——‘阿雪,她不能出事,如今只有你能够帮我,你就替我……护她安安稳稳的,好不好?’”

朝服袍袖中微露的手已经握的死紧,随着严雪这一句话,往事也仿佛迅速在脑海中浮现。

而身后,是严太妃继续道:“所以,我答应了你。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明白你对她的情意……知道你一旦动心便至死不渝的,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帮你看了她那么久,但是你呢?你告诉我,你现在为什么说变就变,毫无原因没有预兆的就喜欢上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第84章 难忘

琉璃只知道严雪出身风尘却洁身自好,虽为端王姬妾却淡然而不争宠,而且……仿佛对自己不错。

虽然严雪一贯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但琉璃直觉如此。

之前琉璃跟范垣说到严妃,也提起在端王府里曾发生过一件令她后怕的事。

那就是那次琉璃怀着朱儆的时候,偷偷跑出院子去散心,走到湖边却又遇到严雪,被她恐吓后挽着手送了回去那宗。

琉璃那时候还不知道,只在又过了几个月后,才零零碎碎听人说起,原来两年前,端王宠爱的一个妾在怀有身孕的时候,也去了那湖边凉快,谁知不知怎么竟失足掉了下去。

等发现的时候,尸首已经浮在水面了。

因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且又可怖,所以成了王府的禁忌。

端王府中没有人敢提起来,因此琉璃起初也不知情。

琉璃心大,听了这件,只觉着果然可怕的很,又很可怜那不幸失足落水的姬妾,毕竟是一尸两命……

只因为严雪那次提到了蛇,琉璃闲着无事的时候突发奇想,便觉着那有孕的姬妾会不会也是因为遇到了蛇,所以才吓得失足落了水呢?

又想,假如她那次也贪玩靠近,而没有遇见严雪,是不是也一不小心,步了那不幸的姬妾的后尘?毕竟她可听小章说过很多次什么水鬼找替身的故事,印象深刻。

何况她那时候偏也一样怀有身孕呢,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似的。

虽然琉璃觉着自己是在胡猜,但认真想想,未必不可能。

所以暗中竟大感激严雪。

对琉璃来说,严雪跟范垣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但琉璃不知道的是,严雪跟范垣,其实大有渊源。

他们两人认识的那会儿,琉璃尚不知道世间还有范垣这个人,毕竟那时候,范垣还不叫“范垣”。

***

且说黛烟宫内,严雪声声逼问,范垣句句入耳,却偏偏无可回答。

原先他来的时候,因见严雪气定神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还曾想过用激将法激怒她,让她说出下毒的真相。

但是因知道了严雪行事的动机,却让他心生不忍。

她因为琉璃而想害死温纯……却不知琉璃就是温纯,可恨,但也可悲可悯。

同时正如严雪所说,还有她昔日对琉璃的种种护佑旧情。

那时候琉璃已经嫁入王府,而小狗圆儿也给毒死了。

范垣虽是端王的侍读,时常出入端王府,但平日里跟琉璃避忌还避忌不过来,又怎能管端王后宅的事。

但虽然是个外臣,范垣却不比琉璃,他当然知道,深宅大院的后宅尚且波澜诡谲呢,何况是王府?

如果说原先他还不以为意,那圆儿的死,就像是一个警告跟提醒。

可那会他还只是个区区六品官,虽得端王宠信,却并没什么权势。

幸而有一个严雪。

范垣认得严雪,两人之间应该说是“识于微时”,严雪在出名之前,就跟范垣相识了。

那时候两个人,一个是贫贱微寒的私生子,一个是小户人家的贱丫头,却因为机缘巧合撞在一起。

当初相识之初,范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衣着简陋的严家丫头,会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跟自己结下半生的缘。

此时此刻,范垣只需要一句“因为纯儿就是陈琉璃”,便能完美的解释一切。

只可惜偏偏这最有效的解药,同时又是最危险的毒。

一旦拿出来,只怕会引出无限不可测的后患。

范垣拧眉回看着严雪。

当初自从身为皇太后琉璃出事后,范垣绝少跟严太妃见面。因为一旦见到他,就会提醒自己再也见不到琉璃的事实。

范垣知道严雪想见自己,但他每每选择回避。

这也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找上严雪,谁知竟是如此。

范垣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往外。

才走了两步,只听得“哐啷”一声,同时一声隐忍的惨呼。

范垣猛然回身,却见原先风炉上的紫金铫子滚落在地,里头的热水洒了出来,严雪半跌在地上,裙子湿淋淋的,半边手臂冒着热气。

范垣大惊,猛然转身疾步赶过来,先将严雪从滚水里抱开。

他正欲叫人,却听到殿门口有人惊呼了声似的。

范垣抬头看时,却意外地发现……是小皇帝朱儆,旁边跟着陈冲,右手边却是黛烟宫的宫女挽绪,三人呆呆地站着,继而朱儆大叫:“少傅,你干什么!”

挽绪则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叫道:“娘娘!”

范垣只得吩咐:“去传太医,娘娘被热水烫伤了。”

说话间,便将严雪放在旁边的圈椅上。挽绪早回头吩咐了门口的宫人,自己上前将严雪的袖子挽起来,果然看见底下的胳膊已经从雪白变成了粉红色,还散发着热气,看着极为吓人。

范垣一眼看见,皱了皱眉,这会儿朱儆也走了进来:“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还未回答,严雪笑了笑,开口道:“皇上,首辅大人有一件事跟我商议,我方才要送他,不小心撞翻了风炉。”

朱儆看看她,又看看范垣,只得先上前查看严雪的伤,见果然烫伤的不轻,不由也惊心道:“了不得,这肯定是疼得钻心,太妃怎么这样大意?”

严雪咬着牙道:“皇上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碍。”

陈冲也瞧见了,因知道范垣前来找严雪的用意,也隐约猜到两人之间必然不快,见严雪伤的这样严重,不免忐忑,便也跟着道:“这若是弄的不好,是会留下疤的。”

严雪手臂虽红,脸色煞白,因为剧痛,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虽然竭力镇定,声音却日渐微弱:“那也无妨,没什么……陈公公,别只管让皇上看,且带皇上去吧,这里腌臜的……”

说到这里,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歪,竟是疼的昏厥了过去。

朱儆到底不忍离开,直等到太医赶来。

宫里头虽然时不时地会有些病痛之类,但是如此严重的烫伤却还是第一次见,负责诊治的太医也吓了一跳。

幸而严雪疼晕了过去,不然还要上药之类的,更如刮肉一般令人难以忍受。

陈冲趁着朱儆在里头的功夫,往外走了几步,悄悄地问范垣道:“怎会弄得这样?”

范垣只是摇了摇头。

陈冲自责道:“是奴婢多嘴的缘故了。”

“跟公公无关。”

陈冲道:“其实也无凭无据的……”

“她自己承认了。”

“啊?”陈冲意外,双眼圆睁。

范垣的心竟有些乱,便对陈冲说道:“只是虽然她已经承认了,但那毒是从何而来,还不知道,你只先把那个宫女扣押……问明白再说。”

陈冲的眼皮有些跳,忙抬手按住。

范垣停了停,道:“宫里的事,你多费心些,其他跟药源相关的则问黄桥。我先出宫一趟。”

陈冲才要答应,突然想起一件事:“稍等,皇上是为了赵添的事来找大人的。只怕待会儿还要问起来。”

原来朱儆因连日不见赵添,也不肯再听陈冲的搪塞,加上他人本就精灵,拿了两个陈冲的近身小太监,一番威逼喝问,竟给他打听出来赵添如今给压在内务司里审讯呢。

所以朱儆忙先质问陈冲,陈冲没有范垣发话,却不敢就放赵添,只得编造了个理由,说是赵添办坏了一件机密差事,范垣的命令,要查明白后才放人。

朱儆立刻就要找范垣,又得知他在黛烟宫,不由分说便赶了来。

半晌,严雪终于醒了,只是手臂仍是疼的厉害,喝了一碗镇痛的药,仍不见效,然而这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严雪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朱儆见状,叮嘱太医们好生照看,自己离了宫里。

小皇帝倒也沉得住气,出了黛烟宫后,便回自己的寝殿,路上并不言语。

只在进殿之后,朱儆坐了,才有条不紊地问范垣:“少傅今日去找太妃说什么要紧的事?还要亲自前往?”

范垣在路上早也想到了他会询问这些,何况还有赵添一事,若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只怕瞒不过。

此刻听朱儆问,范垣的眼前竟出现他进宫之前琉璃叮嘱的话“别吓到了儆儿”。

话冲到嘴边,又竭力忍住。

范垣道:“前两日,御膳房里呈给太妃的糕点出了问题,最近我同陈公公正在追查此事,赵添也是因而被拘禁的,等查明了水落石出跟他无关,自然会放了他出来。我方才去见太妃,也是询问此事。”

陈冲在旁见他突然把琉璃的遭遇嫁接到严雪身上,不禁诧异。

朱儆听了这件事,惊道:“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范垣道:“因为怕惊吓到皇上,也担心引发别的不必要的波折,所以才不曾跟皇上禀明,请皇上恕罪。”

朱儆呆了半晌:“那、那太妃可吃了那些糕点了么?有没有妨碍?”

范垣道:“幸而太妃并没有吃,皇上放心。”

朱儆松了口气:“侥幸。”想到方才严雪给烫伤后的惨状,又觉不忍,又是生气,“怎么宫里还有人敢图谋不轨么?陈冲,你快快查明!”

陈冲领命,范垣见已经把小皇帝搪塞过去了,正要借机出宫,朱儆突然叫道:“等等!”

范垣抬头,见小皇帝满面紧张,甚至比方才听说御膳房的糕点出事还要慌乱似的。

朱儆直直地看着范垣:“朕突然想起来,前几日朕命人给纯儿送了些糕点过去,……可、可有没有事?”

范垣见他竟想起此事,心中感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啊,臣倒是忘了还有这件事,皇上放心就是了,自然无事。”

朱儆毕竟年小,见范垣一脸云淡风轻,便长长地舒了口气:“幸好幸好,吓死朕了。”又擦擦额头的汗,骂道:“这些图谋不轨的人实在该死,一定要查明出来,严惩不怠!”

范垣离开宫中,往回而行的路上,亲随来说,琉璃如今还在积庆坊的娘家。

当下改道往积庆坊而去,他整整两天没见到琉璃,先前忙于政事跟追查幕后黑手,倒也罢了,如今越是靠近温家,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惊悸之感。

范垣为了快些,便没有乘轿子,选了骑马前来,温府的家人们远远地看着人来,等看清是他的时候,人已经翻身下马,有一个小厮跌跌撞撞便忙往里通报。

此刻温养谦还未回来,里头温姨妈正跟琉璃闲话,又做些针织等物。

听见门上报,温姨妈就对琉璃道:“到底来了,我估摸着也该差不多了。”

琉璃笑着把手中的活计放了起来:“什么差不多了?”

温姨妈道:“差不多来接你回去呀。”

“哪里有这么快,”琉璃道,“说了这次我多住几日的。”

温姨妈笑道:“那也罢了,横竖四爷答应就行。”

正说着,外头报说到了。温姨妈忙一叠声叫请。

范垣从外入内,身上带了些冬日的寒气儿,先向温姨妈请了安。

琉璃已经叫丫头备好热水,让他洗了手,又倒了滚热的茶过来,亲自端了给他。温姨妈早让他到靠炉子的圈椅上坐了烤火,又问外头冷不冷等话。

范垣说了几句,虽然应对自如,温姨妈岂不知道他们小夫妻的心意,略说几句,便道:“你们说会儿话,我吩咐了丫头再来。”起身出外。

琉璃见温姨妈出门,忙走到范垣身旁,举手给他捂了捂耳朵。

柔软温暖的手心熨帖地贴在还有些冰冷的耳朵上,范垣舒服的浑身一个激灵,想让琉璃拿开手,又不舍得,只好受用着。

琉璃又给他轻轻地揉着肩头,道:“师兄,事情还顺利么?”

范垣道:“嗯……”

琉璃歪头看他:“可查出来是怎么样了?”

范垣的眼前掠过严雪那烫得发红的手臂:“快了。”

琉璃见他淡淡的,便猜事情并不很顺利,于是便不问了,只道:“儆儿怎么样?可还好?”

范垣才要回答,突然看见桌上叠着一件没完工的棉衣似的,只是看那裁减,并不很大。

范垣便问:“那是什么?”

琉璃看了眼,脸上一红:“是我拿着练手的东西。”

范垣起身要细看,琉璃早过去藏了起来。范垣也不强逼,只道:“像是小孩子的衣裳,你做那个干什么?”

琉璃见他眼尖,本要不认,想了想,微微脸红道:“天越发冷,我心想给儆儿做一件棉衣。”

范垣道:“他难道还缺衣裳穿?”

“毕竟是我亲手做的。”

“他未必肯穿,你那针织功夫又‘出类拔萃’,”范垣说着把琉璃的手拉出来,细细检查有没有伤到哪里,幸而并没看到什么针眼,范垣这才放心,笑道:“何必白忙?”

琉璃有些委屈道:“是我的一点心意而已。”又说,“就像是给师兄做的鞋子,那样难看,我还以为你扔掉了呢,谁知竟没有……是不是也因为‘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呀?”

范垣听她拿自己举例,笑道:“说的不错。”

温姨妈叮嘱厨下加了几个范垣喜欢的菜,便留他吃了晚饭。

饭后,范垣陪着琉璃回房,才进门,便把人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