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大夫,曹氏对冯夫人道:“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夫人,保险起见,这要不要再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给看看?”

冯夫人道:“你说的也是,先前只是为了着急才就近请的大夫,叫御医来给把把关倒也是好的。”当下又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两人到了里间,见琉璃已经扶着丫鬟半坐起来,脸色仍是雪白的。冯夫人握住手,却突然一震,原来琉璃的手竟冰冷的。

冯夫人心中竟有些不安,问道:“好孩子,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琉璃道:“怎么又惊动了夫人,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肚子稍稍地有点疼。”

冯夫人道:“你难道不知这有了孕的身子何等的娇贵?不说别的,就算是饭跟水都不能凉了热了。你怎么不知道保养,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干什么?”

琉璃笑笑:“想去给夫人请安,顺便透透气罢了。”

曹氏在旁道:“你虽是孝心,只是毕竟这雪天地滑,天又冷,我就多嘴替夫人说一句,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再说句不好听的,若因此吹了风受了寒之类的,夫人这样疼你,她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琉璃勉强一笑:“是。”想到范波先前所说,又问道:“夫人可知道了外间的事?”

冯夫人嗐叹道:“我就知道,这必然是老三跟你说了的对不对?”

琉璃道:“我听三爷说……外头皇上遇刺,四爷伴驾呢,也不知怎么样。”

冯夫人看她神情不安,只当她是为了范垣担心,便道:“外间爷们的事,由他们去,何况你难道不知道老四?他是个再能耐不过的人,纵然世人都出了事,他还安安稳稳的呢。你又多想什么?”

琉璃当然不好说自己真正担心的是朱儆,只道:“夫人,不如派个仔细的出去探听探听,看看到底怎么样。”

冯夫人道:“先前老三已经又出去打听了,不多时只怕就有了消息,你先把这桩心事放下,只好好地保养。”

过不多时,宫里的林太医来到,给琉璃又诊了脉,却跟先前那大夫说的差不多。

林太医嘱咐了几句后,便退到外间,又给冯夫人请了安。冯夫人询问了几句,道了劳乏,请他略坐。

林太医因是先前跟方太医一起给琉璃看过病症的,跟府里也已经有些熟了,此刻便道:“今日事情偏多,幸而宫里应该是用不到我的,我索性在这里再留一会子,等四奶奶情形稳定些再走不迟。”

冯夫人便问:“宫里也有事忙?”

林太医道:“倒不是宫里,是、是外头。”

“这是怎么说,难道也有人家有事去请太医不成?”

林太医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夫人不曾听说?今日皇上微服出外,范大人相陪,谁知……方才传说有什么刺客,如今一干人等歇在灵椿坊陈家,又调拨了许多的侍卫兵丁前往,太医院方院首亲自带人去了。”

冯夫人念了声佛,又道:“皇上年纪虽小,却是个诸神随护的,绝不会有什么不妥当。”

林太医听她这样说,才又悄然道:“老夫人说的是,只不过却苦了另一个人了。”

“太医是说……”

“实不相瞒,我隐约听去太医院传旨的人说,是府里的四爷受了伤。”

冯夫人听见了,很意外,但也只是一点子意外罢了:“他?这不可能罢了,是不是传错了?”

“许是传错了。”林太医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毕竟我不在跟前儿,听岔了也是有的。”

两人在外说着,突然听里头琉璃闷哼了声,小桃叫道:“四奶奶!”

冯夫人跟林太医对视一眼,忙都入内,却见琉璃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床上,像是受了寒似的,浑身抖个不停。

***

范垣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之前那派去报信的小厮虽不得见他,门口的侍卫却将小厮来请的话往内通报了。

只因范垣服了药,那药中又有安神草、麻枝等几味药,是想给他止痛之意,很快,范垣觉着身上微微地僵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入夜,范垣看了看周围,问其中一人道:“皇上呢。”

那人正是太医院首方擎,答道:“大人,皇上早就回宫去了,留我们在这里看顾。”

此刻药力退却,肩头便如火烤刀钻似的疼了起来,范垣道:“皇上没事么?”

方擎道:“大人不必担心,皇上很好。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按照范垣的意思,最好亲自看一眼朱儆,可既然回宫了,却没有法子。范垣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府了。”

方擎忙按住他:“使不得,大人肩膀上的箭伤很不好,至少要多歇息一夜才好。”

范垣一动,果然更疼得钻心,忙叫方擎把自己的心腹人唤进来,问道:“派人回府里报信了不曾?”

侍从道:“四爷放心,已经派人去报了平安,并没多嘴说别的。”

对范垣而言,府里的人如何想法自然不重要,他心中担忧的只是琉璃。可虽然想立刻见到她,又知道自己此刻行动不便,又怕见了她的面,她是一定要看自己伤的如何的,岂不是令她又受一番惊吓?

范垣一念至此,就不想急着回去了,才要吩咐侍从回家一趟,那侍从面有难色,声音又低了几分,道:“还有一件事也想禀告四爷。”说着,就把家里小厮来报信的事说了。

范垣忙问:“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侍从脸色惶惶:“属下说了,四爷可别急。”

范垣听了这句,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范垣缓步回到四房之中,门口丫鬟无精打采的,几乎没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慌的掀起帘子,待要往里报,又想到先前太医叮嘱不许喧哗,便生生噤口。

范垣一抬头,就见堂下或坐或站着好几个人。

正中桌边,是冯夫人跟温姨妈对面坐着,温姨妈正低着头流泪,冯夫人也脸色异样的仿佛在劝说什么。

在两人下手,是曹氏夫人,芳树,曹氏身边站着一人,居然是东城,少年红着双眼,脸上有哭过的水渍。

范垣目光所及,竟然又看见自己的生母许姨娘,略有点远的站在冯夫人身后,脸色也不大好。

范垣见这样的阵仗,心突突而跳,跳的很不对头,每跳一下,通身就有千丝百缕的牵动着。

刹那间,就好像有个棒槌在重重地敲击自己的头,伤口,又仿佛那颗心要从他身上的伤口里直接撞跳出来似的。

来不及行礼,范垣目光往里一偏,直接回里间卧房去了。

冯夫人跟温姨妈见他进门,就停了口,温姨妈看他一眼,又眼中蕴泪地转开头拭泪,冯夫人眉头深锁。

待见范垣一声不响地进了里屋,向来对范垣极度挑剔的冯夫人,这时居然一反常态的并没有流露不满不悦等,脸上反而隐隐地透出一丝伤感。

范垣进了里间,见小桃正立在帐子前,一边看着里间的琉璃,一边自顾自此擦泪,竟没发现范垣进来了。

范垣心力交瘁,走到床边的时候,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忙撑着床榻边沿缓缓地坐下。

此刻小桃才发现了他,惊怔之下,不由道:“四爷怎么才回来?晌午时候就叫人出去找四爷了……”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四爷早点回来就好了,兴许就不至于好好的就……”

范垣身不由己地听着她念叨,只觉着额头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跟心一样嗵嗵地擂鼓般的跳响,涨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琉璃的容貌了。

直到小桃说完,范垣才稳了稳道:“夫人怎么样?”

小桃还未开口,身后林太医说道:“夫人的身体甚是虚弱,只是……并没有大碍,此后仔细调养,等把根基养好了就好了,方才吃了药才睡了。大人不要过于、过于忧心焦虑才好。”原来林太医原先也在外间,正琢磨方子,听说范垣回来了才忙跟了进来。

范垣满心茫然,脸上却更显得淡漠:“有劳。”

林太医本惶恐不已,捏着把汗,听他淡声如此,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心想给他解释一下事发的原因,又怕说多了反而惹祸上身。

范垣抬了抬手一挥:“你们都出去吧。”

小桃迟疑地看他一眼,终于后退了出去,林太医就也仍随着出去了。

等众人都去了,屋里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范垣往床边挪了挪,半边身子挨在床壁上坐了,把琉璃的手握住,望着那晶莹纤长的手指,慢慢地张开五指,跟她十指相扣,仿佛缠绵之态。

他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闭上双眼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察觉手上一动。

范垣低头,对上琉璃睁开的双眼。

琉璃先是动了动右手,因被范垣握着没法子挣开,便抬起左手,在腹部上抚过。

神情怔怔的,一时没有开口。

范垣其实并没有睡得踏实,心里一则是琉璃,另一则是伤口,疼得令他片刻安生都没有。

此刻范垣向着琉璃一笑,轻声唤道:“师妹。”

琉璃的手在腹部并没撤开,闻言“嗯”了声:“你回来了?”

范垣道:“回来有一段时候了。”

“我听说今日有人行刺?”

“是。”

“儆儿伤着了么?”

“没有,他很好,已经给护送回宫。”

“那你呢?”

绛红色的锦纹霞帐,无端地把范垣毫无血色的脸染上了一层淡红,他微微一笑:“我也很好。”

两人四目相对,琉璃想要起身,范垣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别动。”

琉璃道:“师兄。”

范垣应了声。

“师兄,”琉璃又叫,“我、我……”

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眼中的泪就跟荷叶上拢着的大颗的露珠一样,沿着眼角迅速滑了下来,没入鬓中。

琉璃只觉着万箭穿心似的,绝不想说这句话,却不得不说,一霎时说话呼吸都困难了,只断断续续地哑声道:“孩子,孩子……”

范垣垂首看着她:“别说,别说了。”

他握着那纤长净白的手指牵到唇边,半晌道:“还记得那次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别的什么我不敢求,也不想强求,只有一点最要紧的,你一定得好好的,不能有事。”

“我不,”琉璃却不肯听,大叫了声后,翻身抱住范垣,失声大哭起来。

原来先前琉璃因担心朱儆出事,引得胎气不稳,后来却无意中听见林太医跟冯夫人说原来不是朱儆,而是范垣。

又听说是太医院首座方擎带人前去,可见这伤势一定非同一般。

先前是为朱儆,如今又是范垣。

惦记朱儆,是因为琉璃为人母的心性,且朱儆一个小孩子,时刻需要大人照顾保护,所以一旦提起行刺之类,琉璃第一个担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子。

她并没有想到范垣,倒并不是不关心范垣,而是觉着范垣太过强悍,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不仅是她,先前冯夫人也同是这样想的,所以在听林太医说范垣负伤后还有些不信。

没想到猝不及防的,上天就又戳中了她另一处软肋。

这一波一折,心绪起伏动荡,更引乱了胎气,再加上这具身体原本就孱弱不堪,竟再也无法承受,于是……便小产了。

琉璃前世平平安安地顺利诞下朱儆,却从没有过这种遭遇。

更加料不到,老天居然会“赐”给她这样糟糕至极的“体验”。

原本得知自己有身孕之后,琉璃心中多的竟只是懵懂茫然,不知这个自己跟范垣的孩子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她想象不出来。

这数日来的将养,她终于慢慢地习惯,同时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让她突然回忆起许多在她怀着朱儆时候的琐碎小事,时光开始甜蜜起来,也有了很好的期待。

谁知就在这时候,偏偏老天又把他夺了去。

这两天中,琉璃多是在昏睡中度过。

期间,温姨妈被冯夫人接了来,只留在四房里时刻照料。

范垣也在家中不曾出外,他身上的箭伤,一应疗伤之类的都避开温姨妈,免得惊吓到老人家,更不许琉璃看见或知道。

这天,琉璃醒过来,望着范垣苍白的脸颊,突然道:“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范垣道:“小伤,也都好了。”

琉璃不知他说的真假,恍惚失神中,竟举手在肚子上又试了试,在她的感觉中,那个小东西仍是非在似在的,让琉璃怀疑那天的遭遇只不过是一场荒谬的梦而已。

“孩子没有了,师兄。”琉璃忍不住喃喃的。

范垣道:“不去想这个了。”

琉璃道:“师兄,你猜,是不是因为这孩子知道,知道你跟我并不是十分喜欢他……所以才不肯来的。”

范垣微震,继而说道:“你的身子这样弱,偏偏又爱胡思乱想。不许胡说了。”

琉璃眼中又蕴出泪来,哽咽道:“可是为什么,我才开始喜欢上的,我舍不得。”

范垣单臂将她抱住:“我知道,我知道。”

他对于这个孩子,本就并没有抱着格外大的希望,而且在范垣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陈琉璃在而已。

在听说琉璃小产了之后,他有些惊愕,也有些惋惜,但最大的担心就是琉璃的身体。

但是这会儿看琉璃如此难过的样子,范垣突然也开始感同深受的身心隐隐作痛。

***

就在范垣同琉璃双双养伤之时,宫中,小皇帝朱儆也有些忧心忡忡。

在朱儆的心上,像是压着两块大石。

其一,是范垣的伤。范垣养伤之事自然有太医院方擎亲自禀告,在度过了最初的凶险期后,因范垣身体极好,加上药石得当,慢慢地恢复起来。

至于第二件,自然是琉璃。因为那天范府的小厮十万火急去灵椿坊寻琉璃,后来范府又请了林太医前去,纸里包不住火,琉璃小产的事……朱儆也很快知道了,虽然他是个小孩子,但身边都是太医,总知道这种事非同小可。

如果是在以前,朱儆一定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宫去,一看究竟。

但小皇帝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一趟的行刺噩运自然可以避免。范垣当然就不会受伤。

何况亲眼目睹了那些刺客的凶残行径,且范垣因此差点丧命,一念至此,朱儆就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过因为压着这两座小山,又每每梦见那天惨烈的场景,连日来,小皇帝始终郁郁寡欢。

这天,朱儆因有事要找陈冲,陈冲却不在跟前,等了半晌才回来。

朱儆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忍不住怒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质问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陈冲的脸上似乎有些擦伤般的痕迹,朱儆道:“你脸上是怎么了?”

陈冲下意识地举手一探,然后道:“是方才脚下踩到了一块冰,从柱子上擦过了。幸而没事。”

朱儆道:“你也太不小心了!”突然又背着小手,老气横秋地叹息说:“怎么竟都这么三灾八难的,以后你可也要小心些,不然朕更加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陈冲听到这里,便笑道:“皇上怎么会没有说话的人?比如在这宫里头就有人很愿意跟皇上说话呀。”

朱儆道:“你说的是谁?”

陈冲说道:“比如之前还来找过皇上的严太妃,还比如……先前的那位主子娘娘呀。”

陈冲说着,指了指普度殿的方向。

朱儆即刻会意:“你倒是提醒了朕,我也很喜欢跟太妃聊天。至于郑氏夫人么……”

陈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朱儆叹息道:“她却是个不错的人了,只可恨之前有些人痴心妄想的,说的那些什么,要重新册封郑氏为皇太后……真是荒唐的很。”

陈冲忖度着小声道:“其实、其实细想,也不算十分荒唐,皇上年纪毕竟还小,先前只有几个奶母照料。委屈的很,倘若多个可靠的人照料,倒也是好呢。何况那些人要求册封之类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狭隘想法。郑氏娘娘却是个一心向佛念经的,应该不会在意这些,这也绝不是娘娘的本意。”

朱儆向来对陈冲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此刻也本能地点点头,可一回味,又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她的本意呢?也许她心里也盼望着呢?”

陈冲知道他人小鬼大,如果紧着劝或者说郑氏的好话,结果可能就适得其反。

陈冲便笑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郑家在外头的势力倒是不小,如果重新册封之类的,这些老士族世家的,应该会感激皇上隆恩的。”

朱儆当然即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无精打采地问道:“陈冲,你今儿是吃了什么迷魂汤了,总说郑家的好。”

陈冲微微悚惊,正要掩饰,朱儆问:“刺客的追查,可有线索了么?”

陈冲忙道:“已经有了些许眉目,锦衣卫正在加紧排查,皇上莫急。”

朱儆皱眉道:“不要只是托辞,还有大理寺的人,你都督促着,务必叫他们要尽快查明,朕等不及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狗胆包天想行刺朕。”

说了这一句,又想到那天跟刀刃擦身而过的可怖,身上一股冷风绕过似的。

陈冲忙低头领命。

朱儆说了这些,低头又默然道:“有这个闲散时间,不如再派两个人去范府探望少傅跟纯儿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