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立即叫了个小太监,这般如此的吩咐。

半个多时辰后,小太监才回来,报说范垣已经大好了,夫人也有所起色。朱儆点头叹道:“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又让陈冲捡些上好的山参,官燕等送到范府去。

这日的傍晚,养谦进宫侍读。

朱儆见了他,便先问道:“温爱卿,纯儿怎么样,你可见过她么?”

那天先是当街行刺之事发生,然后又紧接着琉璃出事,养谦只听人说街头的事,又打听说是撤到了灵椿坊,正是纳闷猜疑,后来才听说琉璃也出了事,一时五内俱焚。

此刻听朱儆提起,养谦眼圈发红,低着头道:“回皇上,多亏了有宫内的太医在,纯儿好的差不多了。”

朱儆问道:“好好的,怎么会小产的呢?”

养谦摇了摇头:“臣也不是很清楚。”

朱儆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因为那天刺客行凶的事,给纯儿知道了,才……”

养谦低着头,心头沉重。

其实养谦心里自然也是如朱儆一样的想法,他们两人都以为,琉璃必然是听说了范垣受伤的消息,受惊之下导致小产。只是养谦不敢说出来罢了。

毕竟行刺之事也跟朱儆有关。

只是两人又哪里知道,起初让琉璃惊心不稳的,不是范垣,而是朱儆。

半晌,养谦默默说道:“臣想,这大概是妹妹的命罢了。”

当初拦着不叫她嫁给范垣,到底是一意孤行的嫁了,如今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居然又闹出这一件来,让养谦如何不闹心。

朱儆问养谦,其实心里盼着他说出一个合理的原因来……最好跟那天行刺无关的,如今听他说是命,却一呆。

正说到这里,有个小太监进来送点心。朱儆心不在焉,正要去拿一块儿吃,突然望着那小太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看着面生?”

小太监忙道:“奴婢是才提上来,负责伺候皇上的。”

朱儆道:“朕身边已经有了赵添了。”

小太监不敢言语,朱儆瞅了他一会儿,示意他退下,又命人传陈冲来。

片刻陈冲到了,朱儆问道:“那个新来的是谁?赵添呢?”

陈冲道:“是新选上来伺候皇上的,小添子……他先前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被降到了桐叶殿去了。”

朱儆大吃一惊:“胡说,怎么朕不知道就把人打发走了?是谁的主意?”

陈冲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张的。”

朱儆呵斥道:“你越来越糊涂了,上次把他关起来拷打,才回来几天,就又把人调走了?他就这么不入你的眼?朕却喜欢,快把人找回来!”

陈冲面有难色:“皇上,赵添是犯了错才给降下去的,这样立刻提上来,只怕不合规矩,不入就让他在桐叶殿历练历练,若是他真的洗心革面悔改了,奴婢再调他回来?这也是为了他好,也对皇上好。”

朱儆正在烦恼之中,哪里听得进这个去:“不行,朕说他好,谁敢说他不好?快把人找回来!”

陈冲索性跪地求道:“皇上,你如果真觉着赵添好,就让他在那历练过后再回来吧。”

这一刻,底下养谦已经看出蹊跷。

陈冲本来是极忠心朱儆的,对于这小主子的吩咐百依百顺,如今却对于要调赵添回来这件事推三阻四。

本来以他大内首领太监的身份,随便说一句话,便能将人调回来,但是从陈冲的举止言行中,仿佛到处都透露着身不由己的气息。

那在这偌大的深宫之中,还有谁能左右这位大太监的意志?

养谦第一个所猜疑的,居然正是黛烟宫的那位严太妃。

但一想到严雪那清冷的气质,并不像是个愿意插手宫中奴婢事务的人。

就在养谦猜疑的时候,朱儆仿佛也察觉了什么:“陈冲,真的是你把赵添调走了的?”

陈冲微震:“这、这……”

朱儆走前一步,望着跪在地上的老太监,突然说道:“从父皇母后在的时候你就一直伺候,我怎么不知道你曾有过一次自己碰伤了脸的,你先前去哪里了?”

陈冲尽量陪笑道:“奴婢、没去哪。”

朱儆道:“你胡说,再敢不说实话,就是欺君之罪!”

陈冲忙低下头,瑟瑟不语。朱儆着实心眼太多,略一思忖便问道:“你是不是去了普度殿?”

陈冲面露愕然之色,才要否认。朱儆皱眉道:“他们为难你来?赵添给调走,也是郑氏夫人的主意了?”

“不不,皇上!”陈冲有些慌张。

朱儆望着他张皇的样子,迈步往外就走,陈冲忙从地上站起来,连滚带爬追上:“皇上,你去哪!”

朱儆道:“我去见郑氏夫人。”

“皇上,不要去!”

“你怕什么!”朱儆回头瞪向陈冲,“你不要忘了,她早就不是什么皇后,更加不是什么皇太后了,这宫里只会有一个皇太后,那就是我母后!”

陈冲还未回答,就听到殿外有人道:“皇上说的自然是很对的。”

听了这个声音,陈冲一惊,朱儆微微抬头看向殿门口。

朱儆身后站着的是养谦,在养谦听来,来人的口吻冷淡沉着,虽然声音并不难听,听在人耳中,却如同给倒春寒的水冷不防泼在身上一样,森森然,透心凉。

来人很快现身门口,一身褐色的宽袍长袖,仍是素净避世的打扮,来的人正是废后郑氏。

郑氏进了门,眼睛一直都在朱儆身上。

她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笑,向着朱儆屈膝行礼道:“参见皇上。”

朱儆望着她走近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被行刺那天,给那手握钢刀的刺客步步紧逼时候的感觉。

朱儆的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小手握拳。

就在这时候,听身后养谦道:“皇上……夫人在给您见礼呢。”

朱儆回过头来,望着温养谦那张略有些肖似“温纯”的脸,心里的冷意似乎散了些了。朱儆仍旧转身:“夫人不用多礼。”

郑氏夫人微笑:“方才我在外间听见皇上跟陈公公的话,皇上不喜欢这个新挑上来的小太监?那不如就再换一个怎么样?”

朱儆道:“不用那么麻烦,也不必另外选人了,我用惯了赵添,把他换回来就是。”

郑氏温声道:“皇上,早先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对于近侍一定不能过分宠信,不然的话会导致宦官专权的祸患,所以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若是宦官有意图不轨的,便处以剥皮之刑。”

朱儆打了个哆嗦,眼前出现的,又是遇刺那天,范垣抱着他出马车,那陡然撞入眼眶的,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跟血迹斑斑。

那股寒气又开始在心头盘绕,朱儆控制住自己要瑟缩的冲动:“你……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曾过分宠信过谁。”

郑氏扫过一边的陈冲,后者却低着头,并没有跟她目光对视。

郑氏又和颜悦色地对朱儆道:“皇上,我这样说是为了提醒皇上,更不是指责谁,只是听说那个叫赵添的奴才很不像话,还曾三番两次惹怒了首辅大人,皇上却一味护着他,如今我替皇上解决了他,岂不是好?”

朱儆本极生气,听她提起范垣来,那怒气却消减了大半,只道:“你……这个似乎不该您管吧。”

郑氏委婉道:“我知道我的身份管不住皇上,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奸人左右才宁肯如此,皇上若要惩罚,我也是甘心领受的。”说到这里,郑氏屈膝,竟向着朱儆跪了下去。

朱儆一惊,这位毕竟曾经是皇后,他年纪小的时候,还常给她抱在怀中百般疼爱的,也曾随着陈琉璃前去拜见请安的。

朱儆忙上前一步:“快别这样!”

郑氏仰头望着他,恳切说道:“皇上,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佛家说以身饲鹰,若是我跪着能让皇上了悟,我甘心如此。”

朱儆道:“有什么话起来说就是了。何必如此,陈冲!”

陈冲才过来扶住郑氏,说道:“娘娘快快请起说话,这样岂不是让皇上心里不安?”

郑氏这才缓缓起身,仍是正色凝视着朱儆双眼,道:“先前御膳房的风波才消停了些,又有行刺之事。皇上是朱家的一根独苗,一定要好生保重,半点闪失也不能有才是。”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有泪影闪烁,郑氏继续说道:“可惜我那妹妹去的早,不然的话,有她看着皇上,我又何必操半点心?我之所以如此操心,未尝不是因为痛惜她就这么去了……她的在天之灵看着皇上,若见皇上缺教乏养,她自然安生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是别人说我有所图,也要替她做点什么才好。”

郑氏说着,缓缓俯身:“皇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儆听她提到了自己的母后,早也红了眼睛,点头道:“朕……明白的。”郑氏端详了朱儆片刻,仿佛欣慰般将朱儆慢慢揽入怀中:“皇上!”

朱儆迟疑着,有些僵硬地靠在妇人的肩头。

第91章 交心

这一天,范府的书房之中,太医院方院首给范垣检查过了伤处,又重新敷了药,叮嘱道:“现在看来,大人的伤恢复的很好,幸而之前也没伤到了骨头,否则的话就没这样顺利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范垣不语,只是慢慢掩起衣裳。

方擎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又道:“只是这一番的苦头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近来我看大人比先前清减了不少,还是要注意调养才是,免得伤治好了,却损了根本。”

范垣道:“多谢。”

方擎看看他淡然苍白的脸色,心中无奈。

方太医当然知道,先前皇上遇刺,范垣受伤,偏偏新夫人又小产了,范垣的心情可想而知,可谓内外交煎。

而他的伤,虽未伤到骨头,但这份生生撕裂皮肉之痛,也是几生几死,当初料理伤口的时候,连太医们都为之色变手颤,不敢轻举妄动呢,也亏得是范垣这样强悍的人,才能如此熬了过来。

方擎又不敢多说别的,只能勉强宽慰一两句罢了。

此时房门上轻轻给敲了敲,范垣道:“进来。”

门扇开处,走进来的却是琉璃,身后跟着小桃跟另一个丫鬟。

范垣本来面无表情,见琉璃进门,却立刻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紧张地走到跟前儿,把她双手拢住,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又忙引着她来到自己的椅子上坐。

琉璃因见方太医在场,不便如此就坐了,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方擎惊讶之余,忙行礼:“参见夫人。”

琉璃本站在范垣身旁,范垣却偏要叫她坐下,琉璃正向着他使眼色,听方擎如此,便温声带笑地说道:“方大人好,又叫你跑了一趟,辛苦了。”

方擎忙道:“不敢,这是我分内之事。”

范垣瞥着琉璃,因她仍是站着,不禁面露不快。

琉璃暗中掐了掐他的手,范垣望着她含笑的样子,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方擎身为太医院首,最会察言观色,洞察人情,见这般情形,知道自己成了不讨喜的蜡烛光,正早想出声告退,却听琉璃问道:“方大人,四爷的伤势不知如何了?”

方擎忙道:“刚才给四爷细细看过,伤恢复的很好,只是仍旧要留心不能随意动作,免得对于愈合有碍,另外……”

琉璃忙问:“另外什么?”

方擎陪笑道:“我看四爷最近清减了些,受这样的伤……还要好生调养才是。”

因方擎知道对范垣说这些话,他未必肯听,如今幸而琉璃亲自来问,便立刻抓住时机告诉。

毕竟……这位首辅大人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对这位小夫人是最为疼顾,她说的话,却比众人说一万句还有用。

琉璃果然说道:“多谢太医提醒。”又半是责怪的瞪了范垣一眼。

范垣便对方太医道:“你也该去了。”

方擎忙道:“是,那下官改日再来。”旁边的内侍过来,帮他提了药箱往外而去。

琉璃还想送一送,却给范垣握住手腕,琉璃只好说道:“小桃,送送方首座。”

方擎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常来的,夫人万万不必多礼,告辞。”又向着范垣行了个礼,后退一步,方出门去了。

此刻书房里才又清静下来,范垣道:“这下你总肯坐了吧。”

琉璃缓缓落座:“方大人的话你总该也听见了,你要还不知道保养,这样面黄肌瘦的出去,人家不觉着你是受了伤,只觉着是家里的人薄待了你。”

范垣笑了笑:“我哪里面黄肌瘦了,就你会多心。”

琉璃低下头,略有些黯然:“这也怪我,是身子不争气,不然的话,一定得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好照看着,也不至于让你这样……”

琉璃还未说完,范垣皱眉道:“更加胡说了!”

琉璃这才抬头看向范垣,求道:“师兄,给我看看那伤吧。”

自从那日受了伤,琉璃因自顾不暇,毫无精气神,原本担心范垣,可见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才把那份担忧放下。

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的,自然有些忽略了范垣,又因范垣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伤痛难熬之色,一应敷药、喝药等也都避开琉璃,是以琉璃竟不知他伤的如何。

只是近来琉璃渐渐恢复了,才隐约听闻范垣伤的很重。只是私下里问他,或者要求看看他的伤,范垣总会笑说无事,叫她不要大惊小怪,百般的推脱不肯。

这日听说方太医来,琉璃才故意选在这时侯来了,想亲自问问方擎他的伤势。

范垣却也知道琉璃此刻来的用意,又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又来了,都跟你说了只是点子擦伤,也值得你特跑过来一趟?方擎刚才都说了,恢复的很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琉璃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求道:“我不管,我今儿一定要看。”

范垣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住:“好了,听话。不去看那没要紧的。倒是你,外头还有雪就跑了来,累不累?”

琉璃推开他:“不要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就要看。”

范垣一愣,琉璃道:“师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明白,如果是小伤,你何必推三阻四,你只是怕我看了害怕担心,所以才一直故意往小了说。”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

范垣听琉璃已经看破自己的用意,心中酸楚,无言以对。

琉璃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那天我听说儆儿遇刺,慌张的很,可我虽然担心,却又明白,有师兄在,儆儿一定不会有事。”

“但是,”琉璃吸了吸鼻子,眼泪先掉下来,不禁哽咽道:“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事。”

范垣怔忪:“师妹……”

琉璃道:“那会儿我听说你出了事,就像是天忽然就黑了一样。”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感觉,琉璃不寒而栗,往范垣怀中靠了靠:“师兄,师兄,我那时候忽然很怕。”

范垣的眼角泛红:“你、你怕什么?”声音微微沙哑。

琉璃喃喃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也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像是、像是濒死,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魂魄也不知道有没有。”

范垣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在范垣听来,却仿佛轰雷掣电。因为相似的感受,他也有过。

当初陈琉璃出事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便如同琉璃此刻所说。

他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至深恋慕,没想到,今日却听了琉璃的真心话。

他本来也以为琉璃这一次受惊小月,是因为担心朱儆遇刺的原因,可此刻才清楚,他也是症结之一。

恍惚中,是琉璃叮嘱:“师兄,以后、你也不许有事,好不好?”

半晌,范垣回答:“好,我答应你。”

范垣终究没给琉璃看自己的伤。

正如琉璃所说的,他怕。

琉璃终究不比自己,他是男子,体魄也强健,且这一次伤着的只是肉身而已,但琉璃就不同了,这一番,可谓身心俱损。

虽然琉璃只是担心他的意,但方擎曾拿着镜子从后面给他照过伤处,那样狰狞可怖的伤痕,自己看着倒也罢了,要是琉璃看见……还不知如何伤心惊惧呢。

琉璃见他坚持,只得放弃,只不过从此后便打起精神,在饮食上着意调养。

殊不知范垣见她精气神一天好似一天,不再如先前那样郁结不乐,对范垣而言,琉璃的好,却像是治疗他身心的最有用的一剂灵药。

***

年后,朱儆因知道琉璃大好,便宣召她进宫相见。

琉璃正也惦记着这孩子,便把给他做的棉衣,还有一样小物件儿一起包好,带进宫来。

两人相见,朱儆瞧见棉服,又知道是琉璃亲手做的,喜不自禁,立刻穿了起来,又向着陈冲炫耀:“你看怎么样?”

陈冲笑道:“好的很,这颜色,大小,都很衬皇上呢。简直比尚衣局做的那些都好。”

琉璃听了这样违心的赞美,微微脸红:“其实早该送过来的,只是先前事多就耽搁了,没想到皇上长的这样快。”她打量着朱儆,眼神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抬手给他拉了拉衣角。

原来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琉璃所熟悉的,自然是之前还小的那个孩子,可如今朱儆已经九岁了,身量更是长的飞快,虽然琉璃已经暗中留意了尺寸,但是耽搁了这几个月,棉衣竟显得有些小了。

朱儆对上琉璃的眼神,心中一阵恍惚。

陈冲却又笑问:“咦,这里还有一样物件,这是什么?”

琉璃回过神来,此刻朱儆已快手快脚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睁大双眼:“这是……这也是你做的,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