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笑道:“是我做的,是第一次做,笨手笨脚的,皇上留着玩罢了。”

此刻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炯炯精神的眼,头顶带王,两只圆尖耳朵,后面还有一根小尾巴,虽然手工很一般,但胜在圆头圆脑,带着虎气,又十分可爱。

朱儆惊喜交加:“好得很,我喜欢这个。”举着这小老虎,爱不释手。

琉璃望着朱儆穿着棉衣,玩着布老虎的样子,如此乖巧。

她本来极为欣慰的,但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就回过头去。

可就在琉璃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正站在殿门口。

琉璃一怔之间,看清了那人是谁。

乌发一丝不乱,银灰色的锦纹缎服,整个人气质十分的肃然,虽然容貌生得端庄秀美,却因为这偏肃冷的气质,让她看着比实际的年纪都要老上几分。

这来者自然正是废后郑氏夫人。

自从郑氏去了佛堂,琉璃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郑氏露过面,参与过一些礼制等事。

这会儿朱儆也看见了郑氏,他一愣之下,忙把手中的小老虎放低,又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郑氏却已经走了进来,目光从琉璃身上转到朱儆身上:“皇上安好。”

朱儆敛了些笑:“夫人怎么来了?”

郑氏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身子不适,又不能去练习骑射武功,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瞧瞧。”

朱儆听见“武功”两字,很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

郑氏又看向琉璃,微一点头:“这位是首辅范大人的夫人了?”

昔日还是姐妹相称,现在……琉璃垂下眼皮:“是。”

郑氏叹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并不多言,只又看着朱儆道:“皇上身上哪里不好?可传过太医了?”

朱儆明显搪塞:“先前还有些肚子疼,现在却已经都好了,不用请太医。”

郑氏道:“既然如此,皇上也该去练习武功才是,皇上这个年纪是最好的,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也多些文武双全的本事,若是白白地荒废,岂不可惜?”

朱儆因终于盼了琉璃进宫,如何肯去,何况他已经逃了数月的课了。

于是道:“今儿已经晚了,就改天吧。”

郑氏道:“本来我不该无礼,只是皇上从年前就不再习武练功,这样如何使得?”

当着琉璃的面儿,朱儆莫名地有些尴尬,把手中的小老虎挥了挥,丢给陈冲,又叫宫女来给自己脱衣,一边说道:“朕心里烦,不愿意去。”

郑氏皱了皱眉,忽然看向琉璃。

琉璃正听得发呆,一是不知道朱儆为什么突然间逃起课来,二是,万万想不到,郑氏居然竟跟朱儆这样的“熟稔”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察觉郑氏在望着自己,琉璃转头,郑氏却又很快收回目光,仍是对朱儆说道:“既然如此,想必皇上是真的身上不好,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最佳。夫人觉着呢?”

最后一句,突然神出鬼没地又问向琉璃。

琉璃正为这奇怪的一幕而惊疑,几乎没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突然看朱儆也望着她,琉璃才意识到:“皇上……”

才一张口,想到方才朱儆跟自己玩耍时候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有病的,只怕这小孩子自己心里有什么算计。

何况从郑氏的言行之中,总透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琉璃便道:“我如何敢说,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郑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朱儆听了琉璃的回答,松了口气一样:“看吧,纯儿都这么说了……”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松了,便又道:“那少傅若在,自然也该是这么说。”

郑氏听他把范垣也抬出来,想了想,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敢说什么了,皇上且多保重龙体。”

郑氏夫人行了礼,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看着琉璃,突然问道:“夫人可认得我是谁?”

琉璃很意外。

陈冲在旁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倒是朱儆说道:“她怎么会认得?她是第一次见到夫人。”

郑氏盯着琉璃看了会儿,方“哦”了声,这才去了。

琉璃目送她离开,心底惊疑。

朱儆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拿母后来压朕,就是拿少傅说事,真是头疼。”重新把那布老虎拿了过来,揪揪尾巴,扯扯耳朵,撒气似的。

琉璃很想问问他怎么跟郑氏如此熟悉的,又想到郑氏临去的那一问。也觉“头疼”。

想了想,琉璃走到朱儆身旁:“皇上,为什么几个月没有去习武了?真的是哪里不舒服?”

朱儆不回答,只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才闷闷道:“没有。”

琉璃还想再问,却见陈冲在旁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见朱儆坐在椅子上把玩那布老虎,有些出神似的,琉璃便转过身,同陈冲往外。

陈冲瞧了瞧里头没有动静,便悄悄地对琉璃道:“夫人,不要再问这件事了。”

琉璃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陈冲苦笑说道:“皇上的确几个月没有去练功习武了,至于原因,奴婢也不知道。只记得……是从年前那一次遇刺之后。”

微服私访后,范垣在府中养了月余的伤,而朱儆因给他护着,自然是毫发无伤。

但是因为猛地目睹了那些杀戮景象,朱儆毕竟只是个孩童,毫无预兆地被迫经历了一场生死,身体上虽然没有伤,心中如何,却谁也不知道。

那天去演武殿,才进内,望见几个正在演练的禁卫,不知为何突然失控似的大叫大嚷,转身跑了出去,从此再也不肯踏足。

琉璃听陈冲说完,自然也不明所以,便不再问此事,只道:“那位、方才来的那位、可是先前辞了凤位的郑皇后是么?”

陈冲点头,琉璃道:“她不是在一心念佛么?怎么居然……”

陈冲道:“这位娘娘,是因为担心皇上一个人在宫内,没有长辈照料,所以才这样行事的。”说到这里,又笑声道:“您大概还不知道?曾经礼部有人上书,请求皇上恢复这位娘娘的身份,让她做皇太后呢。”

这件事琉璃倒是隐约有些耳闻,只是没当回事罢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后,琉璃要出宫去了。

朱儆望着她,突然叫住。

琉璃止步等候,不知这孩子还有何事,听朱儆道:“纯儿,你、你看过少傅的伤了吗?”

“没看过。”琉璃摇头。

朱儆的眼神有些迟疑:“你没看过?”

琉璃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照实说道:“他不让我看,想必是怕那伤、伤痕难看,怕吓到我。”

朱儆却并没有笑,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也听方擎说了,那伤口的确有些可怖的。那天我也亲眼看见,那伤,比我的拳头还大,血、血洒了半边身子。”

琉璃的脸色发白:“什么?”

这件事朱儆对谁也没有说过,就算之前见到了琉璃,也憋在心里,直到此刻她要走才有些忍不住。

朱儆道:“那天少傅护着我,自己却中了箭,有个刺客趁机杀过来,少傅就……”

眼前又出现那天范垣一手护着他,一边反手拔箭的场景,那一溜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有几滴随风悄然落在朱儆的小脸上,当时他却毫无察觉,只在事后,才看见自己的领口身上也溅了几滴血渍。

这些话,范垣当然也从未跟琉璃说过,如今听朱儆自己提起来,却像是那支箭直接从自己的心头拔了起来一样,皮开肉绽。

琉璃看着朱儆,朱儆也看着她,母子两个人面面相觑,竟都没了声响。

又过了半天,朱儆才说道:“好啦,你、你回去吧,只是别跟他说、朕同你说了这些。”

琉璃点了点头,没有注意朱儆恍惚的脸色,只是转过身默默地出门去了。

琉璃出了大殿,随着小太监往外而行,心中只惦记着朱儆说的那遇刺之事。

正走间,前方小太监止步道:“郑侍郎。”

那人道:“是干什么去?”

小太监笑道:“送夫人出宫呢。”

琉璃自顾自想着心事,此刻慢慢抬头,对上郑宰思明亮的眼神,他仍是笑嘻嘻的,似一如往常。

郑宰思越过小太监走了过来:“这么可惜,我才进宫,你就要走了?”

琉璃定了定神,之前从养谦口中听说过,那次行刺里多亏了郑宰思带人及时赶到,且他自个儿为了保护皇帝也受了伤。

琉璃便轻声道:“郑大人好。”

郑宰思打量着她的脸,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

琉璃道:“没什么。”简单回了三个字,迈步要走。

郑宰思见她半低着头要去了,本能地想拦住她,但这青天白日,彼此又是如此身份,那手臂竟重若千钧。

眼睁睁地看着琉璃从身畔经过,郑宰思叫道:“喂!”

这一次,琉璃并没有止步。

郑宰思呆呆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脸上的笑意也一寸寸的减少。

却正在这时候,有一道身影从身后跑了出来,竟是跟随陈冲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一眼看见他在,忙道:“郑大人在这里就好了,快进去瞧瞧。”

郑宰思重又笑道:“干吗失惊打怪的?”

“是皇上……”那小太监叫了声,又压低了声音。

那边琉璃本心无旁骛地要出宫去,只听到“皇上”两个字,才戛然止步。

***

朱儆并不在景泰殿,此时此刻,小皇帝人在演武殿中。

琉璃跟郑宰思赶到的时候,发现殿门口聚集着许多太监跟禁卫等,甚至陈冲也在。

殿门开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内。

见两人来到,陈冲忙上前。郑宰思抢先问:“皇上怎么了?”

陈冲见琉璃也回来了,忙回答道:“方才夫人去后,皇上突然来了这儿,大家都很高兴,以为皇上终于要习武了,谁知高大人才要教,不知怎么皇上竟惊怒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并把大家都赶了出来。”

先前陈冲想进去,谁知朱儆厉声尖叫,怒不可遏似的,吓得陈冲连滚带爬退了出来。

此刻高统领也走了过来,十分忐忑,看看琉璃,最后拉住郑宰思:“郑大人,不知是不是我冒犯了皇上,如果是,可真是死罪了。”

郑宰思道:“你做什么了?”

高统领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因为皇上这几个月都不肯练功,今日突然改了主意,我知道他最爱兵器,先前也特意叫人打造了一把小剑,想献给皇上让他欢喜,谁知道才拿出来给他看,皇上突然就……”

郑宰思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意,又不是要行刺。不用过于担心。”

高统领松了口气,又苦笑道:“可知道我就是怕皇上以为我意图不轨呢,早知道就不献这个殷勤了。”

郑宰思听罢,道:“我去看看。”说着走到殿门口。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进殿之后,环顾四周,竟发现朱儆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郑宰思愣了愣,喉头一动,把声音放得温和:“皇上,是微臣来了。”

朱儆并无反应,郑宰思脚步轻微,慢慢地走到了小皇帝身前,又唤道:“皇上?”

朱儆抬头,只看了他一眼,便叫道:“走开!”又叫:“护驾!”

刹那间门口响起了禁卫们的兵器抖动之声。

郑宰思心头凛然,这才明白高统领先前的忧虑。但也正是方才这一眼,让郑宰思发现小皇帝的脸上竟挂着泪痕,且满面惊恐。

向来足智多谋且又机变如他,此刻竟也没了主意,只忙道:“皇上别急,这里没有刺客。”

他本能地说了这句,却更是不好,朱儆大声叫道:“少傅,少傅!”竟从地上跳起来,拔腿要跑。

郑宰思见他身形趔趄,大为忧虑,忙要拦住朱儆。

谁知朱儆抓住他的手,用力咬了一口,趁着郑宰思吃惊的功夫,又往外跑去,殿门处众人看的分明,哪里敢拦阻,纷纷让开。

就在朱儆将冲出去的时候,有个人猛地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将小皇帝抱在怀中。

朱儆给人抱住,本能地乱挣起来,直到那人在耳畔低低说道:“儆儿,儆儿别怕!”

这却是个至为温柔的女子声音。

朱儆愣怔间,缓缓地抬起眼皮,却看见面前铺在地上大红色的黼毯。

那耀眼的红刺伤了朱儆的双眼,刹那间眼前所见仿佛又是那个遇刺的街头,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跟鲜血。

“护驾,护驾!少傅……”小皇帝带着哭腔叫了起来。

但不管他如何挣扎,那人却始终将他抱的紧紧的。

模模糊糊,朱儆只听到她又说道:“儆儿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少傅会保护皇上,郑侍郎也会保护皇上,连我……也是,儆儿,你仔细看看这是哪里?”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甜,又有一股让朱儆觉着熟悉而渴望的气息,令人心安的气息。

原本惊跳的心慢慢地镇定下来,小皇帝重新敛神,目光所及,望见门口垂手躬立的陈冲,高统领,以及众禁军。

没有刺客,没有杀戮跟鲜血。这是在禁宫。

“没事了,儆儿,没事了。”抱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朱儆没有看她的脸,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将她抱紧,鼻子酸楚:“母后。”

***

这天,琉璃并没有出宫。

得知消息后,范垣特来宫中探望。此刻朱儆已经喝了安神的汤药,琉璃自己陪着范垣出外说话,告诉了他今儿在演武殿内的事。

琉璃眼中泪光浮动,道:“儆儿是受了惊吓,所以这几个月都避着不肯去习武,只怕是因为听见呼喝声,看见兵器等等……会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

别人不知小皇帝如何,但毕竟知子莫若母。

在演武殿外,听郑宰思跟高统领说“你又不是行刺”,已经提醒了琉璃。

范垣皱眉道:“我也听说皇上夜间时常惊醒,只不过他不肯看太医,只说无事,我便没有在意。”

琉璃道:“你知道他虽年纪小,却性子倔强,虽然受了惊吓,却哪里肯说,必然是怕给你知道了后你会觉着他胆小,所以一直都瞒着不提。”

范垣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

行刺之事发生后,范垣重伤,又加上琉璃也出事,两个人对于朱儆自然就有些疏忽了。毕竟有惊无险,朱儆并未受伤,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十分在意。

却哪里知道,毕竟那是娇养宫中的小皇帝第一次看见血肉横飞的场面,他的身体虽好好的,精神却受到重创。

假如琉璃还在宫中,不管如何,当然会第一时间安抚儿子,可琉璃非但不在宫里,当时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

直到今日,在琉璃去后,朱儆鼓足勇气前去演武殿,谁知几乎又陷入遇刺当日的惊恐之中无法自拔。

琉璃本担心范垣会有异议,谁知在听了她所说之后,范垣只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上你就留下罢了,只不过,记得不要乱走动,不可有半点闪失。”

见他答应的这样痛快,琉璃不禁喜欢:“师兄,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多谢你。”

范垣道:“谢我什么?”

琉璃对上他的凤眸,一笑转身。

才要走,却又回过身来,她踮起脚尖,双手扶着范垣的肩,扬首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口。

等范垣回过神来,她早已经翩若惊鸿地提着裙子去了。

***

而就在范垣同琉璃说话的时候,景泰殿中,郑氏夫人望着榻上的朱儆:“皇上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朱儆先前已经醒了过来,却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