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范垣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了。”

朱儆道:“朕知道太傅向来最懂朕的心了,很好。朕心甚慰。”

目送范垣退了出去,朱儆看一眼身边的陈冲。

陈公公忙低头,不敢做声。

朱儆道:“公公,朕知道你跟太傅的关系向来很好,但这次,你可要记着,不该通的风不要去通,知道吗。”

陈冲欠身道:“奴才当然不敢。”

朱儆又道:“你是跟随过父皇的老人,也向来忠心于母后,现在又尽心竭力地伺候朕,朕相信你的忠心,所以什么事都不瞒你,你也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朕最好的,是不是?”

陈冲低头:“皇上放心,奴才明白。”

朱儆颔首道:“这样就好,去吧。”

先前朱儆从陈伯手中得到了一张图,正是琉璃在南边所绘的三张之一。

且是恶人欺负女孩子的一张,朱儆看了震惊,他自然认得自己母亲的手笔。

可是这张图来的不明不白,陈伯除了这个跟那几句含糊的话,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先前朱儆故意在琉璃跟前说什么“陈伯还对自己说了些话”,也不过是敲山震虎,让琉璃以为自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罢了。

但虽然图来历不明,可朱儆何等聪明,他看着那图画,想到陈伯原本是个谁也不睬的冷淡性子,可先前却一反常态地跟温家兄妹两个极好,甚至,还一度想把这陈府的旧宅租借给温家。

且这图里的女孩子的形容身段儿,十足肖似“温纯”。

朱儆很快想通了这些,忖度过后,便派宫中密使秘密前往江南,在苏州地方详查温家以前的种种,果然便查出了温养谦曾吃过官司,只是后来给张莒翻了案。

这时侯张莒已经从苏州调去了湖州,于是密使又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只假借之前的案情不明,要他配合调查。

因为朝廷近来改革吏治,时不时地会有些暗行御史之类的在地方上巡逻查探。

张莒便以为这密使也是暗行御史一流,来查核自己的政绩的。

他是范垣手下出身,自然早有准备,那先前的三张图虽给了范垣,他自己却也留了摹本。于是交给了那密使,又亲把当年的案子重述了一遍。

密室便安抚了他两句,又说:“早听说老爷官声蜚然,想必高迁指日可待,以后再见面怕就是在京内了。”

张莒笑道:“承蒙吉言。”

张莒本想将此事写信告知范垣,只不过这本也不算是一件大事,何况如今朝廷正考核官吏,倒是不便在这个时候跟京官过从甚密,且范垣先前才出了那件事,倒要格外避讳,于是并未写信。

何况假若真的升迁,进京之后,自然可以亲口禀明。

而小皇帝的密使带了那信图返回京内,这般如此说了一回。

朱儆看看手上的图,早翻出了当年琉璃画给自己解闷的那些。两下对比,惊心动魄。

自然不免想起跟“温纯”认识以来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朱儆到底是长大了,心思深沉的很,他心知道陈伯是在给自己通风报信,但既然连陈伯都看出了蹊跷,那么,倒是还有一个人堪称火眼金睛。

那人,自然就是他身边的陈冲。

朱儆暗中质询陈冲,陈公公起初不敢招认,但架不住朱儆威逼,便隐晦说明了些。

陈冲知道兹事体大,还劝道:“其实,或许是巧合也说不定的,皇上切莫就因此而多心,思虑过盛有碍龙体呀。”

朱儆淡淡道:“巧合也是说得通的,但有的事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的。”

比如他每次跟“温纯”相处时候那种熨帖自在的感觉,比如一见她就心生熟悉之感,毫无隔阂。

再比如……

朱儆道:“你倒是说说,她为何从来也不跟我行礼,为什么?”

陈冲无话可说。

朱儆在怀疑这画出自琉璃之手的时候,本想立刻传她进宫,但正如琉璃所想,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任性不懂的小孩子了。

朱儆也知道,单凭着一幅画跟自己的推测,一切都做不了数。

所以他多做了两件事。

在琉璃看见昔日的画的时候,她的反应,都落在小皇帝的眼中。

朱儆其实并不是面上看来的这样轻松,他的心弦绷紧,就如同拉成满月的弓弦。

他的心里一方面无限无尽的渴望,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所以在琉璃想要承认的时候,那恐惧感突如其来,让他无法承受地倒退一步。

此时打发了范垣,朱儆起驾往黛烟宫而去。

远远地,望见宫内,是严雪跟琉璃两人对面而坐,正不知跟说着什么。严雪的脸上有一抹无法形容的淡笑,隐约带了三五分的苦涩。

而琉璃半垂着头,恬然温柔的侧脸,让朱儆蓦地想起了昔日皇太后的容貌举止。

他的心在瞬间变得很轻很软。

正要拾级而上,因看见了这一幕,几乎有些迈不动步子。

那边儿严雪跟琉璃却听宫人传报皇上驾到,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过来。

朱儆极快地调整面上表情,却无法控制微红的眼圈。

他进了殿门,道:“太妃,”看一眼琉璃,刻意地并未招呼她,只问严雪,“你们在说什么?”

严雪道:“只是跟范夫人说两句体己话罢了。”

朱儆道:“哦,那你们继续说,朕也想听听。”

严雪笑道:“难得皇上有这样兴致。我方才是跟范夫人说,他们家的明澈姑娘,长的是像夫人多些,还是像是太傅多些。”

朱儆已经在两人中间的桌边坐了,闻言看向琉璃道:“是啊,我却也看不出来,且明澈的脾气也有些奇怪,没太傅那样内敛深沉,也不像是纯儿这样温和。倒像是什么别的人。”

琉璃看他一眼,当着严太妃的面,却也不好就如何,只轻叹了声,无奈唤道:“皇上。”

朱儆却又下了地,对严雪道:“太妃,朕先带她走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严雪起身相送,又望着琉璃:“我如今才跟夫人相见恨晚,既然你要在宫里多住两日,且记得多来跟我亲近亲近。”

琉璃垂头行礼,便同朱儆一块儿去了。

两个离开了黛烟宫,朱儆道:“对了,方才太傅来过,要接你回去,给朕回绝了。”

琉璃张了张口,又无声。

朱儆回头:“你是不是很失望?”

琉璃问道:“失望什么?”

朱儆道:“你毕竟成了亲,又有了明澈,今儿不能让你们合家团聚共享天伦,难道你不觉着失望?”

第106章 君言

范垣出宫的时候,正遇上郑宰思。

郑侍郎走到跟前儿:“范大人这会儿怎么在宫里?”

范垣不答,正要走过去,郑宰思又说道:“哦,对了,我早就听谦弟说过今儿是纯儿的生日,府里头暗中操办的很是热闹,只是听说纯儿……怎么,皇上还留她在宫里?”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范垣却只是看了郑宰思半晌,并没答言。

郑宰思见范垣一反常态的沉默,便摸了摸鼻梁:“罢了,就当我一时多嘴,请大人莫怪,我也是太操心了罢了。”

范垣正要转身,闻言道:“郑侍郎。”

郑宰思答应了声:“在。”

范垣道:“前阵子皇上召张莒进京,你事先该知道的吧。”

郑宰思颔首:“原来是这件事,我的确是曾皇上说过一句。”

“那你可知道,皇上召张莒回京是为什么?”

“这自然是因为张大人的差事办得好,所以皇上才召他回京升赏的,难道范大人不知?皇上还亲见了张大人,勉励过他呢。”

范垣道:“你好像漏说了一件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郑宰思笑道:“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我自然不至于能面面俱到,还请大人赐教我漏了什么?”

范垣道:“皇上不是还曾过问起南边儿那件案子吗。”

“南边……您、莫非是说,关于谦弟的那案子?”

“郑大人不知道这件案子?”

“实不相瞒,我之前曾经听谦弟说起过,”郑宰思轻轻在自己额角敲了一下,如梦初醒:“只是没想到皇上这次召张莒回来,也问过他这件呢?”

范垣缓缓地吁了口气:“郑侍郎,你这戏,在别人跟前演罢了,我不爱看。”

郑宰思无奈地耸了耸眉峰:“我可不懂范大人的意思了。”

“世人皆欲杀,我独爱其才,”范垣缓声道:“我向来对你另眼相看,你也的确向来行事谨慎精明,只有一件,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郑宰思道:“请说。”

范垣道:“纯儿的事,你别再插手。”

“尊夫人的事?”郑宰思笑道:“这我可就不懂了。”

范垣凝视着他道:“你懂不懂,我的话放在这里,我别的都可以迁就,只是你得记得,不要在她的身上做文章,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到时候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范垣的话像是寒风,将郑侍郎脸上的笑影冻的有些僵。

终于他道:“大人是在威胁下官?”

范垣深看他一眼,轻轻拂袖转身。

郑宰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那大人不妨再明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大人不喜?”

范垣的脚步慢了一慢,顷刻,他微微侧首,却并没有回头,仍旧去了。

郑宰思其实也知道范垣绝不会说出口。

他这一句,不过是恼妒之下的挑衅罢了。

郑宰思身后的小太监见范垣远去,才敢喘一口气儿。

方才这两人说话的时候,他特意站的远远的,但郑宰思最后那句极大声,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只好若无其事地上前陪笑说道:“郑侍郎请,皇上别是等急了。”

郑宰思收回目光,轻轻一笑。

若说如今整个朝堂上朱儆最宠信的人,郑侍郎称第二,就没有人敢是第一了。

尤其是经历过之前郑氏夫人自戕一事,就在整个郑国公府的人都义愤填膺,纷纷想要范垣倒台的时候,郑宰思却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私底下朱儆询问他如何看待此事,郑宰思只说道:“虽然臣跟范大人向来不是一路,但总觉着这不是范大人的行事。”

更因他曾为养谦求情,事后朱儆细细寻思,深信郑侍郎是个不偏不倚,理智清明的人。

朱儆派密使往南边儿一节,也是郑宰思暗中协助,否则只怕瞒不过范垣的眼线去。

何况当初陈伯病重,也是郑宰思私下传信,事后朱儆暗中询问他为何会替陈伯传消息,郑宰思只说:“也是巧合,因听温侍读说起陈伯身体不适,那日经过,便进去看了一眼。”

那时候陈伯已半是昏迷,郑宰思忙叫人去请大夫,陈伯醒来之后,却拜托了他一件事,就是让他请朱儆来府里。

朱儆本想打听郑宰思是不是还知道别的,听了郑宰思所说,却毫无异样,于是作罢。

范垣虽然隐隐察觉,但也许只有郑侍郎自己才最明白,他知道什么,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这样做。

郑宰思来到景泰殿的时候,却发现陈冲跟赵添等都躬身立在殿门口。

见他来到,赵添道:“皇上如今在里头跟范夫人说话呢。”

陈冲打量了他一会儿,却不言语。郑宰思对赵添一点头,特意走到陈冲身边问道:“皇上跟夫人说什么呢?”

陈冲揣着手道:“老奴怎么会知道呢。”

郑宰思笑道:“有什么事儿是陈公公你不知道的。”

陈冲撇了他一眼:“这有什么稀奇,比如郑侍郎跟皇上之间的事儿我就不知道。”

郑宰思仍是笑着回道:“原来公公指的是朝堂上的政事,那不知道也就罢了,免得犯了太祖皇帝传下来的禁令。也是为了公公您好。”

陈冲哼了声。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到殿内似是朱儆的声音,厉声叫嚷道:“混账,朕要杀了他!”

众人闻听,皆都色变。

***

琉璃觉着自己很对不起朱儆。

虽然“死亡”并不是人力可能控制的,但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母亲更痛苦的,同时对琉璃而言,那遽然发生的“死亡”便是原罪,毕竟她从此便没尽到为人母亲的责任。

然而,自打那天在朱儆面前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小皇帝的态度有些怪。

朱儆并没有就叫琉璃一声“母后”,甚至在琉璃抱紧他的时候,朱儆只是迟疑了会儿,小手轻轻地在她身上碰了碰,却并没有回抱琉璃。

他也并没立刻做出什么其他的反应,除了叫她暂时留在宫中之外,再无其他的动作。

这样……也许不算太坏。

毕竟琉璃的身份委实太过敏感。

朱儆也没有跟琉璃说过多的话,他一切如旧似的,用膳,上朝,批阅奏折。

有时候也会来看她,甚至并不是真的用眼睛“看”,只是坐在旁边,若有所思。

琉璃知道朱儆心里不会像是表面看来这样平静,这孩子心中一定有无限的思谋。

只不知等他想明白所有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论。

先前听了朱儆所说“天伦之乐”的话,琉璃心头微震。

但外间毕竟并非说话之处,朱儆却又转身,加快脚步往景泰殿返回。

回到寝殿,喝令所有人退出,朱儆才终究忍无可忍:“你如果真的是母后,你为什么要嫁给范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琉璃道:“我本来想告诉你,只是……怕你那时候年纪小,不会信。”

朱儆提高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难道、难道不明白这是大逆不道吗?”

范垣对自己的情深,自然不能跟小皇帝明说,因为那就更“大逆不道”了。

而当初琉璃之所以答应范垣求娶,也正是想借机能进宫多跟朱儆亲近,但这种种如何能出口,否则更不利于范垣。

琉璃默然道:“儆儿,我毕竟不是先前的皇太后了。是温家的阿纯。”

毕竟寻常百姓家的婚丧嫁娶,是人之常情,既然重生为温纯,尚有母亲兄长,又有家中亲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无法抗拒。

朱儆也明白琉璃所指,语塞之下却仍道:“你、你……但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应该不嫁才是!”

琉璃低下头去。

其实朱儆说的对,假如对方不是范垣,假如不是那个能进宫跟儆儿时常相见的诱惑……就算生为纯儿,她一辈子也绝不会再嫁。

朱儆见她不答,知道自己说对了症结,突地又问道:“范垣呢,他知不知道?”

琉璃一怔。

朱儆却又想到当初范垣求赐婚的事,脸渐渐地铁青:“他知道的,对吗?”

琉璃察觉朱儆突变的口吻,心中一颤:“他当然不知。”

朱儆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琉璃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