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儆却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孩子,略一想,即刻叫道:“你骗我!范垣何等的精细,连陈伯跟陈冲都能看出来,他难道会一无所知?你骗我是不是?”

琉璃简直两难。

朱儆霍然起身,他原地来回踱步,怒火升腾:“可恶,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那次……朕说要给郑侍郎赐婚,他才是那样要杀人的表情,他、他还胆大包天地要朕赐婚,他是在羞辱朕!混账!他一定是知道的!朕要杀了他……”

朱儆还没有说完,琉璃已经喝道:“住口!”

竟给呵斥了……朱儆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过去。

琉璃脸色发白,指着他说:“儆儿!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朱儆心头震动,面前站着的明明是“温纯”,他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那个总是温柔待他的母后。

他愣了愣:“你、你……”

琉璃闭了闭双眼,痛心疾首,皱眉道:“你如果想责怪谁,那就怪母后,都是我不好,在的时候没有教好你,后来又……无法好好地看护你。”

朱儆咽了口唾沫,扭开头去,低低嘟囔:“我才不怪母后,母后没有错。”

琉璃深深呼吸:“儆儿,你知不知道,母后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不知。”朱儆摇头。

琉璃说道:“是曾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

朱儆一怔,旋即紧紧皱眉。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这而起,但是你知不知道,”琉璃道:“让我做出这种错误决定的,除了当时的谗言之外,还有什么?”

朱儆疑心她是想趁机给范垣开脱,为他说话,便戒备而狐疑地问道:“什么?”

琉璃凝视他:“是那次,你回到寝宫,你满是委屈地跟母后说,范垣打你。”

朱儆一抖,双眼圆睁。

琉璃已经走到他的身旁,将朱儆的手拉起来,望着这已经长大了不止一圈的少年的手,眼中的泪摇摇晃晃,琉璃说道:“那时候你把手探在母后眼前,带着哭腔说范垣罚了你,说你怕他,让母后给你做主。”

朱儆几乎屏住呼吸,琉璃道:“就是因为你这句话,因为看见你那粉嫩的发红的手心,才让我下了决心要拿下范垣,因为我无法容许任何人伤害儆儿,哪怕是他。”

泪从眼中坠落,打在小皇帝的掌心,却像是烈火一样炙热。

朱儆几乎想抽回手,却又像是没有力气,泪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琉璃道:“我曾说过,不管如何,儆儿在我心中都是最重要的,现在也仍是,不管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管你对母后做什么,母后也都不会在意,因为你是母后最疼爱的孩子。”

朱儆浑身发抖,此刻心中一闪而过的,是那惊魂一夜,他装腹痛叫琉璃来陪自己。

以及……那颗药。

“真的吗?”朱儆的心颤,禁不住轻声地问,“不管、不管我做了什么,母后都会原谅吗?”

“是。”

朱儆的心怦怦大跳:“那就算、就算是我……”

就像是吃了一把黄连,朱儆的喉头发涩,每一个字艰难地卡在那里,无法挣脱。

琉璃望着小皇帝发白的脸色,拉着朱儆的手,将他轻轻抱入怀中。

温声唤道:“儆儿。”

朱儆突然鼻酸:“嗯。”

琉璃道:“不管你做什么,母后都会原谅。为了你,母后什么都可以,死都可以。”

“嗯……”朱儆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庆幸琉璃看不到。

而那一声百感交集的“母后”,也在刹那间跳上舌尖,在唇间徘徊。

“但是,”琉璃语气一变:“有一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朱儆带泪的双眼微睁,听琉璃在自己耳畔说道:“你记住!你绝对不能再跟母后犯一样的错误,知道吗?”

朱儆知道琉璃指的是什么,她是不许他对范垣出手。

朱儆缓缓地离开了琉璃,他仰头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仍是陌生的温纯的脸。

就如同当初范垣跟琉璃相认之初,——范垣虽觉着这是琉璃,但目睹“温纯”的容貌,仍是无法过去心上那道坎。

而此刻的朱儆,也是一样。

小皇帝飞快地定了定神,往旁边走开两步。

半晌,朱儆盯着旁边的长桌一角,咬牙说:“好,我可以答应你。”

琉璃心头陡然一宽。

朱儆却又说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琉璃迟疑地问,刚刚生出的喜悦打了折扣,她隐隐猜到这个条件一定非同等闲。

朱儆这才转头又看向她,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你得答应我,不要再回范府。”

“什么?”

“你不能回范府,你得留在宫里。”朱儆似下定决心般,昂首道,“你是朕的母后,就得留在宫里陪着朕!”

第107章 释怀

听了小皇帝的话,琉璃愕然,同时周身泛起一股冷意。

她屏住呼吸,无法回答。

“不要忘了,”朱儆却盯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你方才说,愿意为朕做任何事,什么都可以……难道,这些话都是假的吗?!”

***

且说范垣出宫回府,温姨妈领了沛儒来,正同明澈玩耍。

明澈见父亲回来,忙不迭跑过来,张开手臂让抱,范垣将她抱在怀中,温姨妈也牵着沛儒的手走到跟前,问道:“怎么纯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范垣只做无事发生的,道:“本是要回来的,不料宫里严太妃娘娘跟她相谈甚欢的,一时舍不得纯儿回来,皇上特意跟我说了,会留纯儿在宫里多住几天。”

温姨妈毕竟是个仁慈纯善的人,闻言思忖了半晌,只叹息说道:“不料竟合了太妃娘娘的眼缘,倒也罢了,只是明澈方才还嚷嚷着叫娘呢,我还同她说必会跟你一块儿回来的……毕竟是皇上的隆恩,想来也是好事。”

明澈正瞪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两人,听温姨妈说起来,似乎懂事般,便冲着范垣叫道:“娘,娘……”

范垣在明澈的发上抚过,轻声安慰,温姨妈也忙安慰道:“好了,不要闹你父亲了,来,跟沛儒到里头玩去。”

温姨妈领着两个小孩子去了,养谦从外进来,一看范垣坐在厅下,便过来问道:“妹妹呢?还没回来?”

范垣便把方才搪塞温姨妈的话又说了一遍。

谁知养谦不比温姨妈,因皱眉问范垣道:“皇上难道不知道今儿是纯儿的生日?按理说,不管怎么都该叫她回来的。就算皇上忘了,四爷没跟皇上说明?”

范垣看着温养谦,琉璃的事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若细说起来,把养谦跟温姨妈也牵连在里头了。

范垣便无奈一笑:“瞒不过你,其实皇上还跟我说,纯儿偶感风寒,不便就挪动,所以现在还在宫里头休养,我因担心岳母听了忧虑,所以才不提的。”

养谦听了这句,仿佛能说得通,又忙问:“纯儿病的可重?”

范垣道:“不用担心,只是她身子娇弱,皇上也是好意,留她在宫里养两天也罢了。”

养谦知道他从来把琉璃看的如自己性命一般重要,且他又是个有城府心机的人,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宫里自然无事,于是暂且宽心。

养谦便只说道:“只是可惜了四爷的一片心意,我还特请了有名的偶人戏班子呢,妹妹从没见过,一定喜欢……既然如此,只好改日了。”

范垣一笑点头。

因今日的事都已经排布妥当了,偏主角不在家里,养谦只得出去照应一切。

这夜,温姨妈跟养谦都回府去了,范垣并未去内阁,只在家中陪着明澈。

小丫头窝在他的怀中,却总是睡不踏实,睡到半夜便爬起来,左右看看,突然放声大哭。

奶娘闻声赶来,因对范垣道:“大姐儿是在找少夫人呢。”

于是又拿了些吃的,玩的,逗引明澈。

明澈却并不受哄劝,只顾大哭,哭的几乎气噎似的,豆大的泪珠从眼里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范垣望着小孩子这般伤心,自觉从没这样凄惶心酸,不知所措。

渐渐地明澈哭的累了,却抓着范垣不放手,仿佛怕他也不见了。

范垣只得又十分安慰,只随口说道:“明澈不哭了,明儿你娘就回来了。”

明澈果然慢慢地不再哭了,大眼睛看着范垣,半晌,突然冷不丁地叫了声:“父亲!”

范垣一惊,旁边小桃跟众奶娘都惊讶非常,原来明澈开口的晚,那边儿沛儒都会说话了,明澈还只会叫“娘”,这一声“父亲”,却是第一次。

范垣望着眼睛红红的小丫头,忍不住眼底潮润,愣了半天才应承道:“乖明澈。”

次日因不必早朝,范垣亲陪着明澈吃了饭,眼见日影渐高,忽然宫里来人传说:“皇上传范大人进宫,还说叫带着小小姐呢。”

范垣让奶娘们给明澈换了衣裳,便领着进宫。

才过环翠宫,就见陈冲远远地站在那里,一看见他们来到,便忙小碎步跑了过来。

范垣道:“公公。”

陈冲匆匆行了个礼,忧心忡忡地道:“四爷,这件事可怎么了得?”

范垣道:“怎么?”

陈冲道:“嗐,四爷怎么倒是无事人一样,我看皇上、皇上的意思,是不打算放夫人出宫了。”

范垣沉默。

陈冲打量他的脸色,却期期艾艾地说道:“四爷你千万别恼,其实皇上、他也不容易。”

朱儆年幼就没了父母,这些年来陈冲侍候身旁,最是知道小皇帝怎么过来的。

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面对这种复杂之极的情况只怕也无法接受,更何况是皇帝。

范垣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冲见他面沉似水,却丝毫不敢放松,因毕竟也知道范垣的为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谁知道底下是不是雷霆万钧。

陈冲便道:“四爷,这次可千万、千万沉住气,皇上毕竟年纪还小……”

范垣扫了他一眼:“多谢公公。”

倒是明澈仰头望着两人,突然跟着叫道:“公公!”

陈冲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地俯身:“姑娘会说话了?”

明澈望着他,丝毫不怯。

范垣微微弯腰将明澈抱在怀中,将走的时候,范垣对陈冲说道:“各人自有命数,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一则有他的天命,二则,他之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也跟他打小的性情脱不了关系。”

陈冲听见这句,因为明澈会开口说话而心花乍放的心突然又寒风凛冽。

陈冲带了范垣父女来到景泰殿,里头命宣。

范垣把明澈放下,明澈只握着范垣的手迈步进了大殿门口,就主动松开了,她迈步往前走了一会儿,转头看了半晌,叫道:“娘!”女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在大殿内回荡。

里头琉璃早听见了声音,忙不迭地走了出来。

明澈看见母亲,喜不自禁,咯咯笑着,迈步向琉璃跑了过去,不由分说扑在了琉璃怀中。

范垣在后却徐步而行,琉璃正在明澈脸上亲了两口,抬头看见范垣,眼睛便又红了几分。

范垣正要开口,目光往后,却见是朱儆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此刻陈冲早示意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尽数退下了,一时殿内除了陈冲外,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范垣先行了礼,朱儆淡声道:“爱卿平身。”因又走前几步,打量着明澈:“多日不见,这孩子又比先前长了好些了。”

又问道:“你方才叫什么?”

琉璃的心微微发紧,却见明澈眨眨眼,又呀呀叫了两声。

朱儆道:“你想说什么?”

明澈望着朱儆,突然从腰间抓住一样东西,递给朱儆看。

朱儆垂眸细看,浑身一震。

原来明澈给朱儆看的,竟是那枚在她抓周的时候,朱儆托郑宰思给她带了去的那枚龙纹玉佩。

朱儆喉头发涩,盯着那枚玉佩。

此刻明澈喃喃呀呀地仿佛试图在说什么,只是含糊不明。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琉璃止住心酸之意,蹲下身子对明澈道:“明澈是想说什么?”

明澈毕竟才会说话,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不出来,只是举着那玉佩,又指着朱儆,嘴里乱嚷。

陈冲在旁看着情形,终究忍不住,便陪笑道:“姑娘聪明的很,上回皇上曾教她如何叫人,只怕她记得呢。”

琉璃震动,便试着对明澈道:“明澈可是想……想叫‘皇帝哥哥’?”

“呀,”明澈大叫了声,满面喜悦,举着玉佩稚嫩而欢喜地叫道:“皇帝哥哥!”

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传入耳中,朱儆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望着明澈。

明澈却偏偏又蹒跚跑到他跟前儿:“皇帝哥哥,哥哥!”她才学会开口,自然高兴,连声地竟叫个不停。

朱儆的脸色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终于叫道:“够了,别叫了!”

明澈正是满心欢喜,突然给他疾言厉色地呵斥住,一愣之下,眨了眨眼,大颗的泪珠便涌了出来,于是放声大哭。

琉璃忙过来抱住她,又对朱儆道:“明澈是亲近你,你干什么这样吓她?”

朱儆因见明澈哭了,正有些心虚后悔,突然听琉璃这样说,却拧眉道:“我不喜欢听她这么叫,又怎么样?”

琉璃望着朱儆带怒的双眼,心里有些明白,因道:“儆儿,明澈才两岁,她懂什么?她只是喜欢你才这样叫你的。”

朱儆望着明澈大哭的样子,又听琉璃这样说,虽然生性执拗不肯认输,但却也不忍再说狠话,就只做冷然状转过身去。

此刻范垣走过来,对琉璃道:“明澈昨晚上睡得很不安生,半夜爬起来找你……如今好容易见着了,你先带她到偏殿去。”

琉璃正要好好哄哄明澈,正有此意,但是范垣显然是故意支开自己,留下范垣跟朱儆对上,却不知如何。

琉璃就看着范垣,虽没有开口,眼中却透出些祈求之色。

范垣一点头,意思是自己心里有数,又温声道:“你去吧。”

琉璃这才抱住明澈,转身往里。

范垣又看向陈冲。陈公公一百个不愿意走开,思忖片刻,终于也悄悄后退。

朱儆目送琉璃抱了明澈去了,心中滋味难以名状,突然听范垣说道:“皇上,我看纯儿的病已经好了,也是时候带她回府了。”

朱儆心头一凛,转过身来:“太妃说了要多留她两日,你急什么。”

范垣说道:“方才皇上也看见了,明澈离不开她的母亲。”

朱儆听了这句,心中的悲凉腾地化成了火焰,重复了一句:“明澈离不开她的母亲?”

范垣道:“是。”

“哈哈,”朱儆无法再忍,怪笑了两声道:“明澈离不开她的母亲,那朕就能离开了朕的母后了?”

范垣淡声回答道:“没有人让皇上离开皇太后。只是命运多舛罢了。”

朱儆被这句噎住,就像是心头的火焰给往下强压了一寸,却烧的越来越旺了:“你、你说什么?你是何意?”

范垣却并不回答这句,只道:“另外,明澈只是个小丫头,皇上却是一国之君,难道也要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比?”

“你不用挤兑朕!”朱儆瞪向范垣,“你、你也太放肆大胆了,范垣,就算你是辅臣,就算你……居功至伟,但是凭你对皇天后不敬不尊,就是死罪,你明不明白!”

范垣道:“臣哪里对皇太后不敬不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