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抬起头看了顾总一眼:“那今天……”

“因为东城改建的项目。”顾总笑:“万世的肖群,是我30年的朋友,我的意见,他总会听的。”

“……”

苏漾看到顾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个中年男人,是顾熠的爸爸,却是完全没有往东城改建的项目上想。

“怎么会?”苏漾想想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认识顾熠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特殊待遇。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这不像他的性格。”

对于苏漾的不敢相信,顾总似乎早有所料,只是不紧不慢地说着:“不管他脾气多坏,多不近人情,对待心上人,总是不一样的。”

顾总喝了一口水,突然很郑重地说了一句:“希望你能对他好一些,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

顾总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是移向别处的,他甚至都不肯给苏漾看他脸上流露出的真实情绪。

那样别扭。父子俩真是一模一样。

顾总在外风光无限,面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父亲的姿态。苏漾听着他诚恳的话语,心间微颤,一瞬间百感交集。

“我知道。”苏漾说。

顾总说完这些,轻叹了一口气。许久,他才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苏漾一眼:“你们有空,多回家吃饭,你……”他顿了顿声,说道:“你们张阿姨,也很想见见你们。”

……

回N城也有一段时日了,苏漾从来没有和顾夫人见过面,倒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都刻意避开了,她不想上演电视剧里那种,离愁重逢的狗血伦理剧情,那不符合她的风格。

对待顾夫人,谈不上爱或者恨,之于苏漾,她不过是一个还比较亲切的阿姨,在苏漾心里,她就只有苏妈一个妈妈而已。

“顾熠工作比较忙。”苏漾的表现不卑不亢,既不抗拒,也没有过分亲近:“等他不忙了就去。”

苏漾刚说完这句话,小宴厅的门就开了,在服务员的带领之下,顾熠手里拿着一瓶标签全是法文的红酒,缓步走了进来。

他把酒放在顾总面前,随口说:“我不喝酒。”

顾总对他的拒绝已然习惯,直接怼了一句:“我这好酒,你喝糟蹋了。”

这顿晚饭最后倒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顾熠带着苏漾走的时候,顾总也没有拦,只是淡淡看了二人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两人从大门出去,会所的代驾已经把车开了过来,顾熠接过钥匙,两人一起上了车。

离开会所,顾熠始终皱着眉头,亟不可待地问她:“他和你说了什么?”

苏漾慢慢吞吞摸到安全带,刚扣上,想了一会儿才看向顾熠:“后来你妈妈,有消息吗?”

顾熠听到苏漾这么问,立刻竖起了一身的刺:“他居然和你说了我妈妈?”

苏漾摇了摇头:“并没有,我只是在想,也许他不像你想得那么坏。”

顾熠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果然是上市公司的老总,这口才不一般,不过几句话就把你给收服了。”

“他始终是你的父亲。”

顾熠皱了皱眉,对于这件事,他始终不能释怀:“如果他真的爱我,爱我们这个家庭,他当年应该尽全力去找我妈,而不是在我妈失踪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直接娶了别人!”不等苏漾说什么,顾熠的表情始终紧绷:“你不是我,你不会懂。”

苏漾鲜少看到顾熠情绪激动,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手伸了过去,以温热的指腹,摸索着顾熠的手背。

“其实他没和我说什么,只是叫我对你好一些。”苏漾想着顾总说那话的表情,只觉得父子俩真的完全一样,明明在乎,却偏偏假装冷漠的样子,“你走以后,我仔细看看他,发现他白头发倒是不少。”

顾熠回过头瞥了苏漾一眼:“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也说不上什么感觉,我总觉得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熠的手将方向盘握紧了几分,半晌才说:“我一直在等他解释。等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执着于这个解释了。”

“也许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吧。”

……

顾熠不愿意聊的话题,他就是有一百种逃避的话题,对于他们的父子关系,他不愿意多聊,便很不正经地说了一句:“我们家的事还多着呢,等你嫁进来了,有你操心的。”

“……”一句话,成功堵住了苏漾解下来的说教。谁让她害羞呢?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跟着转移话题:“听说,这顿饭,能争取到万世的一票?”

顾熠的手扶着方向盘,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出面的话,是这样。”

苏漾笑:“你终于也学会公私不分了?”

“我只是怕你输得太难看,好歹给你拿一分。”

“一共三票呢,你就知道我一票都得不到?我对我的方案可是很有信心的。”

“是么?”顾熠似笑非笑,瞥了苏漾一眼:“我很期待你搞定他们。”

苏漾听到顾熠这句话,原本还因为疲惫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过来。什么顾氏父子她不想聊了,豪门秘密她也不关心了。劳累了这么久,他们不就是为了拿下这个项目么?

“那你现在这意思,是不是只要我能自己搞定他们,你就把项目给我?”

顾熠轻轻哂笑:“嗯。”

“你不会到时候因为技术太新,舆论压力就反悔吧?”

顾熠见苏漾这么不相信他,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过?”

“太好了!”苏漾突然激动地一拍手:“那你现在赶紧送我去事务所。”

顾熠皱眉看了一眼时间:“都几点了,去所里做什么?”

苏漾瞪他:“我得要我的团队赶工啊,没有好东西怎么去说服别人?”

说着,她拿出手机,准备给组里的同事挨个打电话,喊他们回来通宵。

红灯空档,顾熠停住了车,一把夺去苏漾的手机,浓眉微蹙:“我仔细想想,还有更捷径的路,不用赶工。”

“什么?”

顾熠转过头看向苏漾:“说服我,我是设总,方案最后都是我敲定的。”

“我要是能说服你,我就不用去挨个求人了。”

“你可以的。”

苏漾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那你教教我,怎么说服?”

顾熠清咳两声:“这个要拿出诚意和耐心,需时较长,正好我家就在不远,上我家说吧。”

苏漾:“……”

第七十三章

苏漾最终还是跟着顾熠一起到他家去坐坐了。

他家确实离吃饭的地方不远了, 也就开了四十几分钟的车,真的不远。

要不是顾熠是司机,苏漾怕是要敲破他的脑袋。

苏漾对顾熠的家自然是不陌生, 不久前, 他“生日”的时候才来过。

顾熠给她倒饮料, 苏漾把电脑包拿了出来,很快速度开了机。等顾熠回来, 苏漾已经在电脑前调整着电脑的图了。

顾熠见状,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一杯橙汁放在了苏漾的面前,苏漾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喝了口橙汁, 继续研究方案去了。

“喂。”顾熠终于忍无可忍皱起了眉头:“你现在是修炼成精了?”

苏漾太专注想着工作,没听清顾熠说什么:“嗯?”

“我说你, 修炼成加班精了?”

“呵呵。”苏漾以为他是逗趣,配合地笑了笑。

顾熠轻叹了一口气,把自家的凳子抽了出来,坐在苏漾对面, 从她专注的脸上, 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曾几何时, 他也曾对建筑设计,有过这样发热一般的激情。

“我以为,我替你搞定了肖总的话,你好歹会做点什么报答我。”

苏漾微微抬眸看了顾熠一眼,点头赞同:“我会做出最好的设计报答你。”

“我不是说这种。”顾熠的手肘撑在桌上, 看上去气质翩翩,哪怕只是闲适坐着,也自成风韵。他慵懒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说的是更直接的方式。”

“嗯?”苏漾原本盯着电脑的眼睛突然抬起来,倏然问了一句:“你觉得,公共设施和美观的外形设计,哪一个比较重要?”

顾熠看着苏漾那张认真的小脸,突然觉得她之前说的,一个家里不适合有两个建筑师,还真是在理。

“看你想得到什么。”顾熠说:“主公众设施能便民,主外形美观更容易成就设计师。”

听了顾熠的回答,苏漾的表情倒是坦然:“我做的建筑不是奔着上新闻的,说实话,我也没有指望能成为一个城市的名片,至于名利,那就别提了。”

“噢?”顾熠想到之前和苏漾聊天是说的话:“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也有你的野心。”

苏漾终于将注意力从电脑完全转移到顾熠身上,她的表情安然而无害,放松了身体所有紧绷的弦,以很真诚地态度说:“我说的野心,不是想要成名,而是想要把我心中所想的东西,付诸现实。”和旁人解释她的建筑理念和坚持太辛苦,和顾熠却不会:“我想做融入自然和历史,取材当地,让当地人参与,同时让人能联想到古中国架构的设计。”

说完这些,她突然笑了笑,看着顾熠:“这也是野心吧?”

顾熠微微偏头,一只手懒懒地撑着,许久,他平静地说道:“这是很难的事,你要知道我们的国家在高速地城市化。为了解决那么多人的集体生活,规划和设计中都在寻求着这样的模式:监狱、医院、工厂、养鸡场、养猪场。把人以这样拥挤的方式凑在一起,会让身在其中的人有安全感,因为大家是有同伴的。”

顾熠说这些话时,表情也有些思虑:“现代主义建筑,很多都是以医院做母题的,窗明几净,阳光穿透,看上去很健康,也很醒目。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这样的建筑很难和自然真正的融合,却已经被人们接受和习惯。想要去撼动前人用了那么久,才让人们接受的现代主义建筑,一己之力,很难。”

“以前曹子峥和我说,巴黎是一个很成功的城市。19世纪中叶,巴黎有过一次大规模改造。道路比传统的宽,却不太宽,高度比以前高,却不太高。整个巴黎由成千上万个大花园组成。保留着他们独有的文化,也加入了一些新的东西。别人说巴黎是浪漫之都,一个城市酝酿出那么多唯美的故事。”苏漾说:“城市建设中,我们作为建筑师,应该找到人和大自然共存的方案。把自然种进人心,把人带进自然的怀抱。”

“我不喜欢现代的时髦,不过是盲目地跟着国外最新的潮流。”苏漾说:“一个国度失去了极具代表性的文化特色,那么,失去的,将会是扎根于文化的尊严。”

顾熠对她这一番言论极为震撼,不知不觉坐直了一些:“所以?”

“我听说你喜欢手表。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制表最厉害的是瑞士,机械表是他们发明的,那个时候瑞士表几乎垄断了手表的市场。后来日本有一个企业,叫做精工,他们发明了石英表,更准确,一块电池可以用很久,不用手工再去操作和调整。更重要的,是石英表的造价很便宜,所以很快风靡全球。当时很多瑞士的制表企业都倒闭了,只有个别品牌还坚持着,但是销量也大大降低。后来,这些品牌都被一个企业收购了,他们向全世界宣扬了一个概念,那就是机械表不是看时间的工具,而是一件艺术品,有着很大的文化收藏价值。”苏漾的表情很温和:“很神奇的是,这个企业后来通过旗下的各种品牌,真的成功让这个想法遍布了全世界。如今机械表的价格是石英表多倍,成为收藏夹们的宠儿。打了一场文化情怀的翻身仗。”

“我希望,属于我们中国的建筑文化,也能像机械表一样,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里。”

五年过去,苏漾的谈吐能力远超于以前,顾熠也曾见识到她与人谈判时不卑不亢的态度,举手投足还带着几分学院派的收敛。对大部分人,她掩藏着自己真正的想法,所以当她很放松地和顾熠说着自己关于建筑的一些蓝图时,顾熠觉得她的眉宇间,仿佛又恢复了少女的神情。

专注、美好、灵动。

顾熠侧头扫了她一眼,眸光微微一闪。

“苏漾。”他抿唇,唤着苏漾的名字,喉结滚动,低沉说着:“你要知道,这是比成名,更大的野心。”

她一个女人家,竟然企图想要改变世界。

“我有耐心。”苏漾笑:“建筑虽然是艺术品,但是毕竟不是油画、古董,时间久远便能让它更有价值。建筑是需要民众检验的,我觉得,我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

……

顾熠把苏漾拐到家里,原本是别有所图,可是这傻丫头,在得知自己仍有希望拿下设计权时,心思立刻就飞向了工作。不知不觉,两人就东城改建的项目,讨论出了很多全新的细节。她对此大为兴奋,熬着画出了很多新的想法。

凌晨三点多,顾熠洗完澡换完衣服,从衣柜里拿了衣服给苏漾,准备催她去洗澡,谁知到了桌前,她已经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她把整张脸都埋在手臂里,也不知道憋不憋,顾熠轻推了一下,她没有醒。

顾熠知道她近来很累,因为这个项目的设计,她已经加班了十几天了,他知道的通宵都有三四次,就是铁人也熬不住。

她坐在空调风口下面,顾熠看了一眼,收起了她的电脑,轻手轻脚扶住她的后背,勾住她的腿弯,将她从桌前抱了起来。

她一被顾熠抱起来,人就醒了,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她的声音小小的:“几点了?”

顾熠的表情温柔,轻声回答:“三点了,该睡觉了。”

“我的图……”苏漾半梦半醒还是关心着她的图。

顾熠无奈地笑了:“存了。”

“谢谢。”

顾熠把她放在床上,她几乎是秒睡。没什么仪态,也没什么戒心。

顾熠也躺上了床,将睡着的苏漾往怀里一搂,苏漾本能地扭了扭,抱住了顾熠,手脚并用,十分孩子气。

她在他面前总是展示着真实的她,有洒脱也有固执,有自信也有自卑,有理性也有感性。不管是怎么样的她,都一样深深走进顾熠的内心。

以前的顾熠把自己的生活规划得满满的,林铖钧说他是当和尚的命,当年他自己也这样觉得。如今想想,感谢这个女人的出现,竟然解救了本该当和尚的他。

顾熠一只手把住苏漾的后脑勺,按在自己颈窝里。

苏漾头发里那股淡淡的香气,有如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他身体里已经复苏的欲望。

逐渐变热的身体,渐渐粗重的呼吸,和睡得黑甜的女人加在一起,只变成一个词——忍耐。

这漫漫长夜,真是难熬,顾熠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送她回家。

之后的几天,顾熠都很少能在事务所里见到苏漾,这倒让顾熠很意外。

这天,顾熠去苏漾办公室找她,她又不在,她的助理绘图师,一个刚毕业的新人很热情地说:“苏工去歌氏了。尚司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方案,现在就歌氏还不肯接受,苏工说要亲自说服他们。”

顾熠听到这句,皱了皱眉,脑海中想到之前的事。

对于他私心带她去见了顾父,希望拿到万世一票的事,她没有特殊表示,甚至很倔强地说:“我不想走后门,我想靠我自己征服别人。”

再想想她最近的工作状态,突然觉得林铖钧说得在理,现在的苏漾确实独立得过了头,甚至都不知道还可以依赖他。

也许,他真的对她太过严厉了。

拿了车钥匙,径直去了停车场,他正好要去歌氏大楼附近办事。

拥堵一路,也晒了一路,终于进了歌氏大楼的停车场,停车场车位紧张,顾熠开了一大圈,车位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他要找的女人。

——苏漾。

她背着她的大背包,那个包里有电脑有规划图纸,放在她身边,竟是和她上半身差不多长了。

她坐在一个停车场出入口的台阶旁边,也不知道她在那坐了多久。

停车场尾气重,又没有空调,在这样的天气像个异味很重的大蒸笼,苏漾的头发已经濡湿了,都很狼狈地贴在她额头、鬓角。

顾熠坐在车里,远远看了苏漾一眼,眉头紧锁。

拿出手机,拨通了苏漾的电话。没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

顾熠看见远处苏漾接电话的全过程,言简意赅地说:“你在哪儿?”

“啊……我等着和人谈事呢。”

她的声音轻描淡写,似乎没什么事的样子。

“吃了么?”顾熠问。

现在已经快下午一点了,她能热成那样,怕是在停车场很久了。

“刚吃过了。”

“你还要谈多久?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