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心不以为然,鄂国公府?

若当真看中这些旁支,又如何这么多年来除了些逢年过节的节礼,不曾派人回家省过亲?连苏府的宗祠,都还是吴氏出资修建的。

她苦笑了一声:“奴婢不过一微末介流,如何能探得高处的机密?”委实高看和抬举她了。

果然如此。苏令蛮并不失望,接着问:“当年我大病一场,可有那人的手笔?”

“奴婢……不清楚。”巧心摇头道,一脸泰然,说到此处,她已没甚好隐瞒的了,反正……

麇谷居士看她面色不对,未及说话,一个箭步已冲到了巧心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扬,直接就卸了其下巴。

苏令蛮睁大了眼睛,却见巧心面色慢慢变紫,艰难地朝她露出了个笑脸,在这暗淡的琉璃光下,这笑犹如电光火石,把她震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小八哭了出来。

“她……”

麇谷居士看了看舌苔,甩开手,咯噔一声重新帮巧心将下巴合上,示意绿萝让开,摇摇头一脸唏嘘:“太迟了。”

——太,太迟了?

苏令蛮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居士,一双美丽的眼睛,溢满了薄薄的一层水汽。

巧心艰难地嗝了一声,咽下几乎要出口的血气,深喘了口气:“二娘子,莫,莫伤心……奴婢是,求仁得仁……奴婢,来,来前便吃了,吃了药……你莫,莫要……”

她倒抽了口气,气息断断续续:“……伤,伤心……”

巧心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一片熟悉的纹饰,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发紫的脸,渐渐没了温度。

苏令蛮蹲下身,战战巍巍地抱住了她,抚了抚巧心冷冰冰的脸,怔怔地看向窗外,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巧心温柔的浅欲言犹在耳,可怀中人却渐渐失了温度:

“二娘子,你又不好好穿衣服了!”

“二娘子,莫要理大娘子,她嘲笑你呢!”

“二娘子,莫要不开心了,城里左近来了个耍杂耍的,我们去瞧一瞧?”

“……”

“二娘子,若有朝一日,奴婢能干干净净地去了,你记得将奴婢葬在南山岗上那一片黄花下。尘归尘,土归土。”

小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麇谷看着半蹲在地的苏阿蛮,胸口突然像被一块东西哽住,忍不住微微鼻酸。

月亮躲进云层里,再也不曾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巧心的命运一早便注定了。

巧心:心思细巧,思虑过甚。

名字确实是一开始想好的,很直白。至于阿蛮什么时候意识到,其实人的潜意识隐隐会有感觉,但会忍不住想欺瞒自己。

第57章 英雄救美

夜还未半, 地面便已寒凉彻骨。

苏令蛮将巧心安安稳稳地放到了南窗榻上, 为她整了整衣裙、发髻,务必保证她体体面面地走, 若不看其面色,不过当她是睡了过去。

“虽说名为主仆,可我们从小一块伴着长大,情谊不同,我原先不敢想,到今天却不得不想, 没料到她竟然比我有决断。”

巧心不过长她两岁,再过一两年就该许了人家的……

往后就再也没有那个处处妥帖的巧心了。

念及此,苏令蛮真正悲从中来, 泪已干, 眼眶酸涩得揉不住,小八低泣道:“巧心一贯如此,总喜欢事事想在前,没料到……一眨眼,人便没了。”

浓重的哀戚, 和着似有若无的恨憾离散开来。

麇谷居士叹了口气,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喊了声“节哀”。他为医数十载,生离死别见过不知凡几,可每每遇上此等场景,却还是感到不大适应。

这一拍, 像是拍醒了苏令蛮,她揩了揩眼眶,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此时红得充血,只脸上的冷意像要将人冻住似的,声音涩哑:

“巧心虽然走了,可府里的钉子还未找出来。”她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着的绿萝:“绿萝,我这有几桩事得劳烦你去办下。”

绿萝恭敬垂首,遭此一事,苏令蛮仍然有条不紊地将事吩咐了下去,待绿萝领命走了,转向小八:

“小八,巧心……这消息你务必捂严实了。”

小八猛点头,眼泪还在眶里簌簌往下落,可面上神情却像是一夕长大般,脱去了从前那些稚嫩:“小八知道。”

麇谷居士赞许地看着阿蛮,只觉得她比自己曾经期望过的,还要好,只可惜……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脆弱,其实是可以允许存在一会的。

苏令蛮却没有任自己继续沉溺在这份伤感之中。麇谷居士不能久留,便也提着藤箱,悄无声息地回了房。

这下,室内便只剩下苏令蛮、小八和巧心的尸首了。

小八守着巧心,连哭都安静了许多,苏令蛮抚了抚她发顶:“小八,你怪我么?”

小八不意她会问这问题,结结巴巴地道:“二,二娘子怎会如此想?二娘子只是为查明真相,奴婢怎会怪你?不过……”

她扯着苏令蛮袖子巴巴地问:“巧心虽害了二娘子,可也受了报应,惩罚了自己;二娘子,你会寻出凶手为巧心报仇的,对么?”

苏令蛮艰难地点了点头。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斗争中,她筹码太少,许是走到尽头,也未见得能翻身,可万事再难——总也要试一试的。

苏令蛮与小八榻旁守了整整一夜,绿萝才带着清晨的露水从外翻了进来。

不一会便叫了马车,三人掩人耳目地去了南山岗,依照巧心的遗愿,将其葬到了南山岗下。

拜过香烛,烧过纸钱,一具棺木便裹着巧心的尸身,沉入了地底。没有停灵做法,亦没有和尚超度,平淡得不像是一场丧事。

小八抽抽噎噎地还在烧着纸钱,清风打着转,卷着烟尘飘远。苏令蛮怔怔地站着,此时的南山岗上,一地的黄花只冒出了点花骨朵,郁郁葱葱的绿将这地盖了个严实。绿萝趁夜寻来的都是埋棺的好手,并未破坏此地的风水,只寻了个依山靠水之处,将棺木埋了下去。

“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苏令蛮撒酒遥祝,狠狠一口灌了下去。绿萝望这遍地的花骨朵看了眼,心道:如今果然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马车夫被留在一里开外,祭礼完毕,三人便只能步行沿着山岗而下。

山岗不高,只山路泥泞,地面透着股湿气,一夜未睡,小八本就精神不济,一个踉跄差点没直接滚到山涧处。苏令蛮摆了摆手:“绿箩,莫扶着我了,你去搀着小八去吧。”

绿箩应是,果然搀着小八去了。

下了南山岗,是一条笔直笔直的国道,五里外便是南城门,略走个百步便是一处茶寮,苏府的马车便停在此处。

茶寮此时出乎寻常的热闹,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一溜烟地将马厩给占了,十多个粗野壮汉吊着嗓门要小二倒茶。

苏令蛮三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本不欲多生是非,正要上车之际,孰料其中一人眼睛一拐,见到苏令蛮立时双眼发直,喊道:“嘿,兄弟们,那有个俏娘们!”

“哪,哪儿呢?”

其余人只见到了一点白色的裙边,苏令蛮已然上了苏府的马车。

“就那圆眼睛小丫头?”有人指了指小八:“太涩了,没胸没屁股的,暖床的话还差了些。”高声调笑,满口的不正经,浑然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小八气得牙齿咯咯响,绿萝暗中安抚般拍了拍她手,待小八上车后,一个提气,便跳到了车夫旁边,催他快走。

车夫心里发毛,直接一鞭扬了上去,孰料却被一开始大叫的汉子一个箭步窜出来扯住了缰绳:“嘿,里边那位小娘子,莫急着走,快让哥哥我瞅瞅。”

绿萝心中一沉,这帮人功夫底子不弱,看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老刘啊,你这发什么疯,我们可还有正事!差不多得了啊!”一人冲这人喊道。

老刘啐了一口,脑子里还留着那张羞花闭月的容貌,白皙的皮肤亮得几乎晃眼:“我呸!你懂什么?这里头那小娘子,可是比兰花苑的眉娘子还美上数倍!”

“当真?比眉娘子还好看?不成不成,我可得好好瞅瞅。”正说着,那一群粗野汉子都围了上来,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夫抖抖索索,吓得差点没将马鞭给甩出去。

小八坐不住了,掀帘站了出来,叉腰骂道:“岂有此理,我家娘子堂堂官家千金,哪容得你们满口胡言乱语地编排?”居然敢将花魁娘子与二娘子相比,实在辱人至极!

“嘿,官家千金?”老刘与旁边一群粗汉眉来眼去,轰然笑道:“有哪户官家千金还在外乱跑?”

绿萝叹了口气,撂摆子下车,摆出了阵势。

“哟,这小娘皮看起来倒有劲儿,老张啊,你去!”

眼看双方要动起手,剑拔弩张之际,苏令蛮再坐不住,外边人只见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掀开帘子,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便露了出来,眼波流转处,是敛不尽的潋滟华光。

“诸位当真要与我鄂国公府为难?我苏氏一族,可也不是吃素的。”

声音绵绵如春水,听得人感觉骨头都酥了一半似的。

绿箩见周围的粗汉个个目光露骨、脸露淫邪,不由不快地蹙紧了眉头,抢过马夫的马鞭,一下便抽了出去,长鞭过处,风声呼呼,几个挡路的下意识一个翻身,躲了开去。

与此同时,苏令蛮探手一扯缰绳,两匹高头大马立时“得得得”地拉着马车穿过人群跑了起来。

“嘿,娘西皮的,给跑了!兄弟们,操家伙!”

几乎是同时,这帮子跟匪徒似的大汉一吹口哨,十几匹大马挣脱缰索飞奔而来,还有两个手脚麻溜的攥住了一截车厢后的桅柱一个倒挂金钩,攀爬了上去。

“拿着。”绿箩将马鞭甩给苏令蛮,一个纵跃,人已上了马车顶与两人缠斗在了一块。

四轮的马车吃重,到底比不过飞奔而来的大马,苏令蛮手一抖,马鞭便呼呼甩了出去,“啪”地一声,在跟来的男人脸上留了道血痕。

“呔!这性子够野的啊!”

几个起落间,马车便已被追上了。已有两个粗髯大汗伸手来抓苏令蛮,意图将她扯落马车。车夫早已委顿一旁,一通“好汉”、“壮士”饶命的乱叫。

苏令蛮岂是那坐以待毙的,腰身一扭,人已执着马鞭躲了开去,素色的裙摆旋转着铺开来,勾勒出一道锋利的曲线。

手利落一抖,马鞭直接绕过当先冲来那人的脖颈狠狠一拽,“啪沓”一声,一阵肉体重重落地的声音传来,马车冲过人群,苏令蛮俯身躲过来袭,顺手抄住了落地之人的长刀,刀锋贴着地旋转而出,滴溜溜便将围着的几匹马腿给削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原来还存着点怜香惜玉心思的几人几乎是同时发难,马匹不好弄,尤其是这种上等良驹,如今被苏令蛮这一记,一下子折去好几匹,哪里还不发狂的?

“操她娘的!一会抓住这婆娘,老子非得好好让她知道知道男人的厉害!”

几句话功夫,包围圈又重新拢上了,马车顶上的打斗也已进入到白热化状态,绿萝赤手空拳对上两个壮汉,虽不捉襟见肘,可也显得束手束脚。

“扑哧扑哧——”两声连贯的刀锋入肉之声,苏令蛮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了下去,电光火石间,手一撑车沿一个鹞子翻身跳了下去。

拉车的马也被其打断了马腿,车厢狠狠震动了下,看样子只能…

苏令蛮将主意打到了周围的马匹身上,正想着要抢上一匹来时,国道上一阵铁蹄阵阵,一行披胄带盔之人迎头赶上,当先一人一手控住骏马,一脸的似笑非笑:

“我当是谁,苏二娘子,你这是…遇到劫道的了?”

苏令蛮面色如土:糟了,是钟辛谅!

当初她进言杀独孤勇,以钟辛谅本事,便当时没回味过来,现下也该想明白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正僵持不下,一道甘霖似的声音便插了进来:“苏二娘子,可要搭一搭顺风车?”

另一厢,那些亡命之徒意图悄悄溜走。

苏令蛮一抬头,却正对上杨廷冷峻的眉眼,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向她看来。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苏令蛮哑然失笑,心里却像是有一团旺盛的火苗“噗的”冒了出来,直欲冲出胸腔,将她心里那一点点死灰重新复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一不小心英雄救了个美! 美人的眼神好可怕!

第58章 牙尖嘴利

郎君俊逸清隽, 娘子娇艳馥郁, 一高一低,素白对玄色, 在这漠野苍茫里,交织出一副美景。

周围刀兵之声不绝于耳,想逃走的没逃走,两厢交错之下,已然交起了手。

郎君玉白的指骨仿佛刀塑一般,透着股锋利, 掌心向上朝她摊开,苏令蛮蓦地扬起笑容,秋波眼盈盈:“承蒙郎君不弃。”

语毕, 手便搭了上去。

杨廷极默契地一收一提, 一股巨力卷着苏令蛮轻飘飘上了马鞍,素白衣绸与玄色交错,两股交叠,手心相贴之处,已是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 几乎是同时,苏令蛮右手被急急甩开, 杨廷一贯冷清的脸难得露出些不悦和嫌弃,眉峰紧蹙,双手一扯马缰,战马长嘶一声:

“坐好了。”

调转马头, 长剑出鞘,剑光所向之处,皆不合一剑之敌。杨廷带着苏令蛮直接破开了乱斗的人群,站到了安全一隅。

原先不可一世的粗野汉子被这群装备齐全的铁骑所踏,皆两股战战,不一会便缴械投了降,被牢牢地困住丢在了一旁。

绿萝拉着小八站在两人身后,小八是第一回 见杨郎君,饶是心情抑郁,仍忍不住双眼发光,口中直赞:

“这美郎君与我家二娘子可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可惜此时这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美郎君美娇娘面色都不大好看。

钟辛谅在一旁不怀好意地问:“苏二娘子,这帮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介小娘子,怎么也惹到了这帮人?”

“此话该是问钟将军您才是。兵马司治下,不过距离城门五里,匪徒便如此猖狂,定州城治安何在?我等定州百姓如何还敢将身家性命相托?”

苏令蛮冷笑了一声反问,烈烈炙阳下,那张脸上的嘲弄显得格外清晰,透出股别样的张力,抓人眼球得很。

连钟辛谅这等好龙阳之风的,也都忍不住眯起了眼,不过也就一瞬的失神,瞬即反问:“不知苏二娘子可有在外的仇家?”

竟是不依不饶般问下去了。

苏令蛮努力令自己忽略身后不断传来的热意,扬声道:“钟将军好没道理!既抓了人,便该审犯人去才是,怎么对着我等良民不停质问来去,莫非是弄错了问案的首尾,想帮这群匪徒开脱?”

这帽子一扣下去便可大可小了。

钟辛谅赔罪似的拱了拱手:“苏二娘子牙尖嘴利,钟某佩服,佩服。刚刚问话不过是过个流程,望二娘子莫怪,莫怪。”

杨廷自始至终都未曾插过一句,冷漠得好似刚刚救了苏令蛮之人不是她。

眼见钟辛谅捆了人要走,便示意林木带一拨人跟上,粗野汉子一帮人一看事情闹大了,立时萎缩了起来“咚咚咚”磕头,口中大喊:

“我等皆有官府文书,自滇池而来,受人所托,要找独孤大司卫交一封书信。”

苏令蛮这才感觉之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这帮人个个身形粗壮,髯发将头脸遮了大半,虽一口官腔,但口音里却带着滇地特有的腔调。

杨廷欲走的动作顿了顿,一扯马缰,将马停了住。

苏令蛮只觉身后一阵热力传来,整个人仿佛被杨廷伸直的双臂抱在怀中也似,热意便忍不住一点一点悄悄爬上了脸。

杨廷视线划过,却正好见小娘子珍珠米粒似的耳垂红得好似滴血,诧异地挑了挑眉,浑不在意地挪开视线,沉声问:“尔等欲寻独孤大司卫?”

“是,是,我等远道而来,本不欲与这位二娘子冲突,未料……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等有罪,有罪!”

那领头人倒是个机灵的,浑不见之前的凶恶,反手啪啪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巴掌,谄媚地道:“想必这位钟将军便是大司卫座下之人,果真不巧得很!”

“林木,将这些人都捆到崔笃行那去,让他定夺!”

杨廷抬了抬下巴,钟辛谅无法,僵着脸令属下撤了,让林木捆布袋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将人捆在了马匹上,拨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带去了新上任的崔大司卫那。

钟辛谅亦随后带着一拨人跟了上去。

人群散去,只余杨廷一小拨人和苏令蛮主仆几人。

苏令蛮抿了抿了唇,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冷冷的一声:“苏阿蛮,你还要在我马上赖多久?”

嗓音冷淡而矜贵,透着股世家子特有的傲慢和鄙薄,杨廷剑眉微簇,眉眼间的不耐几乎呼之欲出。

苏令蛮面色蓦地一白,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一转,却对上一双冰粹似的眼珠子,美则美矣,却毫无温度。

她梗在喉头的谢意立时被噎了回去,可胸腔里燃起的火苗却突突地往外蹿,一点都不肯安分。苏令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记得我名字?”

杨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莫非这小娘子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

明明他在赶她下马,她却只在意自己记没记住名字——当真不可理喻。他隐蔽地朝身后的莫旌瞥了一眼,莫旌立时下马上前,摆了个“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