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廪生被他们这般打趣,也不生气,欢欢喜喜道:“娶妻当娶王二娘。魏武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自然该便宜我了。”

此话倒也是没错。

长安城里大部分够格想上一想的郎君们,都觉得王二娘为妻甚好。

才情出众,容色清丽,品性做派是出了名的端方雅正,又是琅琊王氏的嫡支血脉,没有一处不合适,纵被杨廷一气退了婚,可她不哭不闹,更是为自己赚了一票好感,并未有声名受损,依然是无数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媳,无数郎君心坎里的天上月。

那边厢还在感慨,这边苏令蛮却已经踏上了三楼。

三楼的人要少些。

壁上挂着许多当世名家的字帖画卷,更有一些失传已久的孤本,显见这笔墨斋的底蕴。

只可惜这些个孤本大多不肯出售,便是偶尔有出售的,叫价亦是寻常人承受不起,纵长安勋贵官僚多,可用处也大,若不是当真好此道,多数人送礼自藏,亦还是会选择当世名家的。

苏令蛮转了一圈,却发觉遍寻不着早先上楼的苏玉瑶几人,正诧异着,却见一面生的小厮上来作揖:

“可是苏二娘子?”

这称呼自到了京畿,便不曾被人叫起过了。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正是。”

“故人相邀,请苏二娘子一叙。”

小厮张开手掌,一块刻有双剑徽记的青木令牌便露了出来,苏令蛮心下一紧,却见小厮又弯下腰道:“那故人说了,小娘子一见便知。”

“带路。”苏令蛮正欲要走,却又叫了停,面生小厮似是早有所料,笑了笑道:“故人又说,请小娘子放心,您同来的几位暂时被事情绊住了,不必担心。”

“如此。”

那人既是说安排妥当,苏令蛮自然是相信的,她抬脚便跟上了小厮,走了一小段,转过一道长形木架,此处已是人烟寥寥,周围只有一个闷头赏画之人,可前边就是一片刷白的墙壁——

没路了。

小厮停住脚步,恍然间,一道门壁悄没生息地霍了开来,直到一人宽高,才打住去势,苏令蛮转头看了看,那闷头赏画之人恍若未觉,立时明白这应该是放哨之人,脚下不停,人已经俯身入了门壁。

豁开的口子静悄悄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其内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暗室,壁上嵌有一盏银丝吐蕊铜灯盏,烛火哔啵地跳跃,照得一室幽幽。室内一长几一矮榻,陈设清简,紫檀木笔架上一支羊毫笔浓墨半沾,欲落不落。

苏令蛮一眼便瞧见了暗室中央负手站着的玉面郎君,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他站在这将冥未冥的暗室,抬眼看来时,便有人间难留的惊心动魄。眉眼锋利,容色冷峻,仿佛世间再无让其动容之物,她站在这,不过是一桌,一椅,甚或壁上的一盏铜灯,是世间最最寻常的死物,不值一提。

苏令蛮扬唇一笑,来到长几前伸手取了铜壶自顾自斟了杯热茶,盘膝坐下,一饮而尽,方道:“郎君这的茶水甚好。”

静默的空气被打破了。

杨廷一哂,亦盘膝坐到了长几前,恰与苏令蛮面对面。

幽幽的烛火下,小娘子容色更见姝艳,眸若点漆,唇似朱丹,红色长襦下露出的肌肤明晃晃得打眼,杨廷微微移开视线,沉声道:“你倒沉得住气。”

“那敢问郎君,煞费苦心叫阿蛮来此,所为何事?”

苏令蛮垂下眼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半敛住几乎要扑出来的春水桃花。

杨廷突得心生烦躁,思及从前那胖成一团球的小娘子,更觉得眼前便是活生生的祸水红颜。

扯了扯扣得一丝不苟的襟口,靛宝蓝色的立领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如玉,灯下透出几乎透明的质感。杨廷伸手也斟了杯茶,仰脖饮尽,压了压直窜上来的心火,出口的话不自觉地便带了火气:

“方才与你搭话之人,你切记离他远些。”

杨廷警告道。

苏令蛮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你是说与我一同要话本子的那位俊俏郎君?”

杨廷重重地落了茶盅,冷哼一声:“正是他。”

“为何?”苏令蛮紧紧地盯着他。

“缘由你实不必管,只需记得,你惹不起。”

苏令蛮嗤地笑了一声,一手懒懒地拄着下巴,半个身子前倾,几乎一下子要冲到杨廷面前——长几很窄,两人几乎是鼻息相闻。

她软软地娇娇地道:“莫非是你……嫉妒了?”

如兰似的气息几乎喷到杨廷的面上,杨廷垂眼看去,尚能看到菱角似的唇瓣软嘟嘟地翘着,仿佛往前一触,便能捉了抿在嘴里品一品究竟是何滋味。

他硬着声道:“笑话?嫉妒?”

“我堂堂魏武侯杨廷……”

话音还未落,微凉的唇,便碰到了一处柔软温暖的所在,透着股女子香甜的水汽。

苏令蛮义愤地,带着一丝恼怒地凑了上去,厌恶极了杨廷口中的生冷不屑,报复似的贴着他的双唇,吻了上去。

杨廷下意识地便将唇合了,将那至软至甜含在唇齿间,生怕化了一般,受诱惑似的微微探出一点舌尖,完全忘了此前的初衷。

他半倾着身子,与苏令蛮隔着一条长几缠绵而热烈地亲吻。

壁灯哔啵地跳着火花,幽幽落在两人身前,半明半暗间,杨廷微微阖起双眸,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前是一团火,要将他完全烧尽了似的。

双唇碰触间,苏令蛮低低地笑了,双眸淌出琐碎而淘气地笑意,笑音透过震动传入杨廷的唇间,他恍然回过神,一把推了开来:

“你!……”

杨廷哑然,心道:果然是媚色入骨,连自己都着了道。

“我什么?”苏令蛮弯起双眸,满面的绯红里,露出豁出一切的紧张,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杨廷。脱口而出道:

“郎君且看一看,阿蛮可还能入眼?“

第102章 口嫌体直

杨廷自小便知, 自己长得极好, 是世上难得的俊俏。

少时便受那些妇孺欢喜,近些年来, 投怀送抱的小娘子更是层出不穷,只可惜到如今, 还没有一个能通过重重侍卫的封锁走到他近前,满打满算, 也只有苏令蛮一个。

杨廷承认,自己大约有另眼相看的一部分——

因了麇谷居士的缘故。

可他又恼怒苏令蛮轻而易举地辜负了这份信任,用她女子的天性轻易地诱惑于他,此时又企图凭着一个亲吻登堂入室:

纵使这个吻味道不错,滋味甚佳。

杨廷几乎是迅速就平息了因为一个吻而起的一点欲念,身上窸窸窣窣起的麻痒重让他重新退回厚实而冰冷的围墙内, 面上又恢复了成了一惯的冷漠,讥诮地反问:

“就凭你?一个轻浮浪荡的吻?”

苏令蛮面色倏地一片惨白, 方才耳鬓厮磨下产生的一点血色连同心底堪堪浮起的细碎的快乐, “嘭地”一声,全数消失了,如梦幻泡影一般。

她讷讷道:“……轻浮浪荡?”

“原来如此。”

苏令蛮此前想过种种被拒绝之由,却从没一种, 是来自于自尊的被鄙薄。

杨廷揩了揩唇,似恼似怒,可偏偏唇间还残留着方才清甜的触觉挥之不去,他鬼使神差地道:“若你愿意, 入我府内做个孺人,倒是也可。”

苏令蛮冷冷地笑了,眼眶发红,牙齿发紧,隔着一道长几,两人几乎是隔了一道天堑。

“孺人?”

“想得美。”

杨廷的话,如一把锋锐长刀,夹着十二分之势,将她牢牢钉在这冰凉彻骨的墙壁上。唇间残留的一点余温不断嘲笑着苏令蛮的痴心妄想,她气极反笑:

“你以为我稀罕?”

她捧着一颗拳拳之心而来,却只落得这“轻浮浪荡”四字,这侮辱比从前那些鄙夷她太过肥胖尤胜,比被石头相掷更痛——只因这把刀,是她亲自奉送给眼前这人的。

若非这烛光太朦胧,若非他眸光太迷人,若非退婚之举太惊喜,仿佛险死还生,星火燎原…

她怎会吐露心声。

杨廷不太明白。

他这辈子相处的女子太少,除了早年便伴着的乳娘,也唯独一个苏令蛮走得近些。

“你心慕于本侯,不是么?”

杨廷面上露出微微的不解之色。以一个从七品文官之女,能入得他府内已算是高攀,何况一个有品阶的襦人。

杨廷的好姿容好家世,让他从来获得太易,并不懂得体恤或珍惜。

何况自小到大,在他身边之人无一不是对他有所求,真真正正一心向着他本人的,一个都无。

他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靠近之人,亦不太懂得如何去爱人,看着苏令蛮面色发白,心底又仿似被什么庞然大物翻来覆去地搅过一般,不由抿着唇纡尊降贵地道:

“我既占你便宜,你可求一件事。”

苏令蛮笑容甜得发腻,跟一条蛇似的扭曲着爬过杨廷的心底:“娶我。”

“除了这件。”

杨廷皱眉。

“除了这件,我旁的什么也不求。”

苏令蛮讥诮地笑道,学着杨廷刚刚的表情:“莫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杨清微一个男人。”

她之前那腔可爱的虔诚的不顾一切的欢喜与爱情,随着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早已被自尊绞杀得成了一团恶臭的泥浆。

既是轻浮浪荡,她便做足轻浮浪荡。

苏令蛮足尖一点,身子轻飘飘便过了长几,红衣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未及杨廷反应,纤白的手已经扯着靛宝蓝的袖口缠了上去,另一手顺着脖颈往下一拉,人已经贴了上去。

杨廷身体反射性地僵直,手脚完全不受控,忘记了早先学过的一切招式,只愣愣地看着小娘子横冲直撞而来。

冲力肆无忌惮,几乎是同时,两人的唇瓣被撞破了。

浓浓的铁锈味弥散开来。

苏令蛮双手绕过杨廷的脖子,仿佛藤蔓一般缠绕着他,毫无章法地用那破了道口子的双唇去碰触他,不像是亲吻,更像是野兽的撕咬,杨廷嘴角被咬得鲜血淋漓,却生不出一丝力气去推开。

唇与唇粘连,伤口交错在一块,连碰触都仿佛带着痛楚的欢愉。

杨廷轻哼了一声,唇间立时被一道丁香似的舌尖轻轻抚慰过,那丝火辣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熊熊燃烧的大火。

火越烧越旺,烧得杨廷几乎神智全无。

他手越缚越紧,唇越缠越深,身前绵软而纤细的女子仿佛是自他身上抽取的一段肋骨,让他恨不得嵌进身去,从此你侬我侬,再分不开来。

“啧啧。”

一阵冷漠而冰凉的讥诮声从相贴的唇瓣传出,苏令蛮退后了半寸,杨廷手势微动,下意识扣着其脑袋贴了上去,双唇相触间隐约有电流滑过,含糊不清地道:“你欲为何?”

苏令蛮再一次使力将脑袋往后挪了半寸,看着如影随形贴上来的岫云杨郎,其素来冷峻自持的面上染上一层馥粉,缠绵而温柔地亲吻自己,不由反唇相讥:

“若我轻浮浪荡,那被轻浮浪荡勾引得这般情动的威武侯你,又算得什么?”

她的自尊在这人面前被踩得稀碎,便想着拖人下水,好叫对方也一般狼狈,证明不独自己失态,才觉得舒坦。

眼见杨廷失控,才笑嘻嘻地罢手。

杨廷体内仿佛有两个自己。

一个冷漠清醒,一个欲罢不能。

被苏令蛮这话一激,欲罢不能的退了,冷静清醒的便冒出了头,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去看眼前双颊泛红、眸若春水的小娘子,硬声道:“小娘子若着意引诱,恐怕圣人亦会下凡。”

杨廷愿意承认,自己便是这九重天下顶顶平凡的凡人,受了不妥当的诱惑,做出了不妥当的事情。

“郎君倒是看得开。”

苏令蛮扯起嘴角笑了。

她伸手便扯下身后依依不舍的双手,轻描淡写地理了理松动的襟口和凌乱的鬓发裙摆,重新坐回长几后面,支着下颔道:

“郎君放心,阿蛮以后自当郎君是渡劫的顽石,如今劫数已渡,自然不会再对郎君有非分之想。”

满面风轻云淡,好似从前不过是过眼烟云。

苏令蛮想得甚开,如今便宜也占了,情意也诉了,杨廷既是不愿,她也不可能按牛喝水,何况他对她竟如此慢待,更叫她不愿再靠近一步,一腔少女心思全数作了飞灰,再无一丝情丝旖旎,湮灭得彻彻底底。

杨廷下意识地拢紧了眉峰,他直觉性地不太喜欢眼前的局面。

自后来这个吻后,这主动权便好似颠了个个,可转念一想,他总是占人便宜的那个,便不好再咄咄逼人,只道:“你明白就好。”

“那便回归正事。”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郎君为何说,我不能靠近那人?”

杨廷收敛起散溢的心思,偏视线还老落在那馥白面上的一点朱唇上,白玉微瑕,唇上的一道破口便极为显眼,他沉了沉心思,半晌才道:

“你道他是何人?”

“谁?”

杨廷伸手指了指头顶,满目肃然:“可见得他身边一左一右之人?”

苏令蛮点头。

“那手持云墨扇性子活泼些的,便是太保房侑聆二郎房廪生,另一个严肃老成些的,便是陈郡谢氏嫡脉长房长孙谢道阳。”

房太保?

陈郡谢氏?

能让这两人拱卫如斯,毕恭毕敬的除了座上那一位初初亲政的圣人,不作他人想。

苏令蛮眼波一转,立时便猜到了底下那人身份,心下奇怪:“既是那人,又为何如临大敌地让我远离?”

杨廷斜了她一眼,眸中仿佛有星火点点:“圣人年少气盛,最爱姝艳好女,若你不愿一旨诏书入了深宫后院,便还是安分着些好。”

“圣人少年英武,乃伟丈夫也,若当真看上阿蛮,岂不幸甚?”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拄着下颔,懒洋洋道。

杨廷不受控地将视线落到小娘子艳红袖口外露出的一截柔荑,十指青葱,纤白如玉,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不涂扎眼的丹蔻,更显得粉嫩齐楚。

思及刚刚这一双手还藤蔓似的绕在自己脖颈后,生平第一次微微遗憾起不能将其纳入府中来。

再听其口中盛赞另一个不相干的郎君,心里便像是被小火苗搓过,刺溜刺溜地发酸发疼,抿着唇硬声道:“你不会的。”

“不会什么?”

苏令蛮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

杨廷移开视线,盯着壁上那盏铜灯,声如击冰碎玉,郎朗自清:“你苏阿蛮是草原上空自在的飞鸟,不会愿意做深宫里无数笼中雀的一只。”

语毕,室内空寂许久。

只能听到壁灯烛火哔啵的声响,杨廷转头看来,却正对上苏令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仿佛含着两泡绵绵的春水,欲落不落。

“……你怎么了?”

苏令蛮嗤地笑了,下巴抵在长几上,意懒道:“若你不是杨廷,便好了。”

他懂她,却又用语言鄙薄她。

若他不是威武侯杨廷,她恨极了自可拿拳头收拾,纵打不过,亦是酣畅。若他不是杨文栩儿郎,她欢喜他,自会撒了欢跟在他后头追,非要让他收回前言,求着娶她进门。

可正是因为他是杨廷,她什么都不能做。

地位千差万别,但凡她上赶着,他便不会信她的真心——

苏令蛮不无遗憾地想。

杨廷不明白,只警告她:“圣人动辄得咎,可不是我这般的好性子。”

苏令蛮几乎要笑掉大牙,这人大约是从前过得太顺,竟以为自己是好性子?她翻了个白眼,手一撑,人便立了起来:“成了。”

“此事我会自行斟酌,郎君还是莫要将手伸得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