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苏玉瑶猛地扯住苏令蛮, 苏令蛮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你打算就这么出去?”

苏玉瑶指了指她身上的素纱禅衣, 薄透的绡纱长褙子,内配藕荷色细麻纱交领襦裙,端的是轻薄凉快,肌肤如霜似雪, 若隐若现——只藕荷色显得过分素淡了些。

苏令蛮低头看了眼全身上下:“怎么?不妥?”

“不妥不妥,十分不妥!”

苏玉瑶大摇其头:“阿蛮姐姐纵然丽质天成,套个麻袋都能让人看呆了去, 可也不能当真套个麻袋出街啊。”

“哪里像麻袋了……”

苏令蛮嘟囔道。

长安的夏天够闷够热, 与定州比起来, 更湿热难捱;而鄂国公府的例冰又只供应了老夫人和大房、三房夫人处,小辈连世子都是没有份享的,碧涛苑自然也不例外。

苏令蛮因常年锻炼,血气旺足,最最不耐热,加之初来长安, 更觉得日子难捱。

常常什么都还没干呢,便出了密密一层汗, 这般一来之前在羽衣坊买的两套裙裳就显得太厚实了, 苏令蛮无奈, 只得又吩咐绿萝去铺子里再买了三套夏裙替换,一套红、一套蓝,这一套最是素淡,在屋中穿极为舒坦。

“阿蛮姐姐不放算算, 你都多久没出门了?”

苏玉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难得出去一回,还不兴打扮得鲜亮些?这素色,哪里像个小娘子穿的?”

一边推着她往画屏后走,一边朝外喊起“小八小八”来。

小八笑盈盈掀帘进来:“四娘子叫奴婢?”

“对,快些把你家二娘子的衣裳拿出来挑挑,一会我们出门,务必要保证漂漂亮亮谁都挑不出一丝理来!”

小八连忙“哎”了一声,立时便欢欢喜喜地转身去开了碧纱斗橱里。

也不怪她过分兴奋。

最近二娘子跟书呆子似的,一下学便闷在屋里学这个练那个,她一时之间竟毫无用武之地,也是闷坏了。

只心里还忍不住为二娘子委屈。

二娘子这天仙般的人儿,哪曾受过这般委屈,便最苦的日子里,衣裳首饰总是不虞的,哪儿像现在,只得两三套衣服替换。

——其实苏令蛮自己倒不大在意。

若当真想买,阿娘偷偷给的银子也是尽够了的,何况国公府每月还会给她十两银子的月例。

苏玉瑶一眼就相中了那大红水云纹绡纱半袖与品红交领齐腰襦裙,可这热烈的红在这烈日炎炎里,苏令蛮一眼看去便觉得热——

以至于绿萝买回来当日,便被一直束之高阁了。

“真可惜……阿蛮姐姐穿红色最……”

苏令蛮摇摇头,指了另一套快速地换了,水玉蓝齐胸襦裙,胸前饰以嫩嫩的鹅黄缎带,外罩一色的鹅黄广袖明衣,施施然走出画屏时,便有一股逼人的清新气扑面而来,与画中仙仿佛,看一眼,便觉得这不大的闺房凭空沁凉了许多。

苏玉瑶话未出喉咙口,忍不住摊了摊手:“当我没说。”

苏令蛮坐在梳妆台上,由绿萝慢悠悠地绾发,支颔懒懒看向窗外灼灼烈日,忍不住叹了口气:“阿瑶,热啊……”

一想到一会还得在太阳底下溜达,她便觉得生无可恋。

苏玉瑶“噗嗤”笑了通,“姐姐每日里跟个瘟猫似的躲在屋里,偶尔也得去晒晒日头,感受感受夏日的长安吧?”

苏令蛮再度叹了声,只觉得日子难熬。再过三日书院便该进入“避暑期”了,据说到时才算真真算是七月流火,骄阳似火。

“好了,二娘子看看。”

天气热,绿萝也不作花哨打扮,只将长发分成两股全数扎起,绾成两个流苏髻垂于左右,既俏皮又清凉,髻上各插了米粒大的小梳簪,与今日的清新裙装极是相配。

苏令蛮皮肤白透,本就无须脂粉污颜,绿萝想了下,巧手点了鹅黄花钿,更显得一双晶眸如春波碧草,顾盼含情。

“不错。”

西洋镜里照出的那张脸,让苏令蛮喜滋滋地眯起了眼睛,顿时忘记了窗外的灼灼日头:“绿萝的手艺最棒啦。”

绿萝莞尔。

“成了,快些走吧,楚世子大约要等急了。”苏玉瑶急急的拉着苏令蛮出门,孰料还未出院子,便被苏蜜儿和苏珮岚两人守株待了兔。

“两位姐姐可是要出门?不如将妹妹们一块带了去吧。”

苏蜜儿期待地看着她们,许是最近长安呆久了,皮肤也稍显得白了一些。

苏珮岚亦笑盈盈地点头附和:“是啊,自来了定州,蜜儿与我都没怎么出过门……”

白鹭书院那边已经敲定,这两人等避暑月过了再去上,苏珮岚说的也确实没岔,两人没人带着,也确实很是安分了一阵。

苏玉瑶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说她要带着阿蛮姐姐去与楚世子约会,可又着实不想带两个扫兴的,一口便回了:

“蜜儿妹妹,阿岚姐姐,今日我与你们阿蛮姐姐有事,明天阿瑶再带你们出去,啊?”

跟哄小孩儿似的。

苏蜜儿与苏珮岚对视了一眼,回转时苏蜜儿便泪眼汪汪的了,一副被欺负的小可怜相,抽噎着道:“阿瑶姐姐莫非是看不上我们俩?为何总带着阿蛮姐姐,却将蜜儿与阿岚姐姐抛之脑后?”

苏玉瑶很想点头称是,但若她此时点下这个头,回头估计得跪祠堂半月,只得头皮发麻地看着两泪眼汪汪的小娘子,支支吾吾不说话。

苏令蛮被哭得心烦:“得了,哭哭啼啼有甚意思,妆都给糊花了。”

天气热,苏蜜儿与苏珮岚又抹了厚厚一层脂粉,汗与泪交织着下来,黛粉晕开来,跟两只脏猫没甚两样。

“啊——”两人唬了一跳,跳将起来,一边掩脸转回房一边唤道:“两位姐姐记得等一等——”

苏令蛮与苏玉瑶相视一笑,突然拔腿便跑,不一会便跑出了碧涛苑,待到二进院门口,才哈哈大笑起来。

苏玉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心眼子真歪,还想到阿蛮姐姐这里截胡,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苏令蛮脸不红心不跳连珠梳都不摇,点了点她:“你啊,鬼头。”

她倒不怕什么截胡,要真被截了还得谢人提前排雷,只不大欢喜自己被当做跳板,何况……还是苏蜜儿的跳板。

苏令蛮不惮于承认自己是个记仇的小心眼,并且对苏玉瑶与她想法一致感到合作愉快。

~

每逢沐休,庆丰酒楼便客似云来,高朋满座。

小二韦伍马不停蹄地又引了一波人去二楼,果见威风凛凛的黑面郎君还坐在那临街的散桌上,与一白面郎君没滋没味地品了一上午茶。

作为京畿第一酒楼,韦伍的眼力不差,对京畿里那些数得着的贵人更是如数家珍,自然认得出那黑面郎君是新近回来入了龙鳞卫的镇国公世子,另外一个更是鄂国公府新近出名的风流世子爷。

这一武一文如何搅和到一块,对于贵人之间的事儿,韦伍从来就没弄懂过也没想弄懂,可镇国公世子对鄂国公世子那过分谦恭的态度,却还是看出来了。

且不提两者一个是勋贵的头脸,一个是勋贵的痛脚,如今头脸对痛脚毕恭毕敬,着实使人匪夷所思,便这二人摆出的翘首以盼,亦让人忍不住好奇万分——

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竟然让这两人候了半日?

韦伍一边延请人入席,一便用肩上的巾搭擦了擦汗,正心下好奇着,鼻尖却闻见一阵清幽的香气,一道清新的色彩从眼旁飘过。

韦伍下意识转头,却见一抹水玉蓝冲入眼帘,小娘子身量高挑,莲步姗姗间,自有一番优雅高贵,韦伍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好词儿来,只觉得在酒楼这七八年里,还未曾见过这般出众的气度。

正好奇有这般背影的小娘子是何等模样,却见刚刚还百无聊赖对饮的两位世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尤其楚世子更是难得地红了脸,眯眼笑得格外开怀而……羞涩。

韦伍险些以为自己看岔了,忍不住揉了揉眼,那边楚世子已经叫起了跑堂,他忙不迭地凑了过去,只听一管子软糯的声音道:

“你这可有何好酒?”

韦伍一抬头,便对上一汪春水,骨头凭空便酥了二两,咽了口口水道:“客观这便问对了,清风楼最富盛名的,便是那醉清风,小娘子好酒不妨来一抬试试。”

他不敢多看,心下一刺,垂头时又见小娘子白瓷般细腻的侧脸,忙低下头,楚方喧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点了几道出名的菜品,便挥着手让这小二下了。

“对不住,出门时,车轴不知怎的坏在了半途,明明出门让阿六检查了的。”

苏玉瑶嘟囔道,这一耽搁到了酒楼已近中午。

苏文湛哈哈大笑,点着苏玉瑶鼻子道:“阿瑶,必是你太胖将马车给压坏的了,让你每日吃什么百味斋,报应。”

苏玉瑶气得想咬,却被苏文湛收回了手。

苏令蛮笑意浅浅,左侧目不转睛的视线让她略不自在,略一思忖,执了杯中粗茶便向两位敬道:“纵非出于本意,到底让两位久等,阿蛮先以茶代酒赔罪了。”

楚方喧刚想说不必,他等她心甘情愿,却见小娘子一扬脖满饮一杯,脖颈纤细而白皙,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一触。

“不,不必。”

他笨拙地取了茶盏,还未喝,脸已尽红了。

苏文湛心中暗叹,这镇国公世子还当真是个雏,对一对眼便脸红了,只不知将来如何了……

苏令蛮看到他,便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能为随便一个眼神便脸红心跳半日,为一句言语便思量再三,心下不由放缓,一开始抗拒的心便淡了。

几人喝过醉清风,吃过好菜品,结了账便谈笑风生地下楼,一众人均是气度出众,一路行来竟是人人侧目。

苏令蛮回头看了一眼,楚方喧察觉到她动作,垂头低声问她:“怎么了?”

声音放柔,仿佛怕吓坏了她似的。

苏令蛮摇摇头:“没什么。”

总感觉……有什么在暗中窥探似的,许是感觉错了。

举步便出了清风楼。

恰在他们离去不久,清风楼临街的包间里,窗户哐啷一声打了开来,伴随着嗖嗖的冷气,莫旌硬着头皮问:

“主公,可要追上去?”

 

第115章 争风吃醋

头顶明明是一轮昭昭旭日, 热得人汗流浃背, 莫旌却忍不住想打摆子。

心下痛骂了一声“鸡贼林木”,一大早传了消息便装病偷溜, 将这么桩苦差事留给自己, 这下一早晨下来, 莫旌觉得自己大约要折寿十年。

不过短短两个时辰, 他便已经经历过四时光景、遍历人世沧桑, 从惠风和畅到小雨霏霏、再至而今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日子难捱啊。

莫旌心里苦, 想他堂堂威武侯座下第一本事人居然需要行“坏人车轴”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便更觉下作了。

杨廷自然不知道不过一忽儿时间,自己这精干的下属脑子里已转了一个春秋, 只冷冷看着即将消失在街角的水蓝裙角和玄色深衣, 冷冷道:

“跟?为、什、么、不、跟?!”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蹦出,显见是切齿得很。

莫旌不由将脑袋垂得更下,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被处于醋海狂波中的主公点了天灯。

月白色广袖衣袂飘飘,直接从二楼落入街市, 姿态潇洒俊逸,莫旌身形一动, 穿着短褐亦抬脚便跟了上去。

长街上一蓝巾书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再睁眼时,刚刚那道流星赶月似的身影又不见了,不由纳闷道:

“莫非当真天人耶?”

苏令蛮并不知道身后远远地缀上了两条小尾巴,仍在西市里慢悠悠地逛。

许是为了撮合两人, 苏玉瑶当先便扯着苏文湛走到了前头,两人拌嘴拌得热火朝天,竟无法插入。

待苏令蛮哑然失笑,苏玉瑶还偷偷转头,朝她吐了吐舌头,握拳道:“机不可失。”

楚方喧人高马大,腰悬佩剑,龙行虎步地随在苏令蛮身边时,原先那些觊觎美色的热情郎君们登时作鸟兽散。

苏令蛮难得地享受了段清净,在行至漱玉阁之时,楚方喧突然停了脚步,期期艾艾道:

“二娘子……可要进去看一看?”

他小心翼翼地问,诺大的一个汉子,不过觑了苏令蛮一眼,便连耳朵根都羞红了,分明的五官上直率地袒露着不自在,眼里的紧张几乎要呼之欲出。

漱玉阁作为长安城首饰铺子中的头一号,在书院时便时常听人提起,直言漱玉阁有三最,最时兴,最贵重,最宰客。

而其受欢迎程度只看这三开间门面前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的富贵人儿便可见一斑。

便连苏玉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也不过有漱玉阁的一对碧玉坠子和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罢了。

书院里暗中流传着一句话。

要看郎君心不诚不诚,便看其荷包够不够敞亮,有十两给你花十两,那是十足的诚心,而去漱玉阁花销,那便是十二成的诚心了。

“看来这木头桩子挺上道啊,”苏文湛在前头听了一耳朵,失笑道:“为兄本还想为楚兄支个招来着,没想到……”

苏玉瑶瞪了他一眼:“大兄莫要将楚世子带坏了!”

光学那些不着调的风流习性!

苏文湛脸立时黑如锅底,伸手便拿扇子敲了一记:“胡沁什么?又不是你夫婿!”

苏玉瑶摸了摸脑袋,别过头去狠狠“哼”了一声,嘟囔道:“往后阿瑶必也要寻一个如楚世子这般常情的!”

苏文湛嗤笑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楚兄确实是好性儿的,阿蛮若嫁过去立时便能掌家,听起来很美,可镇国公府一大家子的寡妇,那可不好相与喽。

这边苏令蛮“噗嗤”一笑,楚方喧的脸越发红了,跟被蒸熟了的大虾似的,连头顶都腾腾冒着热气:

“二,二娘子……”

苏令蛮面上笑意隐隐,一忽儿又消失了去。

有这样一个人,直率地将一片赤诚捧于你面前,小心翼翼地讨你欢心,并不在乎身份之别,尊重而真诚地对待于你——

旁人苏令蛮不知,但她却知自己是欢喜的,可这欢喜并非缘于心动,而缘于:自己也能值得一个人这般对待。

她不由忆起另一个口口声声要纳了自己的人,暗啐了一声,迅速便将其丢到了脑后。

“且去看一看。不过事先得说好了,若阿蛮有甚看中的,很不必世子出手。”

苏令蛮知道这般说来有些不近情面,可到底两人没甚瓜葛,吃些小食也便罢了,若当真受了贵重的首饰,往后要再掰扯开来便难了。

楚方喧“哦”一声,气馁了一会,待踏进漱玉阁时,又欢欢喜喜的了。

苏玉瑶亦拉着苏文湛跟了进去。

漱玉阁前的小二“哎哟”一声殷勤地迎了上来,视线都没敢与苏令蛮接触,便歪着腰领了四人进去。纵使这几人都是生面孔,可那黑面郎君一看便不是池中之物,小二自是不敢怠慢,只心底对苏令蛮难得好相貌惊诧了一番,便领着四人去了二楼。

二楼显然要比一楼僻静些。

但亦有两拨人在与掌柜的相看首饰,一波是几个小娘子一道来的,叽叽喳喳议论地正欢,另一波却是由掌柜的亲自接待,掌柜的毕恭毕敬、敛容肃目地半弯着身,细细介绍身前打开的盒,一眼看去,竟是难得的珍品,如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红得仿佛滴血,可见纯度极高,碧玉玲珑簪,玉的水头极好,在光下仿佛能见水头灵动。

从形容看是一对母女,从背影看有些熟悉。

苏玉瑶从身后扯了扯她袖子:“阿蛮姐姐,是王二娘。”

她小声地道,孰料王文窈耳朵灵,转头一看,见是苏令蛮一行人,目光在一旁的楚方喧身上转了转,嘴角的笑便有些意味深长。

“楚世子、苏世子安,看来……苏二娘子与楚世子好事将近了。”

王文窈抿唇一笑,她身后的中年妇人闻言一蹙,再看向苏令蛮身上的眼色便有些厉,她上下扫视了一眼,才缓缓道:

“确实是个尤物。”

言语中的鄙薄与轻曼,昭然若揭。

苏令蛮气笑了:“枉琅琊王氏传家数百年,当家主母竟是这般的调调?”

苏玉瑶亦气得浑身发抖,那人敢说这话,不单单是将阿蛮姐姐鄙夷到了极致,更是将鄂国公府的面子往脚底下踩。

“苏二娘子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勾引小儿郎,还不兴旁人说道一句?”

王文窈扯了扯母亲袖子,为难道:“阿娘……”

“右相这般内帷不修,任妇人这般口舌攻讦,清微有余暇必要在朝堂之上参一本才好!”

正待楚方喧愤极欲言之时,楼梯口一道朗音远远传来,随着话音刚落,杨廷那张冷峻清隽的脸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掌柜的揩了揩汗,头都大了一圈。

平日里见都难得见上一两回的贵人此时齐聚他漱玉阁,若闹僵起来……

连忙扯起一抹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威武侯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