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京中形势越来越险峻,大面上还维持得了安稳,可内里已是风浪翻涌、暗中角力,谁也不知,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何时会被打破。

圣人欲收政于朝,可宰辅大权独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今威武侯又与镇国公世子抢上了女人,若能一笑泯恩仇便也罢了,若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宰辅必不能让有了嫌隙的镇国公世子成了那出闸的老虎。

镇国公府没兵权,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所以……阿蛮,倒是牵涉进这些事里了?”蓼氏起身将烛花剪了剪,待屋内更亮堂,才道:“不能吧?”

“倒也没那么玄乎,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老镇国公是个死脑筋转不过弯来,必不会站在宰辅那一边。只是……他如今年纪大了,没那个冲劲了,就想着不掺和,保证楚家能传下来。”

所以,他不会允许唯一的独苗去与威武侯争。

而杨宰辅也只要他不去站圣人那一头便好——

“夫人,此事恐怕得你去周旋一二了。”苏政沉吟半晌方道:“二侄女不知如何想的,你且好生劝着,莫让她冲动。如今情势未明,不论是威武侯府,还是镇国公府,都暂且端了来往为好。”

蓼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轻声道:

“女儿家的好年华有多少?莫看威武侯和楚世子此时因着阿蛮的好颜色,热血上头正新鲜着要娶回去,待劲头过了,哪儿还想得起来?”

“蓼娘——”

苏政无奈地道:“莫耍孩子脾气了。”

“那老爷需应承妾身一件事,”蓼氏一甩帕子丢到了几上,沉声道:“此事一过,若阿蛮能成便罢,若不能成,这后头之事,便由妾身安排,务必不能委屈了她。”

“夫人竟这般看中她?”

“阿蛮是个好的,当初……”蓼氏恍惚道:“若非是老爷一意孤行,妾身那大娘子也不会过如今的日子。”

新人一个一个进门,肚子不争气,儿子全出自姨娘的肚子,这一日日过得跟守活寡似的。偏为了娘家,又不好和离。

苏政一听这,忍不住面露愧色,摆手道:“夫人你……唉,罢了,都听你的。”

只是……

恐怕不能如愿。

苏政一边想着,一边吹了灯扶着蓼氏睡下,正半梦半醒间,却听蓼氏突然道:

“还有一桩事,恐怕老爷不晓得。阿蛮……你道她认识谁?”

“谁?”

苏政迷迷糊糊地问。

“麇谷居士。”

“什么?”苏政彻底醒了,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什么居士来着?”

“就上回那头犯了头疾,派了一圈甲士都没请来的麇谷居士!”蓼氏半赞叹半佩服道:“他给阿蛮发了封帖子,请她不日去城外那百草庄住上一阵!”

谁都知道,这百草庄乃麇谷居士名下的别庄,平日谁都进不去。

苏政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猛地坐了起来:“当真?”

蓼氏笑了一声:“起先妾身也以为是糊弄人的,问过阿蛮,才晓得是真的,你可还记得当时定州传来的消息?”

“五叔叔的嫡女本该是个胖乎乎的小娘子,以至于妾身与老爷都以为消息弄错了,实际上消息是没错的。阿蛮说,当时她得的胖症,今年才由麇谷居士给出手治好了的。”

“可老居士不是有三不医的规矩?”

蓼氏点头道:“这便是阿蛮的福气了。”

她将苏令蛮所说之事挑挑拣拣说了一部分,才道:“老爷从前总以为联姻是唯一出路,按妾身的想法,若阿蛮能学上居士的五分本事,也足够在长安城立身了。”

苏政哑然失笑:“二侄女这张脸,若只有五分本事,也还是立不了身。”

再过几年,这美貌到了极致,便会有十足的杀伤力,若没有足够的本事傍身,那么……等待着的,恐怕不会是太好的下场。

蓼氏此前不能委屈了人,要让二侄女自在地过的想法,他没挑破,此时却忍不住说了。

蓼氏再无言语,良久方叹了一声:

“罢了。”

这头荣禧苑讨论得起劲,碧涛苑内却是一夜无话。

在梦中打了一夜的牛鬼蛇神,苏令蛮再醒来之时,只觉脑袋涨得发疼,她揉了揉额头,唤了声:“小八。”

声音粗得跟磨刀纸刮过似的。

小八本还端了盆笑盈盈地进来,一听二娘子声音不大对头,连忙将铜盆随手放了,人已经跑到至床跟前,伸手探过,发觉热得烫手,急得出了哭腔:

“绿萝,你快来看看,二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令蛮勉力撑了起来,左手给右手探脉。

绿萝与小八屏息等着,只听二娘子粗哑着声道:“邪风入体,滞血淤塞,不过是些许风寒,没甚大不了,一会儿便好了。”

不久后,苏令蛮便自己给自己打脸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令蛮这“风寒”一染便染了十日,早把书院的三日给躺了过去,直躺到麇谷居士坐不住,一架马车上了门。

蓼氏讪讪地领了一花白胡子的老头进门,只觉得这麇谷居士当真是……

百闻不如一见。

等闲便没见着这般古怪之人,上门先嫌茶浊气过重,再来嫌脂粉气浓,继而又道“花太香人太丑”,总之没哪一处不嫌弃的。

本还想寒暄两句,这下登时跟个烫手山芋似的,直接丢到了病歪歪的苏令蛮这里,连门槛都未近,便一溜烟地领着丫鬟婆子跑了……

苏令蛮看着跟后头有鬼追似的大伯母,眨了眨眼睛:“居士,你这是做了什么?”

麇谷居士没好气地甩袖道:“那黑妇人头上的绢花太臭!熏得老夫头疼。”

苏令蛮头疼地揉了揉额,晓得这是麇谷居士那“厌弃妇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仿佛还更严重了。

“居士……”

麇谷居士“哎”了一声,心疼地上前,见苏令蛮脸又小了一圈,忍不住骂了声娘:“阿蛮,与居士说说,可是这鄂国公府虐待你了!怎么又病歪歪的了?”

苏令蛮摇头道:“不曾。”

“那就是姓杨的臭小子没将你照顾好?”

麇谷居士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苏令蛮抿了抿唇,摇头道:“居士,此后莫将阿蛮与……那人连在一处,阿蛮不喜。”

麇谷一愣,不过短短几语,他便察觉出苏令蛮对杨廷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

若说从前,不算含羞带怯可总还是友善的,此番却像是彻底决裂了似的冰冷,他初回京畿,许多事还未听闻自是懵里懵懂,愣道:

“为何?”

“居士……”苏令蛮睁着双雾煞煞的眼睛看他,娇娇地道:“阿蛮不想说。”

“好好好,阿蛮不想说便不说,”麇谷居士被她看得心底发软,忙举手投降,见苏令蛮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来,才松了口气,心道这养闺女也是不容易。

伸手诊过脉,看了阿蛮开出的方子,才道:

“依脉象来看,这方子开得中正平和,很是对症。可有一点……阿蛮你恐怕忘了,胞宫过寒,虽说养身汤将身子调养过来了,可还未彻底根治,白芷的分量就显得多了一些,无须五两,二两足矣。”

苏令蛮恍然大悟:难怪她这药吃了许多日,断断续续地一直不见大好,原来如此。

“阿蛮受教了。”

两人又亲亲密密地谈了会天,苏令蛮难得活泼,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将分别之后的事一一叙来,只隐了与杨廷、楚方喧之间的纠葛,倒也谈得有滋有味。

“白鹭书院……”麇谷居士捋了捋胡子道:“墨师姐当年花了极大的心力才建了起来,没想到这些年里丢开了手,竟被那些个心术不正之人当成了鲤鱼跳龙门之地,可笑!”

苏令蛮点头又摇头:“居士您又偏激了。”

“白鹭书院自有那心术不正之人,可更有众多真心求学的女子,何必一棍子打翻一船人?这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如此?”

麇谷居士忿忿地翻了个白眼,不打算与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继续讨论这谁也说服不了谁的问题,只捋了捋胡子作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老夫观你住处多阴冷潮湿,恐不利于养病,一会便告诉你那……”

“大伯母。”

“恩,你那大伯母,将你移到老夫的别庄去住上两月,如何?”

苏令蛮惊喜地道:“可行么?”

“老夫出马,无有不成。”麇谷居士得意地昂着头,白胡须一翘一翘的,若不看那满脸的褶子,倒也还算得风姿飘逸。

这事果然如麇谷说的那般轻易。

在蓼氏求爷爷告奶奶的的欢送下,麇谷居士当时便领着苏令蛮轻车简从,包袱款款便去了城外的百草庄。

至于那无人问津的十八学士——

绿萝看着可怜,又怕留在鄂国公府无人照料枯萎了不好交差,便干脆一骑送去了威武侯府。

莫旌在门房处接待了她,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卯一,好久不见。”

绿萝没搭理这笑得跟只憨脸猫似的家伙,一把将十八学士塞了过去:“莫大人,麻烦你将这十八学士交还主公。”

正欲翻身上马,却被莫旌一把拉住了缰绳,他苦着脸道:“卯一,这……你还是让主公自己去拿吧。”

绿萝气道:“你当二娘子还耐烦搭理主公?她连这株十八学士都没带。”

“卯一,旁人不晓得,连你也不晓得?主公他……”莫旌面色一黯,半晌才道:“他也煎熬得很。”

绿萝面色这才缓了缓,提醒他:

“莫大人,卯一现在名唤绿萝。”

“绿萝的主子,只有一个。”

还不待莫旌回话,清瘦的身子已如鹊起,直直落入门房外的骏马上,头也不回地打马走了。

莫旌捧着这么株十八学士,如丧考妣。

林木从外探了张脸进来,幸灾乐祸道:“佳人给你出了难题,老莫啊老莫,你这烫手山芋恐怕是要砸在手里喽。”

莫旌朝天翻了个白眼,扬手便是一记暗器过去,见林木翻身躲了过去,才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毛头小子,懂什么?”

说着,雄赳赳气昂昂地绕过林木,捧着花盆便往正院走,硬是将这婀娜多姿的十八学士走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度来。

“郎,郎君,卯一……将这花送来了。”

莫旌只觉得头上的视线跟杀人的钢刀似的,冷意似乎要刺入皮肤里,他咽了口口水,早前在林木面前的豪情瞬时便……扁了。

杨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开得繁盛的茶花,十八学士本就娇柔,可一个月来,不见损伤甚至更见繁郁,显见照顾之人极是精心。

他叹了口气:“放心吧。”

竟是未与莫旌为难。

莫旌如蒙大赦,连忙将十八学士放了下来,屈膝要退,却被一道幽幽的话阻住了:“阿旌,你说……”

“我是不是做错了?”

莫旌险些吓了个半死。

他跟了郎君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便从未听闻他言过一个“错”字。

便八岁那年,害得后夫人滑胎,被老爷拿鞭子抽了将近大半日,厥过去醒过来,再厥过去再醒过来,那十岁的小郎君都未曾服过一次软。

如今怎么突然就……服软了?

“主,主公你……”

莫不是吃错药了?

杨廷哑然失笑,是他魔怔了,挥手示意莫旌带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居士:呀呀个呸,死小子,待老夫腾出空来收拾你!

第119章 千金散尽

夕阳的余晖洒落, 京畿城外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纷纷踩着最后一点时间进出,城门外熙熙攘攘, 热闹非凡。

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踩着烟尘骨辘辘出了东城门。

一寿岁已高的白须老者哼起荒腔走板的山歌,车把式蓦地扬鞭策马, 马车迅速地往城外别庄而去。

苏令蛮半躺半靠在藤箱上,车两旁的帷帘早就被小八被支开, 灼灼的热气早被这拂面而来的清风给吹散了, 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跟着麇谷居士的曲调轻声哼了起来。

小八支着下巴看苏令蛮面上的两团红晕,心道:果然还需居士出马才行。

东城门外,两条笔直宽阔的国道交错贯通,时不时便有骏马长嘶,错身而过。

走了一段路,路两旁的连绵建筑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大片一大片铺开的水田, 农夫们扛着锄头结束一日劳作, 各自归家, 炊烟四起, 一切都带着民生特有的热闹而祥和的亲切劲儿。

苏令蛮扒拉着窗口, 深深嗅了口气,只觉得连胸腔里都好似透着温暖的饭菜香,之前那些乱麻似的纠葛一下子被这香气冲散了, 她掀开帘子,朝外乐道:

“居士,到百草庄还要多久?”

“阿蛮饿啦。”

麇谷居士撩起眼皮斜她:“这就饿了?”

苏令蛮嘟了嘟嘴:“灌了好些日子的药,这胃口都差了。”

小八在后边拼命点头:“二娘子这些日子就灌了些稀粥进去,还是数着米吃的,另外几块子陈皮开胃,连素日最爱吃的糕点都没吃进去一块。”

麇谷居士回头摸了摸苏令蛮毛绒绒的脑袋瓜,哭笑不得地“哎”了一声,抬脚便将车把式踢到一旁,亲自驾起了马车,车轱辘登时跟注了桐油似的,转得飞快:

“坐好喽!”

小八“嘭”一声撞到了脑袋,抬头便见苏令蛮朝她嘻嘻笑,本要呼出口的尖叫一下子给咽了下去,欣慰地想道:二娘子这调皮劲儿总算是又回来了。

居士亲自出马,果然是一个顶俩,本该一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被缩减了一半。

百草庄位于廖山山脚,马车一转入田间小道,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直至一条清澈的小溪前,才停了下来。

麇谷居士将马鞭丢还给车把式,身子已经灵活地跳了下来:“阿蛮,到喽。”

苏令蛮探出头来,满山满谷的翠碧如深深浅浅的碧玺直冲入眼帘,灼灼的夏日仿佛也被这绿意赶跑了,迎面拂来一阵凉风,带着绿叶青草地的清香,她扬起了笑脸,嘴角的一个涡便显了出来:

“居士,此处甚好!”

“凉快!”

小八拎了两袋子包袱下来,头还往后看了看:“绿萝姐姐怎还未到?”

“那个,什么,小八啊,这样,你与车夫在这等你那绿什么的,一会由车把式安排,老夫这百草庄正好缺人。”

苏令蛮一愣:“……居士是说?”

麇谷居士老脸一红:“正巧缺两个舂药的,你那俩丫头便借居士使使。”

苏令蛮见他老脸红得甚假,目光还闪烁不停,便晓得这缺舂药的理由恐怕是假,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许绿萝和小八这俩“妇人”进百草庄最里边伺候,未免自己不舒坦,还找了个理由,已经算的是良苦用心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间,绿萝一拉缰神,人已经跃下了马背。

不过瞥了几眼,心里头便清楚了。

她从前跟着杨廷,素来晓得这居士的老毛病,也不生气,一把将小八背着的两包袱丢给了苏令蛮,见苏令蛮歉疚地看着自己,忙咧了咧嘴道:

“二娘子不必忧心,奴婢和小八正好在这百草园学些傍身的本事。”

居士一看事情妥了,红脸倏地白回来,也不耽搁,吩咐车夫将马车赶了,顺道领着两丫头去安顿,自己便领着苏令蛮往林子去。

“居士,这林子也布了奇门遁甲之术?”

苏令蛮好奇地看着周遭这直挺挺的树干,只觉得当日在定州城外的野林子的感觉……又回来了。

树影婆娑,黑暗渐渐笼罩下来,她一步不敢错地跟在麇谷居士身后,生怕一不小心给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