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不以为然地道:“当年墨师姐问老夫要了一个方子,便给老夫布了这么个地方。”

若不然,以他如今的名气,百草庄的门槛恐怕要被人踏平了。

当年的甲士临门,若非靠着这树林,他恐怕一个当口便被拎了走,也就等不到宰辅的援手。

“真真神奇。”

居士哼了一声:“不过是骗骗凡夫俗子的眼力罢了,奇技淫巧、奇技淫巧!”

正说着,前边一道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居士,这话若让墨师伯听到,你这林子恐怕要被她给拆了。”

“阿冶?!”

苏令蛮惊喜地叫了起来,果见百米开外的一棵树上,跳下来一只“猴子”。

狼冶袖着手笑呵呵地过来:“阿蛮,好久不见。”

就着头顶的一点微光,再见苏令蛮,他登时唬了一跳,指着她:“你,你,阿蛮……?”

最后一次见时,苏令蛮尚且是个“有点好看”的胖娘子,此时却如脱胎换骨一般,身量窈窕修长,再不见赘胀腰身,容貌更如这暗夜明珠,即便光线如此惨淡,那皮肤依然雪锻似的晃眼。

以至狼冶都不敢言语了。

他从前梦中的那个顶顶漂亮的仙女好似突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下凡来了。

正呆滞间,头顶的一股剧透让狼冶从天堂回到了人间,他抚着脑袋蹦了起来,委屈道:“居士,你又打人!”

苏令蛮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经久不见,竟觉得又是亲切,又是怀念。

麇谷居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他,伸手又敲了一记:“快给老夫收起你那口水!丢人!”

狼冶忍不住抹了抹下巴:待发觉一片干净,才发觉是给居士耍了。

三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间,百草庄赫然在望。

苏令蛮停住了脚步,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如定州那的农家小院,没料到,远远看去,便是一片煊赫的白墙红瓦,绵延开去,竟是一眼看不到头,气派非凡。

近看,两扇红漆铜钉大门,高约三丈,两个短褐家丁垂首恭立,见三人来,亦不吭声,只姿态更恭敬了。

匾额上“百草庄”三字气势狂到没边,一勾一提间几乎有冲天之势。

麇谷居士见她看着匾额发愣,忍不住拍了她脑袋一记:“那是咱师傅写的,莫看了。”

“咱?”

苏令蛮讶道:“鬼谷子先生还未曾说要收阿蛮为徒。”

匾额下两盏大红灯笼将门前照得瓦亮,小娘子面露迷茫,与这掩映在丛林里的别庄一道,仿佛是话本子里吸人神魂的精怪。

狼冶忍不住插了一句:“阿蛮,这你就甭担心了。”

就凭这模样,简直是板上钉钉之事。

居士既胸有成竹,便不欲再提此事。

想着苏令蛮肚里空空,连忙领了人进去,三人都是练过专门的吐纳之法的,手脚不慢,绕过外间长长的一段路,穿过里外相隔的一堵高墙,才进了百草庄里庄。

苏令蛮这才知道,百草庄外庄,不但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还家家户户都负责替麇谷居士种药采药,药圃中每一种药材,都不是外间能轻易寻得的,各种稀奇古怪叫不出来名字的药材将这百草庄外庄撑得满满的。

“古有神农尝百草,居士当年为了让医术更上一层楼,几乎是将整个大梁都跑遍了,”狼冶露出个佩服的模样来:

“若非……恐怕还会去西洋走一走。”

麇谷竖起耳朵听狼冶在一旁称赞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又遗憾的神色,苏令蛮心中诧异这皱在一块的脸居然能表现出如此复杂的神情,不由道:

“难得居士是……怕水?”

她想到那日从茺州乘船直下扬州之时,居士无论如何都不肯坐船的模样。

“呀呀个呸!老夫怎么会怕水?”

麇谷居士怒瞪了这两小鬼一眼,登时不高兴了,这下连苏令蛮都不高兴带,直接丢给了狼冶:

“你——,带你苏师叔去吃些东西!老夫,老夫累了,要休息!”

说着,人已经跟兔子一样蹿远了。

狼冶与苏令蛮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眼中发现了一点惺惺相惜。

别庄里的饭食与城里的小饭馆一般,都是堂食,需要单点……当然,也需要付银子。

狼冶肉疼地请了一顿,苏令蛮摸了摸鼻子:“阿冶,你这便不厚道了吧?不过是顿吃食,何至于肉痛成这般模样?”

芙蓉鸡片,嫩炒肉丝,蒜香排骨,再加一道清花蛋汤,俱是家常菜,苏令蛮吃得欢,只觉得是口齿留香,比清风楼的口感还胜出许多。

待付银子时,她才知道狼冶为何这般肉疼了——

区区三菜一汤,便收了他十两银子。

这价比清风楼不差,偶尔吃一顿还觉得是改善伙食,可若日日这般吃,苏令蛮必是要囊中告急。

依照一日三餐的份来,一天便得吃去二十多两银,两个月六十日,一千两百两银便没了。

苏令蛮想到将来吃不着这好吃的饭食,肚里闹;可一想到要花去的银子,又头疼。

小饭堂里闲得打蚊子的店小二,亦觉得这百草庄甚为神奇,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阿蛮,你这下知道了吧?居士刚刚是找借口耍滑头溜了,哪里会真生你的气!”

狼冶撇了撇嘴,忿忿道。

苏令蛮板着指头算:“那不成,这有别的法子?”

“就一个法子,阿蛮什么时候成居士的师妹了,便可以敞开来随便吃。”狼冶掸了掸袖口,他这脸只得清秀,是没办法了,但阿蛮嘛……

倒是不难的。

苏令蛮心下不由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心底对拜鬼谷子为师,并不如何担忧,只觉得冥冥之中本该如此。

吃完飨食,狼冶也没多留,将苏令蛮安排到居士早就着人拾掇出来的一间客房,人便不知去了何处。

诺大的百草庄,万籁俱寂,只余星星点点的清辉透过窗纱照进来,洒落了一地碎银子。

苏令蛮做了一夜散尽千金的“噩梦”,待昏昏沉沉醒来时,却在半开的窗外,发觉了一枝滴露的百合。

水嫩鲜灵,仿佛刚从枝头掐下来一般。

第120章 藏头露尾

苏令蛮如今住的, 是一座一进的院落, 不大, 但处处妥帖,陈设颇有野趣。

推窗朝外看去,首先扑入眼帘的,便是院中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桑葚树,此时上面正结满了累累果实,空气中隐隐有股诱人的甜香。

苏令蛮在窗前略站了站,着实是想不到有谁一大清早这般有情趣地送来这么一支百合——

毕竟这客舍院落里,可没有哪一丛绿意有百合的迹象。

既想不通便不再为难自己,苏令蛮回房中取了只细颈青花瓷瓶插上,换上平日晨练的短打在院中锻跑打拳、拉筋踢腿,一通练全乎练下来,人已经淋漓地出了一层大汗。

狼冶自然数地提了一桶热水进院子来:

“阿蛮,居士交代让我给你送些热水来——”

话还未完,狼冶便噎住了。

忙不迭别过头去将桶往地上一掷,苏令蛮一眼瞥去恰见他烧红的脖子,不由乐道:“阿冶,一大早的, 可是居士给你吃排头了?”

狼冶的脖子更红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语重心长地道:“阿蛮啊, 咱打个商量,成不?”

“什么?”

“虽说咱俩交情好,可到底男女有别, 下回这衣服……”

苏令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夏衫轻薄,衣裳全数贴在了身上,不由发窘,足间一点,人已经奔回了房。

狼冶只听“嘭——”的一阵关门声,不由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嘟囔了一声,苏令蛮羞恼道:“阿冶,下回记得敲门!”

“好好好,这热水,我可给你放门口了,啊?”

“还有,居士说了,百草庄可不兴丫鬟那套,一切都得靠自个儿。”

狼冶喊了一声。

“知道了!”

待狼冶的步子走远了,苏令蛮才悄悄探出头来,迅速地将热水提了,盥洗换衣一气呵成,连那汗津津的头发都用香胰子细细打了沫,洗干净了。

只这绾发却将她给难住了,穿衣洗头这些事照葫芦画瓢还不难,偏这滑溜溜的头发,却完全是不听使唤,不论是流苏髻还是双丫髻,都梳得歪歪扭扭,不能见人。

苏令蛮无法,只得拿了朵娟花将长发随便一束,便披着发溜溜达达地去见居士。

寻常人若作这等打扮,那便是不修边幅,可苏令蛮皮肤光洁,黑发如丝如缕披散下来,只由脖后一朵娟花束住,及臀而止,更显得唇瓣嫣红,反有种山中儿女不知世事的天真烂漫。

麇谷居士的院落位于百草庄最里,也是独门独栋的一进院,与苏令蛮相隔不远。

穿过月亮门,绕过弯弯的曲池,便到了。

麇谷居士正在院中晒药,见苏令蛮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小阿蛮,昨晚睡得如何?”

苏令蛮灿笑道:“山风清和,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你倒是不认床。”居士吹了吹胡子,见苏令蛮傻站着,便放下手中筛子招她过来,探了探脉,点头道:“好得差不多,看来此地与你很合。”

苏令蛮拼命点头:“这山林子清幽,居士你倒是选了个消暑的好去处。”

麇谷有些得意:“那倒是,这庄子当年可是老夫花了大代价从师傅那里换来的。对了,昨晚入眠可有些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

苏令蛮摇了摇头,她洗漱完便囫囵着睡了,一觉香甜,连个梦都没做:“昨晚……很寻常啊,哦,对了,”她拍了拍手,想起一事:“早上阿蛮收到了一支百合。”

“这算不算不同寻常?”

麇谷居士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算,算吧。许是山林风大,吹、吹的。”

苏令蛮自然看出居士的言不由衷,不过她也不是那喜欢追根究底胡搅蛮缠之人,拉着居士袖子道:

“居士,阿蛮饿了。”

麇谷居士忍不住怨念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丫头大约是专门投胎来霍霍自己的,想到日益缩水的荷包,忍不住苦了脸道:

“好吧,居士带你去吃。”

两人将朝食解决了,居士干脆便带着苏令蛮将百草庄逛了一圈。

里庄不大,连绵五间独栋的院落,小桥流水,和着这山野林风,倒是别有意趣。外庄却是连绵开去,大片大片的药葡,均有农户弯腰细心侍弄着,见麇谷居士来,俱都毕恭毕敬地站定问好。

苏令蛮看得出来,这些农户的恭敬,俱都发自肺腑,没有一丁点勉强。

麇谷居士带着她一路辨认药草,一路介绍,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苏令蛮便觉得所获不小,晒干了的药材与尚且种在苗圃中的药草是不同的,未经过炮制处理过的新鲜药草与药铺的药性,亦有差别。

居士讲得仔细,苏令蛮听得认真,药典中的零星知识渐渐对应着,在脑中丰满起来。

“行了,今日便先讲到这。”

麇谷居士抬头看了看头顶上不遗余力散着热量的太阳,挥了挥袖子:“再晒,老夫便真的要成老黄花菜了。”

苏令蛮咯咯咯笑了:“居士,你晒不晒可都一样。”

正说着,突然想起一事:“上回在定州,居士临走那夜说要办一件有利阿蛮的事,是什么事来着?”

麇谷居士默默地瞥了她一眼,小娘子白皮面被晒得红彤彤,看着便逗人喜欢,他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掩嘴道:

“阿蛮当真想知道?”

苏令蛮点点头:“恩。”

“那好,你回头可莫写信告诉你那哭哭啼啼的阿娘,”麇谷居士挺着胸膛,一张老黄花菜脸拼命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来:“老夫给你阿爹下了,咳——”

苏令蛮一愣。

却见居士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道:

“不举药。”

“噗哈哈——”

一阵年轻爽朗的笑声蓦地从侧边传来,夹杂着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一群杂色的鸟儿“啾啾啾”地飞远了。

“小信伯行事,越来越有你师傅我的风范了。”

“师傅!”麇谷居士赤着脸朝天空喊:“您老人家怎么又悄没声地跟着人呢?”

“小信伯,你可别误会,师傅我老人家可没跟着你,师傅跟着的,是师傅未来的小徒弟。”

正说着,一道月白色身影蓦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仿佛是林间的一阵风,或是晨间的一滴露,这人面目不如何出色,堪堪站着,却让人觉得清新雅致到了极致。

似是看尽了人间花,阅尽了尘世草,涤荡过所有污浊的尘埃后,余下的一抹清气,人间不曾有,亦不能有。

苏令蛮不曾在任何一人身上见过这般纯粹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自惭形秽的干净,便连那张脸上不那么正经的笑,亦是清澈无垢的。

“……阿蛮,莫发呆啊,叫师傅!”

麇谷居士的话拉回来苏令蛮的神智,她赧然下拜:“见过鬼谷子先生。”

“为什么不叫师傅?”

鬼谷子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打算看看这小娘子如何解释:明明方才他说了未来小徒弟的嘛。

苏令蛮打蛇随棍上,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可以么?”说着,不待鬼谷子反应过来,人已经跪下行了大礼:“拜见师傅。”

鬼谷子抚掌大笑,他伸手抚了抚她头顶:“好,好,你便是我鬼谷子一门第八十八弟子,唔,就用这个做见面礼吧。”

一枝熟悉的滴露百合被递到了苏令蛮面前。

她眨了眨眼睛,讷讷地伸手接过,心道,莫非晨间窗外那枝便是这鬼谷子师傅的?

麇谷居士咳了一声,却听鬼谷子道:“小信伯,你去传讯将京中咱们散落的同门召回来,见一见新来的小师妹,顺道办个拜师礼。”

话音刚落,人便又如来时一般神神秘秘地消失了。

苏令蛮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的,只得愣愣地转向麇谷居士道:“居士,咱们师傅……究竟寿岁几何?”

为何这般年轻,若说是小二十,都有人信。

鬼谷子一门代代传下来,每一任都名鬼谷子,可这一任……据说在前朝便在了,怎么也该是个胡子发白脚步蹒跚的……老头了吧?怎么就这么玄乎呢?

“要叫师兄。”

苏令蛮乖乖地应道:“师兄。”

麇谷居士这才答了上个问题,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师兄……也不知道。”

他从前拜师时,师傅是这个模样,他老成这般,师傅还是这般模样。

“那师傅……为何一大早要送阿蛮百合?”

“大约是,师妹你长得像。”麇谷居士决意还是在新来的小师妹面前替师傅遮掩下那所剩不多的神格,兀自点点头道。

苏令蛮犹自跟做梦似的,没想到这般轻易便进了鬼谷子一门,麇谷居士见了好笑,弹了她额头:“有甚稀奇的?有师兄我做担保,阿蛮你又长得好,师傅自然欢喜。”

“等明日,明日……你见了你那些师兄师姐们,你便晓得,师傅他老人家……”

收徒有多么生冷不忌了。

小娘子双眸雾煞煞,如最上等的两丸黑珍珠,在这山光水色里,透出一股自娇憨来,麇谷居士看得心软,安慰道:“莫担心了,师傅既收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且记得好生努力,莫要辜负了这番际遇。”

苏令蛮拼命点头,头发上的娟花险些都被她甩下来。

两人悄没声儿地走了一段,苏令蛮突然道:

“我阿爹那药,下得好。”

“就知道小阿蛮你不是那迂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