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只当他是又智计百出地想使什么幺蛾子以期登堂入室, 慢悠悠剪了剪灯花,待房内琉璃灯亮得分明,才倚着半开的绿纱窗道:“便这般说吧。”

杨廷无奈,没忍住伸手探过窗亲昵地捏了捏她鼻子:“你啊……小心眼。”

苏令蛮嘟了嘟嘴,她便是小心眼又怎的,何况做姑娘时不给自己抬抬价, 往后到了他府中可不是被欺负死了?

她心里那点子属于女人独有的狡猾不好与旁人道,那边杨廷却早已将调情的心思放下,将话头带到了另一头, 长话短说地将张玉门之事交代了一番, 苏令蛮向他摊开手:

“拿来。”

杨廷从袖中掏出那册子,递了过去,面上还透着点嫌恶:“你对一对。”

苏令蛮早已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薄薄的册子,页数几乎是数得着的, 字迹潦草,显见是宣泄之用,可她却越翻越心惊。

若说早先的记载, 她因着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可最近几年内数得着的几场病,不论起始还是终了,时间都与自己一致——而这,是从王文窈那得来的,看那寥寥的几笔草记,可见她病之时,王文窈亦病了。

苦痛同捱,据传双胞胎中,偶尔会存在这般离奇感应,缘由依着玄术命理的解释,该是同命相依。

可苏令蛮确定,她阿娘当年只生了她一个。

“确实一致。”

苏令蛮给了肯定答复,随手便将册子递回去,杨廷没肯接,朝空气打了个呼哨,一道暗影随着凉风显现,甲一声音粗哑,杨廷让其速速递给乙二悄无声息地还回去,苏令蛮看得有趣,忍不住问:

“侯爷,您这暗卫可是连如厕都得跟着?”

杨廷嫌她煞风景,没答她,只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想法?”

想法自然是有的。

只可惜千头万绪,团成了个死结,苏令蛮一时间捋也捋不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二娘确然对她不怀好意,甚至在她人生最初便为她设置了许多关卡,增添了难度。

“王二娘比我大上两岁,那时亦不过八岁,其一,这稀罕之毒从何而来?其次,如何会晓得千里之遥的边疆,还有我这般一个女童存在?”

莫非当真是天赋异禀、未卜先知?

杨廷下意识想起当年被连根拔起的内鬼,他暗卫选拔从来是漫无边际,若要送进来安插眼线不算难,难就难在几乎是每一部都有那么几个,还都混得不差。

“假设其当未卜先知,那为何专与我为难?还一门心思地想嫁给侯爷?”

杨廷听她开口侯爷闭口侯爷便忍不住想帮她拿嘴堵上,奈何前回刚刚说了他“不够尊重”,便只得谗兮兮地看着那张嫣红小嘴在近处嘚吧嘚吧地一张一合。

苏令蛮却不知道这般严肃时刻,素来英武的威武侯为色所迷,只惦记着尝一尝自己嘴里的清香,还在漫无边际地胡想,一忽儿又觉得不大可能。

“莫非当真是情深一片,起先知道侯爷将来独独情钟于阿蛮,便想着先将阿蛮的容貌毁了,或毁了清白名声,好让侯爷移情?”

苏令蛮自己都觉好笑,杨廷探手便是一个脑袋瓜子:

“瞧把你能的。”

清清冷冷的低语散入空气,带着无边的宠溺,若让旁人听了,恐怕骨头要先酥了一半。苏令蛮心下得意,嘴角便翘得可以挂油瓶:

“不过王二娘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晓得你威武侯是个不重美色的怪人?”

越说越离谱。

瞧小娘子尾巴都快翘起来的得意劲儿,杨廷忍不住探头轻轻在她唇间点了点,两人隔着一扇窗相对而立,夜凉如水,小娘子唇间的笑靥盛满了醉人的酒意,威武侯未饮便醉了。

是月色太美,还是人太温柔,杨廷分辨不清,只想一尝再尝,奈何美人心似铁,玉指纤纤直接推着他往外:

“侯爷,您在我这犯的罪,可还没过。”

苏令蛮显然是杨廷这些年来见过最奸猾最心硬的小娘子了。

杨廷知道,这回若不让这磨人精将气都撒了,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只得讪讪地退后一步,摊手道:“得,爷不靠近。”

凡情人间,说不到几句正经话,便忍不住想摸一摸、碰一碰,便跟得了肌肤焦渴症一般,杨廷从前过得跟苦行僧似的,等闲不想与人着近,奈何撞见苏令蛮这下凡来降他的,甘之如饴地破了戒,当起了这愣头小伙。

苏令蛮年岁小,虽不大懂男子的那些年少冲动,却也极愿意与他亲近,奈何心里绷着一根线,决计不肯让他小觑了自己,又想着前头威武侯办的糟心事,便不欲让他再能对轻易一亲芳泽。

“阿蛮,此时如此蹊跷,不若现下去问一问师傅?”

苏令蛮挑眉:“坊门下钥是难不倒你威武侯,可长安那将近十丈的城墙,侯爷也能一个跟斗翻上去?”

那便不是人,是仙了。

“一个跟斗是不行,不过阿蛮不是常说本侯这壁虎游墙功厉害?这城墙要翻,也是不难。”

少年愣头青自然不愿在心仪之人面前失了本事。

可杨廷也不是会为了一句话便头脑发热地去挑战法禁之人,城墙垛口林立,夜间一直有轮值京畿卫换班,若当真要闯,亦是给底下人添麻烦。

何况——

“谁说要出城了?”

“师傅在百草庄呆厌了,现下正在国师府住着。”

苏令蛮唬了一跳,步履飞快,下意识便靠近了窗口:“师傅去国师府了?怎没人通知我?”

杨廷手指摩挲了下,忍住那股子想在那滑腻腻白馥馥面上捏一把的痒意,面上滴水不露,只道:“信伯知晓你在躲我,前些日子都亲上门授课了,哪里高兴把你叫过去,好让我逮个正着?”

苏令蛮瞪了他一眼,现下也不好与他计较,只道:“你待如何?”

“不如现下先去国师府探一探师傅口风?”

明日还得照常上书院,后日又是鄂国公府办宴,苏令蛮却不想等几日,略一思忖,便点头应了下来。杨廷心下欢喜,面上还是一派的正儿八经,苏令蛮急吼吼便想出门,他朝外唤了声:

“绿萝。”

“给你家娘子披件斗篷。”

待一行人窸窸窣窣出门,西厢房与正院这才一边一个探出了个脑袋,“走了?”

“可算走了。”

苏珮岚招呼丫鬟道:“凑什么热闹,回来。”

她这些日子算是看明白了,同人不同命,威武侯这般俊伟的郎君若依着自己,做妾也是肯的,却一腔真情全流去了二姐姐那,得了那许久的冷脸,还在那小意殷勤地哄人,看起来——一副好皮囊,委实重要。

她心里泛酸,那是妒的,可又觉得没甚立场,只期盼着在书院好好立起来,回头出来,好歹也能寻一门好亲便罢。

苏珮岚历来清醒,见事不成便转了想头,打定主意要与苏令蛮好好处着,自然这碧涛苑来来回回的情人私会,她都当没看见。

倒是苏蜜儿这惯来作妖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去外面说道,苏珮岚很是诧异。

“她以为就她聪明?”

人只会与水平相近的比,若说从前苏蜜儿因着族长孙女的关系,过分抬高了自己,但也不算笨人,此时再生不出与苏令蛮计较的心思。

威武侯这般英武郎君小娘子肖想一二实属正常,苏蜜儿凡见着一回,便控制不住地想看一回,可见那两人情意绵绵、纵一个热脸贴冷脸,也不是外人能插入的,她自不会去做那不识趣的棒槌,非但不去外头传扬,反是帮忙描补。

说起来,人心便是这般奇特。

不极致的坏,但也不纯粹的好。

苏令蛮与她二人说不到一处,却也领情,渐渐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杨廷是从来不大在意这等细枝末节的东西的,他畅意地揽着美人儿的纤细腰肢,足间飞掠,两人承重踩在瓦上,竟跟一个人似的轻松,连点声响都未发出来,便迅速出了坊,悄没声儿地沿街朝国师府方向而去。

路上遇见了将近十来队的佩刀京畿卫,都被他掩声躲过去了。

苏令蛮渐渐有些相信他说的“翻城墙不难”的话来。

她吐纳之法虽还在修习,偶尔也能感出体内有一道灵息在转,使得身体越发轻盈,可到底做不到如此轻松。

凉风呼呼刮过身侧,她被少年郎君小心翼翼地包在一道厚重的披风里裹挟着往外疾跑,身后是炽热坚硬的胸膛,仿佛是一堵墙,挡去外界所有的凉意,苏令蛮心中暖意融融,仿佛沐浴在无边的春光里。

莫旌与绿萝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前一后勉强跟着不掉队,眼见主公抱着个人还有闲心悠哉哉地逗怀中美人,不由叹了口气:

“郎君可真是好体力。”

并非他们不骑马,宵禁之后,若还大张旗鼓地在长安街道骑马,静夜中铁蹄清脆,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众人,我等此时正在外偷鸡摸狗,切切来抓。

要因着此事被投入监关个十来日,恐怕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杨廷在长安城的名声不算差,有一点缘由便是,他从来不会踩着放在明面上的规矩。

“到了。”

苏令蛮脸红彤彤一片,跟被蒸熟了般,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捂的,这一路行来,杨廷极是细心,连丝风都未让她吹着,她捋了捋腮边发丝,只觉得腰间似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杨廷不无遗憾地抽开手,见小娘子面生红云便是一笑:

“好阿蛮,这便羞了?”

他语中的意犹未尽让苏令蛮品出来了,一时间好气又好笑,怨怪地瞪了他一眼,媚意横生,“带路。”

杨廷学小二打了个千:“走喽。”

俊眉修目的美郎君这般作态,月白长袍被风一吹兀自炸开,透出说不尽的洒脱不羁。

时人逐美,可这美姿仪尚在美色之上,威武侯其人,美色已至臻境,这美姿仪更是得了长安城上下的公认的。

不论是站立坐行,俱透着股杨廷独有的那股劲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冷漠自带矜贵,洒脱又含傲骨。

一行人自然不会正大光明地从正门入,绕至东角门,旁边静岳公主府丝竹管弦之乐袅袅,听着便极是热闹。

苏令蛮听了一耳朵,不免想起这位奇人之事,半感叹半歆羡道:

“这方是人过的日子。”

杨廷横眉冷竖,作为郎君,这般豪迈跳脱的女郎早就不能归入正常人,他攒簇着眉头,狐疑地瞥了一眼苏令蛮:“阿蛮,这样的想头,许都不许有。”

苏令蛮笑嘻嘻道:“大师姐不也如此?”

“反正本侯不许。”

杨廷的脸臭得仿佛在咸鱼坊里浸了大半辈子似的,心下不由想,以后定要让阿蛮少与大师姐接触,免得学成了一身叛逆的反骨……

他心下惴惴,仿佛预见了那般未来,嘴里苦得都要出胆汁了。

苏令蛮还在兀自乐呵,这般无拘无束的日子,反个性别来看,不都是如今郎君所过的逍遥日子?若哪日阿廷睡了旁人,她何苦守着,公平来看,不也得睡个回来才够本?

——从某些角度看,威武侯担忧得半点不差,在定州这块无拘无束的逍遥野地里长大的小草,身体内的“反骨”是一直存在的。

东角门进去,几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国师府正院,墨师姐不在,贴身伺候的小厮是个斯文俊俏的,温文道:

“国师去了隔壁公主府赴宴。”

够了。

杨廷面色不变,又问:“麇谷居士何在?”

“居士还在房中。”

“老先生呢?”

杨廷话音方落,一道清澈的嗓音便徐徐落下,带着点小孩的气性:“老先生说谁呢?”

鬼谷子从来不服老。

苏令蛮已经惊喜地跳起来:“师傅,你来墨师姐这居然也不通知阿蛮。”

鬼谷子不现身,他懒洋洋地缩在院内,躺在藤椅上看月亮,半晌才道:“大半夜的来寻师傅,不妥,不妥。”

杨廷问明白居所,已经拉着苏令蛮往鬼谷子所居而去,无奈寻到门前便吃了个闭门羹。

“师傅。”

往常耳聪目明的鬼谷子仿佛失了聪似的,威武侯玲珑心窍,自知道这是被师傅无形拒绝了。苏令蛮素来晓得师傅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可若说能猜到两人所为何来,未免有些太玄乎了。

两人跟两棵萧瑟的小白菜似的在门外站了一会,都没等到开门,苏令蛮怏怏道:

“师傅莫不是气我们太烦人了?”

杨廷若有所思,他在鬼谷门虽不属玄术一门,但毕竟呆得久了,比苏令蛮要清楚些内情:

“师傅恐怕是不便相帮了。”

本来,个人命运个人缘法,鬼谷子出世许久,除了吃喝拉撒收徒还管一管,偶尔给新徒弟批个命,其他时间俱都如此懒怠,仿佛世间再无可让其垂怜一顾的东西。

苏令蛮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一会儿又想通了,精神奕奕地昂头喊:

“师傅,您放心,阿蛮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鬼谷子扶着额,沐浴着月色,像是睡着了。

杨廷与苏令蛮兴冲冲而来,又失望而返,夜深,也未去打扰其余师兄师姐,便又翻墙出了府。远处墨如晦嗤地笑了声,摇头道:

“年轻人啊……”

静岳公主已经吩咐方才剑舞的俊俏郎君上前来,左右看了看,问墨如晦:“阿晦,这位如何?”

她与墨如晦属忘年交,虽年岁差得大,但脾性相投,墨如晦在她面前也从不遮掩真实面貌,英气逼人的眉毛一扬,“甚好。”

揽着小郎君便喝起了交杯酒,其行若让朝中那些作风古板的老学究看了,恐怕要心脏病发。

第二日苏令蛮起得便有些迟,由着苏蜜儿与苏珮岚一眼一眼刮来的别扭,“怎么?二姐姐脸上长花了?”

苏玉瑶懵懵懂懂地问,苏蜜儿两人只当苏令蛮是一夜风流导致的疲惫,只此类话也不好多言,便各自找了借口上了后面那架马车,两辆马车轱辘辘将四位小娘子一道送去书院上课不提。

苏令蛮下学时,又被杨廷着人一架马车给拉走了。

苏蜜儿与苏珮岚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想道,阿蛮姐姐还未及笄,这般猴急……可是有些不大妥当?

威武侯不知自己在人心里竟被描补成了个猴急的好色之徒,一个郎君窝在马车上不肯下,与苏令蛮一人一边跻坐对视。

“师傅既不肯说,藏书楼那边有关玄术之书却有不少,不如你我一道去看看,王二娘子那般情况,究竟为何。”

苏令蛮不耐烦听他口中冒出“王二娘”三字,可又觉得杨廷所言有理,便也颔首同意。只是想到晨间临出门前与方才苏蜜儿和苏珮岚的眼神,便有些恼:

“侯爷下回出现,可否悄悄着些?”

威武侯心粗,自然想不到这一层,见小娘子腮帮子气鼓鼓地成了只豚鱼,忍不住手痒还是上手捏了捏:

“怕甚?待明日三书六礼过了,谁还能多言一句?”

苏令蛮没搭理他,瞧着窗外发呆,纵不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可毕竟背井离乡地来了长安,如今又要一头烖进真正的高门大户,不免心头发憷。

偏杨廷又是个心粗的,丝毫没料着往日金刚不坏的小娘子心中忐忑,只当她是小日子来了难受,笨拙道:

“一会去了百草堂,师兄给你煮些红糖水。”

他也就这一招,偏百试百灵。

苏令蛮小日子也差不多就在眼前,见威武侯连这也记下了,心下舒坦,立时又不恼了,嗔道:“你便只会红糖水。”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张叔那座小院子。

那一段只有彼此的日子,每每忆起,都跟吃了蜜似的甜,苏令蛮嘴角弯了弯,杨廷垂下眼睫,酸酸地想,那时节想抱便能抱,想亲香便亲香,果真是神仙日子。

对比如今,连牵个小手都得找各种理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神思怅惘,一路默默相看着到了百草庄。

临近时,薄暮冥冥,天已近黄昏。

农人扛着锄头各自归家,乡间小路弯弯曲曲,道旁不远处炊烟袅袅,深嗅一口气,田间的清香混合着浓郁热闹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苏令蛮道:“饿了。”

杨廷从马车内的抽格里取了一碟子百味斋的芙蓉糕,推过去,“先垫垫饥。”

苏令蛮方才还怨他心粗,此时不免又想,虽说这人不大看人脸色,可生活上倒是对她照顾得细致,连路上腹饥都考虑到,她也不该强求了。

芙蓉糕色若芙蓉,掰开细细品尝,还能尝出一点芙蓉花香来,清甜软糯,小娘子小口小口吃着,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杨廷支着下颔,眉眼微弯,从不曾料到,竟会有一日光看人吃食,便能有满满的幸福感。

见苏令蛮吃了两块便拍拍手不吃,杨廷从抽格中取了块帕子出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她将指间粘到的黏物擦干净了,顺道擦了擦嘴巴,才俯首毫不嫌弃地拈起剩下的芙蓉糕两口一个吃完了。

“这帕子哪来的?”

苏令蛮不无好奇地看着抽格中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十来条新帕,颜色各种,料子都是用的尚好缎纱,杨廷无事状道:

“乳娘上回坐车,忘记拿走的。”

耳朵尖却泛起红来。

第166章 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