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手游廊旁途径曲池,葱茏的花木已经褪去了繁盛,枯黄的叶片打着旋落下,又被洒扫的粗婆子立时扫干净了,池面不靠近,都能觉得透骨的寒风,苏令蛮将手往袖口里掩了掩,看样子,冬天也要到了啊。

也不知……

待她走入花厅,迎面而来的那个身影让她如梦初醒,苏令蛮吓了一跳:

“阿娘?”

吴氏笑盈盈地走上来,面上还带着长途赶路的疲乏,只眼睛不住地看向阿蛮,点点头:“瘦了、瘦了!”

她这嘴里的瘦了可与寻常阿娘说的“瘦了”带着心疼,反是满意,两人颇有些心照不宣。

从春末到秋末,约莫是半年未见,吴氏没多大变化,苏令蛮却几乎是大变样了,不看容貌,光行走气度,便与定州那野丫头完全不同,在吴氏眼里,便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差不离,她笑得合不拢嘴:“变大人了!变大人了!”

苏令蛮却注意到了花厅旁另安静坐着的苏覃,诧异道:“覃弟怎么也来了?

这边蓼氏略聊了几句,便知趣地退了:“阿蛮,你们娘俩有些体己话,我这大伯母也就不做那讨人嫌的,你们便自便吧,有甚要的,便问门外的小丫头。”

“怎好如此客气?”吴氏不好意思地起身,奈何却不过蓼氏,两人不论言谈还是举止总差了几分,所幸吴氏天生带着娴雅,纵规矩差了些,倒也让人看着舒服。推却一番,蓼氏顺当走了,娘俩连同苏覃这才坐下,絮絮说了些别后之事。

吴氏当家,丽姨娘因靠她吃饭,自然不敢再硬气,尤其老爷近些日子完全不要西厢院人伺候,但凡她殷勤小意地凑过去,还会被毫不留情地斥责,日子久了,心也便淡了。如她这般的还有西厢院里那一堆的姨娘妾室,妾通买卖,正室本就有随意处置的权力。吴氏也不想养着这帮子每日都要花去一大票脂粉钱的闲人,老爷又不肯给杨家银子,便全被她二两一个银子好好地放回去了,至于往后营生如何,全不由她管。

老爷倒像是一门心思地“从良”,只是不论妻妾,谁的身子都不沾,正儿八经地宿在书房半年之久,跟改了性一般。

苏令蛮心下却清楚,那是居士临走之前下的“好物”,阿爹这好面子的,自己不行自然不敢大肆宣扬,倒也是一桩好事。

“你大姐姐日子不大好过,嫁过去婆母不喜,丈夫不疼,听说阿镇半年都没进她房门,婆母怨她留不住人,肚皮不争气……”说到这,吴氏不免唏嘘,不过心软只是一瞬,她扬起笑:“这回来,阿娘专给你来置办嫁妆来了。”

苏覃在旁听这些絮叨毫不烦躁,苏令蛮不免问,“阿覃不还要读书?你将他带来阿爹没意见?”

“二姐姐这是不希望阿覃来了?”

苏覃还是欠揍的皮实样,安安静静坐着不动便也罢,一笑便让苏令蛮忍不住拳头发痒,“好话不会说非得说歹话是吧?”

吴氏忙劝和,道:“这不是察举制下,定州有三个名额么?阿覃本有这名额,奈何性子倔,硬是拒了,不过两月前的童生试、州试都过了,嫁妆置办恐怕需耗些时日,阿娘便干脆将他一道到来,顺便参加明年的春闱。”

“……阿娘,是要在这常住?”

苏令蛮愣了一愣,吴氏小心地觑了她一眼,她这些日子掌家,早已不是以前那不分眼色的,“阿蛮莫担心,阿娘来前,便提前在城外租了个小庄子,一会便过去,不会叨扰国公府的。”

苏令蛮倒不是这个意思,吴氏来她自然是高兴的,只她如今也是寄住,要是再投奔人来挤住在这,纵然她面皮厚,也觉得委实过意不去。

吴氏这次来,除了带来大半家私要给阿蛮置办嫁妆,上好的皮料甚或一些好木料,她在阿蛮老早开始便已经准备起来,正在运来的船上,只有些时兴的东西,定州没有,看信里说阿蛮又是嫁给那等人家,她势必不能让人小瞧了,大兄又暗地送来许多资费,她自然要过来操办。

“明年三春时,阿蛮便要及笄了。阿娘办完这些事,再回去。”

吴氏感慨道,日子悄没声地一打眼就过去了,她眼里的阿蛮还是个窝在怀里哭鼻子的小娇娇,一转眼,都快要成人妇了。

她也老了。

两人聊了些别后之事,苏文湛便被蓼氏吩咐来,领着苏覃出门去转悠了。

吴氏来,还有一桩事,“阿蛮,这……过继之事,对你是好事,你有甚好犹豫的?”

“莫忧心阿娘,如今我有吃有穿,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阿爹又是个不成器的,阿娘看方才进来那郎君待你不差,有这样一门亲戚在,便将来不得意时,威武侯欺负你,你也有娘家去奔。”

在吴氏眼中,这威武侯与鄂国公府也不差仿佛,都是京里的贵人,若阿蛮受了委屈,有这样的娘家总比千里迢迢无着落的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苏令蛮心里还过意不去,好歹阿娘生养了自己一场,虽前些总将自己往后排,可到底是待她不差,后边改过来后,更是将她看成了心窝子一般,她如何舍得将来对着自己亲娘喊“婶娘”?

吴氏只一门心思地为她好,哪里在意这些,不住劝着,最终苏令蛮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

有一句话说对了,花无百日红,若哪一日威武侯当真对她不好了,她总有个在京中的娘家可以奔。

“若我过继出去,阿娘可要与阿爹和离?”

吴氏怔然,半晌才叹道:“……有个和离的亲娘,对你来说终究不大好。”

不论苏令蛮如何劝,她都不肯松口,最后无法,苏令蛮亲自配了“不举药”给阿娘,道:“若来阿爹将来故态复萌,便一剂药下去省心省意。”

——天底下给自家阿爹下药的,从这方面来说,苏令蛮也算是离经叛道第一人了。

吴氏手险些握不住。

母女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苏令蛮沐休时,便会去吴氏租来的庄子住上两日,带着她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逛遍,倒是苏覃,颇让人刮目相看,不过短短月余时间,便就着鄂国公世子与威武侯未来亲小舅的关系在长安城那群纨绔里混得如鱼得水——

这果然是天生的本事,旁人羡慕不来的。

时间匆匆过隙,日子过得平静如流水,其底下的暗流涌动,却不足以与外人道。

一转眼,便到了年关。

苏令蛮日子过得顺意,过继之事早就报到族里,鄂国公府未大办,只选了一日祭祖,由着定州老家平阿翁那里,将苏令蛮的名字从苏护名下移了出去,移到了苏政那儿,成了正儿八经的国公府嫡次女,苏玉瑶往后退了一隅,成了嫡幼女。

全族通报了一声,鄂国公府阖府吃了顿饭,这事便顺当当地过去了。

第171章 上宫宴

临近年关, 书院也开始放假了。

小年之时苏令蛮本打算去庄上陪一陪阿娘的,毕竟如今她已被记入蓼氏名下, 于情于理正年都该在鄂国公府上过,小年前去陪一陪也还算合宜。但今上有谕, 正值大丰年月,宫中有宴, 今上要与众同乐。

“阿蛮, 恭太妃在宫里, 可是点了名要你去的。”

苏令蛮一愣,恭太妃?这号传奇人物在定州之时几乎是常年都要被苏家人拎出来提一提的, 及至长安, 这大半年里, 除了国公府过节时往宫里送的孝敬, 可从未见她有心招苏家人进宫面见。

初时苏蜜儿嚣张的底气亦是来自于此, 可惜亲姑姑常年不闻不问, 她渐渐也回过未来, 如今夹着尾巴殷勤小意地做人,渐渐也得了蓼氏几个笑脸,此时正坐在下首都逗趣,听罢双眼发亮:“姑姑可提了蜜儿?”

蓼氏颔首:“太妃宫中寂寞,趁着此次宫宴正好会一会家人, 点了名要你与阿蛮去的。”

苏令蛮去,是因了未来威武侯夫人的名头,蜜儿去, 是恭太妃的直系亲属,理由都是现成的,至于苏玉瑶,虽还有三年及笄,但蓼氏也渐渐带着出门,慢慢相看起来,这等热闹场面,她自是要去的。

倒是苏珮岚不上不下地夹在其中,反被人忽略了,她勉强笑笑,见苏令蛮几人觑着她,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那阿岚便在府中等姐妹们回来说道说道。”

到了小年当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鹅毛大雪,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指往人脖子里钻,绿萝朝天望了眼,匆匆往碧涛苑里去,手中拎着的热水桶热气都快散没了,想到房里那两个几乎天天都要裹成熊样的一对主仆,眉毛都拧到了一块。

一会可得去宫里了,这样出门,可是不大体面。

苏令蛮也知道这般不大体面,可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冷意,让她一出门便忍不住打摆子,书院放了假,她便正好有借口不出门,练字、练舞、做女红忙乎个不停,就是不出这暖烘烘的房门。可怜岫云杨郎被一腔相思折腾成了个梁上君子,披着风霜上门来偷香,每每一身冷寒而来,再一腔热血回去,只恨不得时间走得再快一些,待阿蛮及了笄后,便赶快请期成婚。

房内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整个房间暖融融。

绿萝刚进门,便被热得出了一身汗,她放下热水桶,一边脱了外面厚厚的袄子,一边服侍锻炼许久的二娘子盥洗,见小八人跑得没影,没忍住问了一句。

“阿娘让去拿东西,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过继后,连称呼都得跟着改,苏令蛮初时还叫得别扭,可蓼氏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待她,时时提点,真做足了娘亲的样,日子一久,苏令蛮那股别扭劲儿便没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小八跺着脚缩着脖跟乌眼鸡似的进来,见绿萝还热得脱了袄子,没忍住“嗷”了一声,“绿罗姐姐,这人都快冻成冰坨子了,你还脱衣服?”

绿萝没搭理她,小八手里拎了一包裹,见二娘子拿了一细瓷罐子,忙不迭接过手来:“奴婢来,奴婢来。”

这拇指大小圆溜溜的细瓷罐子,是居士特意调配来给二娘子冬天抹脸的,还有个大罐子用来抹身子,这日日涂抹下来,还真别说,“二娘子您这皮肤啊,”小八呲溜了声口水,“跟那羊奶似的,雪白雪白,还一点没见着瑕疵。要小八是男人,恐怕也得栽。”

她想到偶尔几回在二娘子脖子那见到的红点子,脸红了红,原来还不懂,几回一来,便晓得那是什么了。谁能想到那清冷如月的威武侯有那啃人脖子的爱好?

绿萝那边已经将包裹拆了,一件雪缎子大麾,上好的松江布里,外面是桑丝缎料,摸上去光滑如雪,只在披风下摆一圈细细地绣了一圈凌波纹的朱色滚边,内里细细一层绒,也不知是什么制成,摸上去又轻又软,最引人注目的,是沿肩一圈又软又滑的雪狐毛,品相极佳,丁点不见杂色,实在是貌美得紧。

小八帮抹着雪肤膏又道:“这是杨郎君一大早差人送来的,送来那大兄弟还说,侯爷为了这雪狐毛,可是亲去城外二十里的厽山上呆了有小两日,才得来这么件大麾。”显然是身边人自作主张要为威武侯表忠心了。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眼里的笑都掩不住,穿戴好今日赴宴要穿的袄裙,手已经摸上了大麾,爱不释手道:“他便爱作弄这些东西。”嘴里说着怨,心里却是受用无穷。

眼见自家二娘子这刚硬身板都快被主公那一套又一套的手段揉成了绕指柔,绿萝才扶着她坐下,“二娘子今日便梳个垂髻?”

垂髻要比双垂髻成熟些,苏令蛮今日为赴宴,也特特选了件压得住的颜色,暗绯色蔷薇纹立领上袄,深青色八福罗裙,垂髻斜插一支点翠金丝牡丹流苏步摇,碧玉坠子,偏她肤白,便这般随随便便地一穿,竟也是貌美惊人。

绿萝没敢给她上脂粉,这般已是丽色夺人,若……幸好是主公要娶了,换成一般的人家,这般的容色,可是祸家之源。

见外面时辰差不多,苏令蛮穿上羊皮小靴,又披上威武侯特特送来的大麾,便领着绿萝与小八匆匆去了庆和苑,此次鄂国公府去的女眷不算多,老夫人、蓼氏,并苏令蛮、苏玉瑶和苏珮岚三人,三夫人也想去,奈何三老爷官位只得四品,只得怏怏作罢。

两辆马车“得律得律”地驶出鄂国公府,苏老爷与苏文湛在马车后领着家丁护卫,正巧遇上隔壁罗侍郎家,便干脆两路并成一路,一路往宫城方向而去。

长安城的街道宽阔笔直,排水做得好,奈何架不住大雪纷扬,便扫大街的够勤快,路面也还是积了厚厚一层雪,被来来去去的车辙压过,成了冷硬的冰坨子。是以,马车行进得并不快,到得宫前,递过牌子,入宴之时,人已经到了大半。

宴席摆在御林苑,皇家的宴席自然与别个不同,正中一张最华美的长几,其下两排绵延开去的一张张小几,几上美酒、果品、菜食若干,依品阶而下,各府身居要职的郎君们已经率先入座,一几一人,丝毫不乱。

女眷们则在另一个厅,由皇后跟前得脸的女官们迎进来,再分而落座。

庆国公夫人一眼便瞧见了进厅门那一行人,眼见蓼氏那张马脸春风得意,她便恨得咬牙切齿,往年庆国公府不说最核心那一拨,却总还是受人看中的,今年却被安排到了角落,人人见了都能戏说上两句,她便忍不住恨上了蓼氏这始作俑者。

奈何鄂国公府势起,竟是直接被安排到了靠前的那一拨里,紧邻着几个有名望的,庆国公夫人没忍住“啐”了一口,心道,待过了今日……看你还得意到几时?恶狠狠的眼神让旁边人无意瞧见,心中发冷,忙侧过身去了。

苏令蛮与蓼氏一人一边搀着老夫人往里走,路上遇见熟识的不免停下寒暄几句,众人便见一小娘子雪堆玉塑似的被团在一团毛绒绒的雪狐毛里,整个人仿佛会发光,不免多瞥了几眼,心道过两日也得找人去做这么件大麾去,竟一时造成了长安城里雪狐毛皮脱销的境况。

苏令蛮见着了谢七娘、段艿几个书院还算交好的小娘子,也见到了笑盈盈的王文窈、气鼓鼓的卢晓景,均好脾气地点头招呼,最前排的自然是皇后后妃等人的座位,连着公主、郡主、宰辅家眷、右相家眷一路怕排下去,大部分人都对这新鲜出炉的威武侯府人感到好奇,总忍不住将视线落到其身上。

皇家的宴席,也不过吃吃喝,逃脱不去这些窠臼。

皇后、后妃们与众人见过便吩咐开席,苏令蛮小心,先时出门拿糕点垫了饥,只吃了些一看便不会有问题的菜食,尤其酒水,都是略沾沾唇便不碰。孰料这一幕竟是被一直暗中留意她的卢晓景瞧见了:

“苏二娘子莫不是嫌宫内的东西不好吃,竟这般不捧场?”

卢夫人暗中拧了她一把,朝蓼氏这讪讪地笑笑,两方只隔了两个长几,还是面对面的,“对不住,阿镜年纪小,尚不懂事,望苏夫人见谅。”

老夫人冷哼了声,她辈分大,旁人无论如何看待都需敬着,撩起眼皮看了看,“卢夫人,孩子小,更要好好教。”

在场的夫人娘子哪里不晓得其中猫腻?

宫宴上,不论再好吃的吃食,谁都吃得战战兢兢,如苏令蛮这般酒水沾沾唇便罢的也不在少数,卢晓景这般说话,从前还能说是天真烂漫,可在此时便显得格外不懂规矩了。皇后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了一眼,眼见着那貌美惊人的苏二娘子,笑不到眼底,放下著道:

“听闻苏二娘子一舞动长安,今日日子难得,不如也上场舞一曲?”

时人确实有尚舞之俗,办宴兴起时,主家与宾客同舞亦是常事,可让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来单独出来献舞,那意味……就不大一样了。

看起来——

皇后对这未来的堂弟媳妇,不大满意。

杨夫人默默看着,低下头又吃了一著的米果子。

第172章 太平舞

众人不由都纷纷看向未来的威武侯夫人, 打算看她如何应对。

照苏令蛮从前的脾气, 自然是忍也不会忍直接便怼回去,可再莽撞的孩子亏吃多了也晓得迂回这个道理——苏令蛮偏不。她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烟灰, 落落大方地站起施了一礼, 明媚双眸微弯, 半怨半嗔道:

“皇后这话委实是抬举阿蛮,阿蛮舞艺粗浅,实在当不得这名头。不过阿蛮曾听闻皇后当年在闺中一管洞箫亦是一绝, 若阿蛮要舞, 可能请皇后吹奏一曲,好让我等俗人听听这仙乐?”

苏玉瑶在座下听得忍不住想鼓掌, 这一番话,撒娇卖痴, 软硬兼施, 偏还让人挑不出理来。

寻常人对上皇后,首先便要先气弱上分,偏阿蛮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 让人吃了这么个闷亏。

若皇后还要做这母仪天下的模样,便势必不能拒了, 否则,便是不给未来的威武侯夫人面子——毕竟,她金口一开便要人跟低贱的伶人似的献舞,自己若不肯应下这伴奏的差事,便是故意贬低对方, 反失了国母气度;若肯了,那这事便圆圆满满地过去了,权当是未来的妯娌风雅乐事一番。

皇后沉默地看着殿中,小娘子白馥馥嫩生生俏立在那,老气横秋的颜色偏穿出了独特风情,她不由想起难得几回敦伦之时,能听到圣人恍惚间脱口而出的话:阿蛮,阿蛮……

拳头攥得死紧,原先想为难的心思不由便淡了下来,这又与他人何干?这般颜色,便她见了也忍不住多看上两眼,男子被路边的野花吸引住目光,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微微一笑:“有何不可?

“阿娇,去拿洞箫来。”

司官拿来洞箫,皇后送佛送到西,“苏二娘子,欲何曲?”

“既是庆丰年,便来一曲太平调。

在衅阶之时,王二娘亦跳过这曲,曲调活泼快乐,由洞箫吹来,更添柔缓,苏令蛮仍着了晨间那套稍显老气的袄裙,可舞动时,那暗色的八幅罗裙隐泛流光,仿佛蕴有盛世丰年、繁花似锦,急时如雨打清波,漕漕落如雨;缓时似春风过境,徐徐乃生发。

若王文窈跳的,是人间喜乐,那这喜,便只浮于表面,忽忽便被风吹去;而苏令蛮的太平调,却让人油然而喜,一眼看去,心随着手展处而喜、腰旋处而乐,裙落处而笑开,一举手一投足,都蕴入了太平至乐、人间至欢。

这是卓绝的天赋,不论从悟性、还是从身体的柔韧度。

在座妇人不论自身如何,可都是浸淫惯了这高端的宴席,眼光自不必说,许多舞姬可是打小练到大,却也没这水平,不论柔韧度,还是悟性,都差得老远。苏令蛮这舞,仿佛是跳在人心尖上般,牵人神魂。

卢晓景怅然若失,她……多有不及矣。

洞箫声声,惊动了御林苑。

“去问问皇后,怎将这闺中的手艺给捡起来了?”

圣人嘴角含笑,却听李公公道:“回圣人,皇后兴致甚好,与苏二娘子一萧一舞,正同诸位娘子们庆贺。”

房太保捋了捋胡子,“皇后娘娘果真是亲和体恤,大善。”

威武侯微微笑,并不附和,只安静地吃酒,不过便这般坐着,亦让人忽略不去那满身的风仪。杨文栩微妙地瞥了一眼过分年轻的圣人,这少年郎……心急了啊。

这些在座一品二品的官员们哪个不是老油条,便私下你一刀我一斧斗得你死我活,面上仍能笑得跟亲兄弟似的,待圣人道“今日既是宫宴,亦是家宴,诸君不必拘束”,另有宫中舞姬出来献舞,乐师伴奏时,便有相熟的互相劝起酒来,不过不论底下人如何劝酒,最前三桌呈品字形的长几前,是没人敢凑过去的。

正中自然是当今圣人杨照,右位为尊,杨文栩自然当仁不让,左位为次,王右相居之,三人一个小圈,仿佛谁也插不进去,谈笑宴宴,仿佛正说到什么好事,一直冷冷淡淡的威武侯突然活泛过来似的红了一点耳朵尖,“二娘子还未及笄,自然还未请期。”

杨文栩轻哼了一声“出息”,圣人又问:“媵妾的人选可有说定了?”

说起媵妾,这习俗来源已久,前朝诸王分封时,便有媵妾陪嫁之习。

若郎君有十八未通人事者,需由府中女史先试法开蒙,因威武侯十六开府,府中女史除了一个乳娘,便是那粗使丫鬟。杨夫人曾遣女史过府一遭,却被原样退回,此后不再行,杨廷不曾沾过女儿身这是在座几位都清楚的。

而媵妾则看女方,女方若贤,自该先与未来夫家通个气,甚至婚前一日,还有媵妾试婚的陋习。

杨文栩作为未来公公,自然不好答这话,他奇异地瞥了一眼圣人,……圣人问这话,便是作为关心臣下这一条来看,问起臣下的房中事,也是不大妥当的,

杨廷自斟自饮了一杯,才施施然道:“我大梁初建,民生凋敝方过,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寡妇二嫁只为多繁衍我大梁子民,臣既为大梁人,又为杨家子弟,自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媵妾,当不必有,不该有,亦不能有。”

杨廷拉大旗作虎皮,将这妾室与民生凋敝扯到了一块,言下之意自然是我大梁朝还有许多苦哈哈的儿郎娶不到媳妇,我一人如何能占去那许多美人,不如便当当表率,先不纳妾,将美人分出去给旁人,多生几个我大梁子民吧。

杨文栩又在旁忍不住冷道了声“出息”,他与继夫人恩爱有加,可身边也还是有几个姬妾的玩意儿的。

古往今来高官厚禄俱是与美人权势结合在一块的,也没见哪个官儿多纳了几个妾,天下的子民便没媳妇娶了的,细究起来,威武侯这番话是处处破绽,奈何占着大理,又自己愿意放弃这一享受,便圣人心血来潮想指两个美人,也是没占理的。

两边宴席都是通的。

这边威武侯的话方放出去,女眷这边便都知道了。

从前便有人羡慕威武侯人才难得,这下一听,他单方面拒绝了媵妾,简直是天底下娘子们心中最最合意不过的夫郎,光这一条,已抵去世间男儿不知多少,这下看向苏令蛮的眼神更是又羡又妒,恨不能取而代之。

世上便有这等人,美貌绝伦这一项好处占了也便罢了,还有个放话不娶妾的夫郎……

皇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座下的位置没滋没味的,威风又如何?却日日守着这漫漫长殿,只能等夫郎偶或一顾。不过,脚下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满脚的泡,也只能等自己慢慢熬。

喝酒吃菜,不论宫宴还是家宴,都是老三套了。

苏令蛮这宴,整整坐了有大半个时辰才散。女司官们与大大小小的太监忙活着收拾残局,那边恭太妃宫里却传旨让苏家人去一趟,一叙别情。

蓼氏搀着老夫人在前,苏令蛮、苏玉瑶、苏蜜儿跟在后,皇宫极大,青砖琉璃瓦,建筑巍峨大气,大小错落着许多宫殿,前朝与后朝由一道高高的宫墙隔开。如今几人既然是要去见恭太妃,自然是要去后朝的。

威武侯便等在前后朝交界的宫墙处,领路的宫人自然认出这便是那权倾朝野的宰辅大郎,知趣地退到一旁,蓼氏笑了笑,老夫人拍拍她肩:“阿蛮,去吧。”

苏令蛮在几人的注目下脸红红地过了去,杨廷贪婪地看着她,雪狐毛蓬松柔软地团成了一个圈,衬得小娘子那张脸更小了,一双眼跟浸了水似的透亮,看人时仿佛要将人看化了去。

“阿廷,你怎么来了?”

杨廷忍不住帮她将大麾系了系,“长话短说,一会到了太妃那,你千万记着谨言慎行,一切听本侯安排。”

威武侯的凝重感染了苏令蛮,她蹙了蹙眉,“可是有什么事?”

“一会,爷请你看场好戏。”

杨廷拍了拍她脑袋,见那边人没往这瞧,扯着她转到宫墙的角落里,没忍住低头偷了个嘴儿,“香。”

苏令蛮斜他一眼,笑意先从眼里流出来,她素来是个果敢的,“你也就敢这些花头了。”

挑衅似的话,她料准了在外这人不敢如何,杨廷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现下也不与她磨嘴皮子,总有一日,好叫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这么一想,身下便燥热得不行,连这漫天的雪都浇灭不了这股子热。

他点了点她鼻头,轻道:“你等着。”

足间一转,人已经出了宫墙。

内朝守门的羽林卫注视着威武侯出去,才垂首验过领路宫人的腰牌,放了苏令蛮一行人进去,待人走了,忍不住低声道:“侯爷好福气。”

这般的绝色。

恭太妃的宫苑在后朝太妃所居的那一圈居东,不大不小,不奢华不简朴,一切都恰到好处的不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