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门出去,迈步过门槛时,脚步顿了顿:“不论如何,我蒋思娘不曾对你不起。”

“王溪那时欲邀你回族,与我闲聊过几句,后在你那吃了闭门羹,饮酒过量,将我当成旁人戏耍,被我打过一顿。此事,你问大师姐便可。”

若蒋思娘从前还对这人抱有向往,此时却再无余念。

人生阴差阳错至此,再无转圜之地。

秋夜的青石地面凉透。

麇谷躺了许久,脑中晃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乱糟糟一团。心熄了太久,再燃时,竟不知从哪一头烧起,直到浑身凉透,才浑浑噩噩地撑地起了。

苏令蛮被杨廷揽着去了从前她居住的院落,绿萝早先便收拾好了,正赶着耍赖的威武侯出门,孰料院门就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谁呀?”绿萝问道。

“是我。”

蒋思娘的声音。

苏令蛮在院里听得真切,心下奇怪,示意绿萝先开门,只脸色不大妙,毕竟谁人被那般说过,还能摆出好脸才是好修养。

蒋思娘进门时,眼眶仍是红的,面上神情却缓和了许多,当先便一句道歉:

“阿蛮,方才对不住。”

“师姐……口出恶言,其实并未如此作想。”

苏令蛮注意到她原来乌黑的鬓角泄出了一点白霜,蒋思娘深深地躬身下去,歉意十足,“师姐知道你们在。”

若蒋思娘兴师问罪来此,苏令蛮还晓得如何应对。

可方知道这一段过往,又知道那毒并非蒋师姐有意致此,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杨廷可没她这般好说话,信步走了出来,冷隽的面上十足的不客气:

“师姐方才如此编排,以为一个道歉便过了?”

第168章 情比金坚

确实是大错特错。

便蒋思娘素来是个性子任意的, 待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也仍不免老脸羞红,哒哒地跑来致歉。

对阿蛮这个小师妹, 她初时抱着敌意, 纯粹是因麇谷为着她破了“不医妇人”的规矩——这一切不过源于女子天生的一份排外性,可到底同门, 当年她既能与麇谷情意想通,骨子里自然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居士瞧着阿蛮顺眼,她相处久了,亦觉得这丫头极是不错。

只到底心里有根刺,在麇谷问话,开口闭口地庇护阿蛮时, 便忍不住口出恶言爆了,若要真说恶意,那确实是没有的。

何况被这么两个足以当儿女的小辈听去了陈年老事, 本就面子挂不太住, 此时杨廷冷言,蒋思娘讷讷地颔首:“该当……如何?只要小师妹说来,师姐无有不应。”

苏令蛮这人,对着真心待己之人,总是硬不下心肠, 杨廷看她眉眼舒展开、半点不介意的模样,不免暗地为这心大的丫头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当了恶人:

“其实对师姐来说, 也不难。

“阿蛮当年因胖症所苦,师姐这毒,可还记得如何给人、给了何人?”

若杨廷问的是旁事,蒋思娘许答不太上来,毕竟八年委实太久,可这事,对她来说也是件新鲜事,记忆犹新。若论起来,这毒……还来源于一个赌。

那时正值大师姐寿辰当日,她与麇谷见面难免又是一场大吵,身心俱伤之下便去清风楼买醉,微醺之时,撞见了一个同来买醉的妇人,这妇人一身的厚膘肉,比寻常女子大了有半个,厚脸肥唇,十分的不好看。

“我本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喝闷酒,清风楼的生意从前亦是十分火,那妇人没寻着位置便来拼桌,两人说道几句,师姐便知道也是一个情场失意人。”

那肥妇人有一个好嗓子,叙起往事惹人生怜,她与夫君原也是情投意合,奈何成婚生过一子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发了福,莫说从前楚楚,人人见了都会嫌恶上几句,用她夫君的话来说便是“称一称还能炸出好几两油”。

世上何人不爱色?

有几个能当真透过那副皮囊窥到绝好的内里?

这夫君自然而然地便移情,与外边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那寡妇长得风流俏丽,肥妇偷眼瞧过,有一副细腰长腿,据闻不是个好的,可奈何郎君欢喜?她夫君便欲休妻另娶,连新得的儿子都不要了,只想着与那寡妇双宿双栖。

“那肥妇人边哭边打嗝,看着要比我狼狈一千倍。”

蒋思娘说起这事便有些讪讪,那时她心里苦闷,碰上一个更苦闷的反倒觉得有了安慰,心生恻隐,听那肥妇道:“他们如今是情比金坚,使得我这正头娘子到了成了打鸳鸯的棒槌,打量谁还没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

蒋思娘还记得当时她问的是,“可要帮你减一减身上这百八十斤的肉?”

若那人应了,对她来说也不过费些事。

孰料那肥妇人也是个奇的,她似乎对那身赘肉不很在意,反而道她便想看看,若那寡妇也成了痴肥之样,他们可还能情比金坚?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不甘心,另一种的不甘心。

“当时我喝得有点大,同仇敌忾之下,便拍胸脯势要做出这等使人痴肥之毒,后来酒醒亦是兴致昂扬,其实这药当初研制时并不容易,毕竟既要破坏人的身体机能,又要保持不损性命……”

蒋思娘说起此事,满脸的不在乎,致于那肥妇最后拿了药去作甚,她并未留意——

说起来,她与麇谷亦算是一类人。

兴致过后,便哪管洪水滔天,自我得厉害。

苏令蛮与杨廷对视了一眼:若那肥妇不是王文窈安排的便罢,若当真是她安排好了来骗人制毒的,事情……便极为可怕了。说明她不仅清楚鬼谷子门下有个医科圣手,还有个专门制毒的,并且挑了个好时机,以同病相怜的契机得了这味药。

她被自己的脑补唬得毛骨悚然。

杨廷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抚了抚她脑袋:“未必如此。”

蒋思娘见他们神色有异:“怎么了?”

苏令蛮摇头,蒋思娘忍不住也伸手拍了拍她脑袋,又低声道了声歉,“阿蛮,对不住。这毒……”

“与师姐有甚干系?这事该怪的,当是下毒害人之人。”

说完这事,蒋思娘便再无话好说,论起来她与阿蛮平日除了上课有些话头,其他时间总有些别扭,此时夹了一个威武侯更是如此,不一会便作别离了开去。

苏令蛮点了点额头:“居士也不知道如何了?”

“左不过是情情爱爱的纠葛,无聊。”

少年郎君一副洞明世事的刻薄脸,被苏令蛮瞪了一眼:“轮到你,还不定怎么着。”她还记得楚世子请缨去外地,京中传扬其“情钟”之名时,杨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气了两三天才好。

要比这方面的心眼,威武侯大约并不比针尖更大。

“若换了本侯,哪会灰溜溜地直接弃人就跑?好歹得将那奸夫压地上揍趴下了再说。”

苏令蛮:“……”

她不想与这京中小霸王聊天了。

可惜京中小霸王再霸道,也没强过铁石心肠起来的小娘子,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被赶跑,去了旁的院子小住。

第二日一大早,便一辆马车将人从城外送回了鄂国公府。

蓼氏瞒着旁人,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才长出了口气,可这事,却是瞒不过同一个院子住着的两位,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苏令蛮只当是没见着那眼神,被苏玉瑶搀着赶快回了房间去换衣裳。

今日算是鄂国公府正式隆重对外介绍苏令蛮的一日。

苏府内外,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全府张灯结彩,连下人都每人新发了一件新做的衣服穿着,精神抖擞地穿梭来去,为接下来的宴会准备。

第169章 小文定

今日鄂国公府办宴, 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门前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蓼氏忙了个脚不沾地, 因着心中欢喜, 苦相都开了三分,远远看去精神头十足。三夫人因着三老爷的敲打, 也不在这个时节与大嫂置气,鼓足了劲儿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

说起来,这泥腿子出身也确实是在外遭了不少嫌话,若非是苏二娘子祖坟冒青烟,被圣人一旨定下了与威武侯的亲事,鄂国公府今日可不会有这般热闹。莫说三品四品的文武官员, 便一品二品的勋贵门阀亦来了不少,当然,大多是打着见识见识这未来的威武侯夫人, 若能交好便再便宜不过的的主意来的。

朝堂上圣人无子, 威武侯亦是不近女色,杨家在子嗣上素来不大得意,往后要是威武侯夫人肚里先出一个,朝堂的风向还不定往哪儿刮。

“听闻宰辅在府中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不知宰辅夫人今日可会来?”

有多嘴多舌的妇人难免说起这事, 威武侯与杨宰辅父子失和,在京中历来不是秘密,但这般放台面上议论的, 也唯有这个方才京外调职回来的才这般没眼色。旁边人侧目瞥了一眼,到底没忍住八卦,掩嘴悄悄道:“宰辅夫人向来慈爱宽怀,这等场面怎么也会来一来,做足架势的。”

继婆婆,可也是婆婆啊。

迎客的花厅连着周围的一个曲池园子全都被挪了出来,被蓼氏巧手装饰,做了个露天的宴厅,摆满了喜庆的圆桌,如今居然已经坐满了一大半的人。

品阶越前的,自然是风景独好,又兼顾雅静,品阶不够高的,便安排得离曲池远了些,但露天大宴的感觉,比之那宽阔的长厅显见要自在许多。

男一半,女一半,沿着曲池各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期间以隐隐绰绰的纱幔隔开,郎君觥筹交错、有好酒的早已拼起酒来。

鄂国公从今晨到现在,笑得太多,嘴角都咧得有些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怎么看都觉得,这二侄女本事不小啊。

正想着,见一大腹便便之人来,连忙又迎了上去,“刘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蓼氏那边亦是差不多的情形,人手不足,连苏玉瑶都被拎着出来迎客,至于苏大娘子因和离在家,此等宴会却是不便出面的。

“阿蛮呢?”

“阿娘你糊涂了?”苏玉瑶笑嘻嘻道,“不是你找那梳娘帮阿蛮姐姐好好打扮去的?”

苏蜜儿与苏珮岚亦步亦趋地跟着,闻声忙道:“我等出门时,还见阿蛮姐姐在换衣裳。”

蓼氏一拍脑袋,“瞧我都糊涂了。”

那边厨房又有人来找,她忙不迭走开,吩咐几人莫要淘气,跟在三夫人身后迎客,脚下跟踩个风火轮似的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正热闹着,鄂国公府门外又敲锣打鼓地来了一队人,头先便是两只白额雁开道,围观百姓中已有识货者“嘿”地叫了一声,原来这白额雁本便不俗,极其纳罕之物,整个大梁也没几只,尤其这一对,额心俱是一点滴泪白羽,雄赳赳气昂昂,光这两只白额雁便已抵得许多富贵人家的家资了,更别提后边长长一队伍的金饼喜物等等。

这还不是正式下聘呢,围观者中自然有那小妇人眼酸道,“谁晓得是不是银样镴枪头装相呢?”

已有人嗤笑道:“你这婆娘!当威武侯是谁人?莫说旁的,整个大梁都是他杨家的,他便只是一个闲散勋贵,手头的钱也不能少喽。”

那边凌悦已经领着媒婆和礼单进门,因婚事御赐,聘书、礼书是一道给的,依着她自己,也不免为威武侯的大手笔咋舌,厚厚的一叠礼单册子,翻起来要比平常人家厚上两倍,哪家儿郎有这般大方?

凌悦五角俱全,顺心顺意的日子过惯了,亦不免歆羡起这苏二娘子的好运道来。

这礼单越厚重,便显出男方的越重视。显见威武侯是听到京里宰辅的风口,来为未来媳妇做脸来了。

女儿家未来日子好不好,一看嫁妆,二看男人,眼看这男人将大半个威武侯府都搬空了给人做脸,但凡鄂国公府会做人些,还是会给苏二娘子添进嫁妆里带过去的,可这一来二回,意义就不一样了。

嫁妆可是属于女人的私产,莫说夫家动不得,连娘家也不好动。

方才还有碎嘴道“苏二娘子不得公婆心未来日子恐不好过”的论调立时改了,现时说起,都是又羡又妒,男方这般做脸,只要自个儿立得起来,往后的日子基本上是不用愁了。

——作为能一步登天的小官之女,谁也不会当真认为苏令蛮是个没心机的小白菜。

“阿蛮姐姐,你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嘴脸,啧啧……”

苏玉瑶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报信,见苏令蛮还不紧不慢地收拾,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会儿快开宴了,估摸着你那婆婆快到了,快着些。”

苏令蛮捋了捋腰间的流苏蝴蝶游鱼珏,拿西洋镜照了照,见打扮无误,才拍了拍手道:“走吧。”

……

这时,蓼氏正迎了今日来顶顶重要的一人。

年约三十几许,依然拥有一双清纯无辜的杏眼,行时如弱柳扶风,一身按品大装让人挑不出错,笑容可亲,除了眼角细微的纹路出卖了其年龄外,整个人都还鲜妍貌美。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蓼氏心下感慨着,人却已经漾起一抹笑迎了上去,“杨夫人安好。”

这人正是杨宰辅续娶的填房,当今太后的娘家侄女,在外声名极佳,人人说起,都会道上一声赞。据闻当年苦心孤诣地照顾年幼失母的威武侯,竟累得自己滑了胎,贤名远播。

杨夫人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亲家。”她率先亲热地叫道,“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蓼氏眉开眼笑道:“夫人哪里话。”

一边领着人入席,自己敬陪,杨夫人与老夫人见过,互相吹捧了番,左右扫过,才道:“亲家,二娘子在哪?快些叫出来,好叫我等瞧瞧!”

“嗨,这孩子是怕羞……”

蓼氏说着,却见前方鹅卵石小径转道,行来一行人。

当先一个活泼的黑丫头正与身后小娘子笑眯眯地说着小话,再几步,那小娘子便现出了身形,一身泼墨般厚重的正红,内搭白底牡丹纹齐胸软烟罗裙,外罩一色的曳地明绡纱明衣,风一吹,裙琚飞扬,飘飘欲仙。潇潇洒洒而来,步态娴雅,更兼之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明眸顾盼神飞之间,竟已经将这满堂煊赫都比了下去。

对面小儿郎隔了一层纱幔看来,有没见过的,更是痴道:“神仙中人当如是。”

杨夫人难得地卡了词,半晌才道:“怪道……”

连她一个女人看了都愣神,何况那些个嘴上没毛的青涩儿郎?

整个觥筹交错的场面都似震了震,苏令蛮目不斜视而来,先与老夫人见过礼,再由着蓼氏介绍,当介绍到杨夫人时,眉才动了动:“伯母。”

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下去,杨夫人连“哎”了好几声,忙扶她起来:“莫要太拘谨了,往后我们可是一家人了。”

苏令蛮赧然应道:“是。”

她骨子里活泛,可面上装乖还是成的,蓼氏将自个儿女儿放了,领着苏令蛮在身边多方提点,一个转悠下来,几乎将人认了大半。书院同窗大多跟着母亲来,此时不免纷纷恭喜。

今日的宴会,杨廷自然也是来了的。

不过他来的有些迟,酒席过到一半,才匆匆来席,显见也是特地打扮了番,一身锗红长袍乍一眼看去,竟跟新郎官似的。尤其他肌肤白皙,五官冷隽俊秀,被这红色一衬,更是说不尽的春风得意,引得人频频探看。

酒宴过后,是不出差的老规矩。

城里最好的戏班子云家班被蓼氏提前请来,在水榭上搭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戏,成婚了的妇人定得住,可那些还未出门子的小娘子小郎君们却不耐听这一唱三叹的绵绵曲调,相熟的分成几个圈子,各自寻乐子。

王家没有来人。

没见到王二娘,苏令蛮发觉自己有点遗憾,苏玉瑶也跟只放飞的鸟儿似的不知哪去了,唯有罗意可沉默地跟着她,苏令蛮头一回见这小不点安静,“你怎么了?”

罗意可抬起头,面色迷惘,“我阿娘要给我定人家了。”

“你……”苏令蛮心有所感,正欲说话,迎面却来了三人,卢娘子那张俏丽的脸蛋绷着,环胸道:“苏二娘,你莫得意!”

苏令蛮有点可怜这脑袋被门挤了的蠢丫头,被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更在外放言欲嫁威武侯为妾,企图在方方面面给她添堵——幸好还有个脑袋灵光的阿爹,拎回家关了一阵,今日放出来,恐怕是为了让女儿看清形势。

“不比。”

苏令蛮说不比,便不比,只与罗意可的话题到底终止了。

鄂国公府的宴会办得很成功,不论是酒席、到戏班子,甚至到后边安排的一系列耍头,都尚算不错,从头到尾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地办了下来。威武侯选这一日当着所有人过小定,却着实是为人所津津乐道之事,以至于不论大小妇人提起苏二娘子,都是羡慕得牙痒痒的。

第170章 故人来

鄂国公府这场宴会, 仿佛是一个讯号,邀请苏令蛮过府赴宴的帖子越来越多, 整个长安城羞羞答答又极其迅速地向其开启了大门。

苏令蛮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些不会得罪人的宴会,由蓼氏领着、苏玉瑶伴着赴宴, 渐渐也打入了这个圈子,初时还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涩, 可渐渐便应付如意起来。有些规则放之四海皆准, 从前定州如何的规矩, 放到长安亦是不出错的,只长安城办宴的主人地位更高些、权势更盛些。

所幸苏令蛮还属于未嫁女一波, 虽换了庚帖下了文定, 可还是多与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玩到一处, 这些人许多尚在白鹭书院进学, 对上这么位紫服弟子要么先天气弱, 日子倒也不难捱。

只是沐休日去国师府学习的时间又缩短了些, 尤其麇谷居士那, 许多日不出,再出现时,已经顶了一张完全不同的一张脸,那夜到底昏暗,苏令蛮现下才看清居士的真面目。

果是俊, 只俊不秀,带着男儿气的粗犷,颇有些北地男儿浩浩的架势, 大眼疏眉,皮肤泛着多年不见天日的白,只一双眼含在那双层的褶子皮里,仿佛蕴满了深海似的柔波,天生含情。

这与之前那嬉笑怒骂、动辄得咎、七老八十的那张讨嫌老脸哪里有半分相似?

“简直跟戏文里那大变活人一模一样。”

苏令蛮半懒靠着廊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小八道话,这些日子阿廷忙忙叨叨不知在干什么,已是连着好几日没出现,苏府办宴那日,她那未来的继婆婆来了,未来公公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地没来,不过她从前日子过过,便晓得天底下没有事事顺意的美事,不来便不来罢,她可不会学那孝子贤媳似的劝未来郎君去与公公修好——

倘若阿廷要劝她与自家阿爹修好,那是甩脸没商量的。

世上最讨厌的人是何等样人?

便是凭着一厢情愿非得让旁人依着自己准则办事,否则便是大错特错的道貌岸然之徒。苏令蛮不愿自己成为那般人,自然不会强求阿廷。

“居士今日还是不上课?”

小八才不在乎这些,她只一门心思地为主子谋算,“都快小两月了,蒋娘子也奇怪,就丢了一个册子给您自品,便又出了京去自在逍遥。”还好那马先生还兢兢业业,如今二娘子那腰肢婀娜、纤细如柳让她这么个女子看来,都脸红心跳得不行。

小八从未想过一个人的身躯能柔韧成那般模样,仿若无骨。

苏令蛮叹了口气,居士与蒋师姐之间的往事若要分个对错,那自然作为郎君的居士要更错些,可到底时过境迁,再讨论这些也毫无意义。

最近京中的天气越发冷了,庭院里一阵风过,她身上的袄裙都快挡不住这寒凉,与定州的秋高气爽不同,长安城的深秋,带着快刮入骨髓的湿冷,近些日子她宴会都去得少了些,颇是有些不大适应。

显然小八也是不大适应的,比寻常丫鬟要穿得鼓了许多,绿萝却一派自在,让两人羡慕。

“走吧。

“去看看大伯母叫我何事。”

苏令蛮抬头望了望天,连日的阴雨绵绵使得地面湿冷湿冷的,今日难得放晴,一大早就有喜鹊来门前报喜,也不知有甚好事。她伸着袖筒,漫不经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