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妾指尖轻弹,真气鼓舞,果然从她胸襟处滑出一章青褐色的鹿皮纸来,上面用朱砂笔弯弯曲曲的写了几行蛇族古篆,与那日在乾坤冥火壶中的文字颇为相似,她凝神看了片刻,只认得“万”、“千”、“九”、“五”、“一”等寥寥几字。

欧丝之野道:“碑文写的是:‘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

这谶语似是简单,却又含糊不清,雨师妾心中突突大跳,隐隐觉得有些莫名害怕,蹙眉沉吟,似懂非懂。

流沙仙子在一旁听见,“哼”了一声,道:“‘天地裂’、‘混沌明’说的想必便是皮母地丘之事了,但地丘已被息壤封住,混沌兽也被封锁地底,还‘裂’什么,‘明’什么?可见全是胡说八道。”

欧丝之野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既是谶语,哪有那么容易猜透?地丘现在是合在一起了,但难保将来不重新裂开。族里的长老们都说按这谶语所言,伏羲女娲转世重生指日可待,蛇裔各国听了更是激动不已……”

雨师妾咯咯笑道:“原来如此。你驱逐蛇群,想必就是妄图按照谶语所示,前往平丘,冒充女娲转世了?”

欧丝之野脸上一红,心中恨恨道:“若不是被你大哥逼得走投无路,我又怎会出此下策?想不到兜了这么一大圈,竟还是栽在了你这贱人手里。”

“平丘?”流沙仙子心中一动,道:“平丘不是水族至为隐秘的重囚密地么?除了黑帝与烛老妖之外,无人知晓。你又怎能驱赶蛇群到达平丘?”

欧丝之野眼中闪过一丝狡狯得意之色,道:“我自然不知道平丘所在,但我知道无晵蛇姥每半年便要褪一次皮,传说拿了她的皮熬汤喝,便至少能延寿十年,是北海人人梦寐以求的宝贝;我还知道镇守平丘的甘华老祖每半年就会偷一次她的蛇蜕,悄悄的带到‘大人海市’贩卖。只要到时我将‘百念虫’掺在宝贝里卖给他,再尾随跟踪,自然就能找到平丘……”

平丘是水族禁地,共有遗玉仙子、青马真人、视肉老祖、杨柳仙子、甘柤老祖、甘华老祖、百果仙子气名仙级高手镇守,其中犹以甘柤老祖、甘华老祖两兄弟的修为最为惊人。

弟弟甘华老祖生性贪婪,喜好聚敛天下宝物,雨师妾素有所闻,不像这次竟成了欧丝之野计划的饵线。

“无晵蛇姥?是了,我怎的将她给忘啦!”流沙仙子眼睛一亮,又惊又喜,拍手笑道,“新娘子,你有救啦!”

激动之下竟忘了自己身负重伤,刚想起身,脚下一软,顿时又坐倒在地,吓得四周蛇群如潮水般退散。

雨师妾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她眼下之意,失声叫道:“重生神药!”

相传伏羲大神卧化灵山后,女娲感悟生命之短暂,才百草炼制仙药,欲求长生不老。历时十年,虽然采制成了“不老药”,却依旧无法得到“不死药”。

某日在南荒丹穴山上,无意中瞧见凤凰浴火重生,豁然开悟,将自己的蛇蜕混合紫水晶等奇物混入不老药中,终于制成了永生不死的“重生之药”。

女娲登仙之后,重生之药的药方流落南荒,蛇族八大长老四处搜寻而不得,成为大荒悬案。

数千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无族巫祝穷尽毕生之力,恨不能将南荒掘地三尺,想寻得此药,却始终无功而返,含恨而终。

直到一百八十年前,身为女娲三十六代孙的无晵国蛇巫朱卷氏,偶然在北海范林挖掘出一个青铜药壶,壶壁上刻有太古蛇篆。

而朱卷氏恰恰是大荒中罕有的精通上古蛇文的蛇族后裔,研读之下,发现这些蛇文赫然竟是女娲亲手所制的“重生之药”的药方!

朱卷氏欣喜若狂,猜到彼处必定是女娲昔年炼药所在,于是又将周围方圆十里尽数掘过,果然又发现了女娲遗留的蛇族古神兵,以及若干刻有太古法术、药草秘方的神器。

她苦苦研习,修为突飞猛进,短短十数年,便一跃成为大荒神级高手,接连打败金族蓐收、水族西海老祖与土族黄龙真神,名镇天下,被称为大荒第一妖女。

若非她野心太大,危害甚广,意欲重建设族王朝,最终被神农收伏,说不定早已被水族长老会所拉拢,成为水族圣女了。

朱卷氏被神农击败之后,被迫立誓终身不得离开平丘,她重信守诺,倒也始终不曾越狱。

水族贵侯极想从她口中套出重生药方,百余年来威逼利诱,却始终撬不出半个字来,逐渐的也全都绝望了,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曾得到女娲的药方,不过是为了虚张声势,鼓动蛇裔附从。

岁月流逝,大荒中风起云涌,英豪辈出,五族渐渐都忘记了当年这威震四海的蛇族妖女,那传说中重现于世的“重生神药”也渐渐再没人提起。

直到此时,听欧丝之野提及无晵蛇姥的蛇蜕,流沙仙子才突然记起这段典故来。

雨师妾惊喜之意稍纵即逝,摇了摇头,苦笑道:“流沙妹子,即便我们真能到达平丘,躲过七仙,即便无晵蛇姥当真有‘重生之药’,她又怎会平白无故的送了给我?这些年想拿到药方的各族贵侯也不知有多少,至今还不是一无所获么?”

流沙仙子俏脸酡红,眼波闪耀,咯咯脆笑道:“龙女呀龙女,你聪明一世,今日怎的如此糊涂啦?我们又何必到平丘?何必向那老蛇婆讨索神药?只需在‘大人海市’耐心候着,等那甘华老祖出现,用宝物向他换取老妖婆的蛇蜕,再加上我的不老之血,不就是现成的‘重生神药’么?”

雨师妾心底大震,脱口道:“不错!女娲的‘不死药’便是‘不老药’加上她的蛇蜕,老蛇婆既是女娲嫡孙,她的蛇蜕自然也有这等神效!”

七日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瞧见重生的曙光,心中震骇狂喜,与流沙仙子对视片刻,忍不住纵声大笑,抱着她一齐又蹦又跳起来。

这两个凶名昭著、互不买账的妖女,此刻真情流露,俨然竟成了两个亲密无间的孩子,看得欧丝之野目瞪口呆。

当是时,狂风骤起,雪沫乱舞,天色陡然暗淡,冰地上的蛇群齐齐昂首吐芯子,朝着西方“嘶嘶”怪叫。

二女一凛,凝神仰眺,只见西边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忽然涌起一大片的黑云,滚滚翻腾,疾速逼近,夹杂着“呀呀”怪叫之声,刺耳已极。竟是数以万计的鸟群。

正值深秋,北海以北天气苦寒,北极燕欧、雷乌等鸟早已飞往南方,只有少数雪鹫、苍翼龙依旧盘旋在冰天雪地,猎取驯鹿、海豹为食。又从哪里飞来如此多的禽鸟?

欧丝之野脸色微变,低声道:“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难道这些鸟当真是应验谶语,飞往平丘去的?”

流沙仙子冷笑一声,道:“既有你想冒充女娲转世,便没人想冒充伏羲下凡了么?”眯起眼睛凝神探察,心中大奇。

那飞来的数万禽鸟既有南海的火凤凰,也有西荒的寒羽鹫,甚至还有东海的碧翎风鸟……这些奇鸟大多只能生活在特定之地,一旦离开,至多活不过数日。即便某人有如此神通,能将众鸟从各地召来,又有什么妙方,能让这些鸟横飞北海极地,而不被生生冻死呢?

侧耳倾听,也察觉不到任何的号角管乐。难道……难道这鸟群竟果真如谶语所说,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自行飞聚而来的么?倘若如此,跟随着这万千禽鸟,岂不是可以顺利到达平丘?

她对那所谓的伏羲石谶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眼角扫处,瞧见遍地“咝咝”作响的毒蛇,她心中又是一动,既然连那拘缨妖女都有法子让万千毒蛇抗御如此严寒,又焉能断言没人能令群鸟不畏苦寒呢?

思忖间,鸟群尖啼急飞,如狂潮翻涌,已到了她们上空。当先的数千只凶禽瞧见雪地上的蛇群,欢声尖叫,纷纷疾冲而下,狂风似的从三人身边卷过,抓啄毒蛇,冲天飞起。

蛇群惊嘶乱舞,纷纷曲弹咬噬,极力反击,数十只嚣鸟、雪鹫被毒蛇翻身咬中,登时尖声悲啼,从半空跌落,被地上的群蛇争相撕咬扯夺。

腥风鼓舞,羽翼纷扬,群鸟黑压压地疾速俯冲,尖啼声震耳欲聋。

群蛇虽然无一不是剧毒凶狂之物,但毕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被众鸟这般闪电袭击,极为被动,很快便有近半毒蛇被抓啄上空,成了众鸟的腹中之食。

唯有少数巨蛇、大蟒凶暴狂猛,禽鸟一时无法一击毙杀,只好轮番俯冲攻击,偶被巨蛇扫中,顿时羽翼断折,横死当场。

欧丝之野处心积虑地从各地搜罗了这数万毒蛇,又用独门秘药保持它们的体温,千里跋涉,便是想要让北海各国将她认作女娲转世,一旦蛇群殁灭,那便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睁睁地看着蛇群被众鸟风卷残云般袭击,死伤殆尽,她惊怒焦急,想要吹秦桑枝笛指挥蛇群反击,偏偏浑身痹胀,动弹不得,只得颤声叫道:“龙女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快些将这些鸟群赶走吧!”

雨师妾二女对视一眼,微笑不语,对这心如蛇蝎、为虎作伥的妖女,她们都是厌憎已极,看她心急如焚的模样,心底均是说不出的快意。

鸟群越来越多,尖啼凄烈,似是飞行了极远,饥饿已极,不断地疾扑捕食,地上的蛇尸很快也被掠夺一空。

几只巨大的蝠翼龙鸟盘旋尖叫,突然朝欧丝之野疾冲而下,猛地在她手臂、大腿上接连啄击,而后又冲天飞起,盘旋欲冲。

欧丝之野虽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却惊怖欲爆,失声大叫道:“龙女姐姐救命!龙女姐姐救命!”

雨师妾笑道:“我只答应帮你逼出蛇毒,不伤你性命,可没说过要出手相救。”

那几只蝠翼龙鸟起初还只是俯冲试探,眼见欧丝之野动弹不得,二女又只是袖手旁观,登时尖啸着疾冲而下,猛烈啄击。

尖喙雨点般击落在欧丝之野的脸上、身上,黑血长流,左眼也险些被啄瞎。她从惊怖,渐渐转为绝望愤恨,起先还苦苦哀求二女出手相助,到了后来明知无望,便开始破口大骂,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

二女任她如何咒骂,只是笑吟吟地毫不理会,过不片刻,她的骂声越来越低,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号,再无声息了。

鸟群争先恐后地俯冲而下,振翅拍翼,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周围。这曾经权倾北海、心狠手辣的妖女,就此被碎尸万段,成了众鸟腹中美餐。

流沙仙子眯着眼,低声道:“奇怪,她的体内至少有三百多种蛇毒,寻常的鸟类误吃了任何一种,瞬间便可毙命。这些鸟儿几乎连她的骨头都吞进去了,怎地还是若无其事?”

雨师妾亦大觉奇怪,正自沉吟,忽然听见东南边远远地传来一阵尖厉的怪叫,比鬼哭狼嚎还要凄厉难听,花容微微一变,道:“琴虫!是肃慎族的蛮人!”

流沙仙子心中亦是一凛。

肃慎族是北海最为暴戾桀骜的蛇裔蛮族,居住在不咸山的山洞里,穿野猪皮,冬天用猪油涂在身上抵御风寒,臂力惊人。箭术之强,堪称大荒各族第一。所用的弓都是以不咸山的角龙骨所制,长四尺,弦为龙筋,射程可达三百丈远。箭长一尺半,青石箭镞无坚不摧,擦风起火,威力强猛已极。

数千年来,北海蛇裔各国纷纷臣服水族,就连当年最为凶顽的无晵国也设郡归管,唯有这肃慎国始终割据自雄。水族出兵讨伐不下百次,均无功而返。

每次水族大军一到。肃慎族立即退入不咸山的山洞中,山洞四通八达,宛如迷宫,水族军士一旦进入,立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等到水族大军退返之时,肃慎族人又像突然从天而降,箭石如雨,杀得他们大溃而走。

此处距离不咸山至少有九百余里,冰天雪地,无可狩猎,这些蛮人又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东边狂风呼卷,雪浪澎湃,那参差的冰山之上,突然出现一大片飞骑,呼啸呐喊,来势极快,在夕阳与冰峰的照耀折射下,历历清晰。

那些人个个满头细辫,斜穿着猪皮猎装,赤裸的胸膛油光发亮,显然是涂抹了不少猪油。左手握长弓,右手持青石箭,腰间的皮筒里密密麻麻全是箭羽。坐下都是蛇身虎头的怪兽,四只巨大的翅膀横穿飞翔,当是不咸山特有的妖兽“琴虫”。

雨师妾蹙眉道:“流沙妹子,这些蛮人对水族仇恨极深,每次狩猎,逢人就杀,瞧见我们,定然又是乱箭齐下。咱们骑鸟前往‘大人海市’,一则可以打探拓拔的消息,二则等候甘华老祖。若与他们在此缠斗,误了日期那就糟啦。”

“大人海市”是大人国在北海东北部的岛屿上所设立的集市,每月十五开设一天,错过便需等待三十日。按照欧丝之野所说,甘华老祖春秋之季,每半年到海市售卖一次蛇蜕,如若错过,所需等待的,就远不止三十日了。

听见琴虫的刺耳尖叫,群鸟啼声大作,纷纷冲天飞起。二女不再迟疑,翻身跃上一只蝠翼龙鸟的背脊,随着鸟群,朝东疾飞而去。

北极天气酷寒,那岐兽喜热畏冷,不能派上用场;流沙仙子刚施完换血大法,元气大伤,督脉又断,难以持久飞行,只有借助这群鸟之力了。

狂风呼啸,腥气越来越重,肃慎族人相距不过数百丈了。周围群鸟尖啼高亢,羽翼漫漫如云。雨师妾右手紧握号角,凝神戒备,只要对方稍有异常,立时驭使鸟群发动猛攻。

便在此时,肃慎族人突然发出一阵如雷似的欢呼,纷纷举起长弓,额手称庆,脸上俱是狂喜激动的神色;接着又纷纷在蛇兽上匍匐跪拜,纵声大叫,像是在诵念着什么祷文一般。

雨师妾、流沙仙子大奇,但仍不敢稍有放松。

鸟群与琴虫越飞越近,肃慎族人纷纷将长弓斜背于身,箭矢插入皮筒,当先几个大汉猛地扛起一个大旗,“噼啪”连声,迎风招展,旗幅上赫然是一个浴火而坐的美人蛇,旁边弯弯曲曲地写了几个蛇文古篆。

众蛮人齐声欢呼,纷纷长身昂立,猛烈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纵声呐喊,倒像是在欢迎她们一般。

雨师妾又惊又奇,忽然瞧见对方阵中的一个黑衣男子,心中大震,失声道:“是你!”

第三章 大人海市

那黑衣男子昂然骑在一条赤红色的琴虫上,斜眉入鬓,英秀挺拔,脖子上缠着一条雪白的紫目螣蛇,正自“咝咝”吐芯子。他腰间悬着一柄黑木长刀,神色从容平淡,在数千名剽悍粗犷的肃慎族人中,显得卓尔不群。

听见雨师妾的声音,他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眼睛登时一亮,又奇又喜,微笑道:“雨师姑姑,怎么是你?”

雨师妾双颊晕红,光彩照人,笑道:“乖侄儿,不句山一别,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你又长大啦。”将苍龙角放了下来,警戒之意尽消。

流沙仙子大奇,龙女的侄子只有十四郎一个,而这男子的年纪当有四十上下,比她年长不少,又怎会称她姑姑?又想,龙女从前面首众多,莫非这男子也是她的旧交?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黑衣男子瞧见流沙仙子,微微一笑,行礼道:“在下肃慎国晨潇。这位仙子想必就是流沙仙子了?”那条螣蛇紫目圆睁,朝着她“咝咝”吐芯子,倒像是在示威一般。

流沙仙子咯咯一笑,扬眉道:“乖侄儿真聪明。”耳垂上的赤练蛇不甘示弱,双双蜷身昂首,龇牙吐芯子,甚是不屑。

雨师妾故人重逢,心中惊讶喜悦莫以言表,未察觉到她语中的讥诮之意,笑道:“这些年我四下打听你的下落,想不到你竟在肃慎国里落了脚。也不怕这些蛮子知道你是黑帝的义子,将你当成箭靶么?”

晨潇眼中落寞之色,微笑道:“黑帝宽和仁厚,天下尽知,他们知道了又有何妨?”顿了顿,淡淡道:“何况我原本就是蛇裔,又是叛臣之后,着落于此,也算是正本清源了。”

原来这男子竟了昔年黑帝闭关之前,在玄水河边拣到的一个孤儿。他被放置在竹盆之中,顺流漂泊,脖子上挂着一个青铜牌,刻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八字。黑帝怜之,收为义子,取名为晨潇。

黑帝闭关之后,将他托付与水伯天吴照料,因此与龙女相识。其时龙女不过五岁,小他足足六岁,却口口声声自称姑姑,他生性淡泊随和,也随口应承,从此朝阳谷便多了一对情同兄妹的“姑侄”。

直到二十年前,朝阳谷大宴宾客,双头老祖无意中瞧见他颈上青铜牌的字迹,谈出他是无晵国主的独子。当年无晵国主朱沉如兴兵叛乱,被双头老祖大败于玄水,将不足一岁的儿子放入竹盆,漂流玄水,听天由命,不想却被仇敌黑帝所拾。

晨潇身世既明,被迫离开朝阳谷,浪迹天涯。

雨师妾曾在不句山见过他一次,此后杳无音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二十年来常常牵挂,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暗自怅惘难过,不想他竟到了不咸山,成了肃慎国的首领;而她,也已成了本族叛徒。命运无常,又有谁能预料?

肃慎蛮人见晨潇与龙女颇为熟稔,惊喜交集,又纷纷拍打胸膛,众琴虫拍翅尖鸣呼应,几群鸟啼声一片,震耳欲聋。

晨潇微笑道:“姑姑是否听说了石谶之事?近日来,北海蛇裔各国都在流传着蛇鸟汇集平丘,女娲、伏羲转世。他们将你认作是驾鸟而来的女娲转世了。”

雨师妾与流沙仙子对视一眼,抿嘴微笑,心想:“欧丝之野机关算尽,却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倘若她遇见的是这些蛮族,而不是我们,此刻已经如愿成为‘女娲转世’了。”

鸟群尖啼翻腾,黑压压地从肃慎族四周席卷而过,众蛮人欢呼呐喊,果真将雨师妾当成了从天而降的女娲转世,纷纷驾驭琴虫掉转方向、跟随着她们朝东飞去。

雨师妾与晨潇一边叙旧,一边谈及近日之事,才知伏羲石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水族境内的蛇裔各国都极为振奋,只盼着女娲、伏羲两位大神尽早复活,重振蛇族雄风。

连日来,不仅水族蛇裔国民翘首以待谶语中的“万蛇千鸟”,就连木、火、土等族的蛇裔亦千里跋涉,纷纷赶往北海,想要跟随这些蛇、鸟,前往平丘朝圣,等待两位大神转世重生。

雨师妾心中怦怦大跳,暗想:“眼下烛老妖重伤不起,水族人心惶惶,局势动荡,正是全面反击的绝佳时机。北海蛇裔与水族素来仇隙极深,若能让所有蛇裔都将我认作女娲转世,就能鼓动他们里应外合,为小野平添强援……”

正自思忖间,前方狂风大作,天色陡然转暗,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如蓝龙怒舞,天地骤亮,“轰隆隆!”惊雷连奏,震耳欲聋。

群鸟惊啼,轰然冲散,众人心中大凛。居住北海多年,绝少见着雷霆闪电,饶是肃慎蛮人剽悍勇猛,被狂雷劈震,亦不由骇得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闪电接连亮起,轰雷回荡,狂风怒吼着扑面鼓舞,刮得众人透不过气来。前方冰山与天空交接处,紫黑色的云层滚滚翻腾,仿佛万兽奔腾,巨浪滔天,迅速向上空奔涌蔓延。

“北极雷风暴!”雨师妾倒抽了一口凉气,在闪电映照下,众人脸容全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蓝紫色,骇异惊恐,瞧来极为诡异。

北极的雷风暴极为罕见,但一旦出现,摧枯拉朽,开山裂石,威力凶怖难当,纵是神级高手也难逃离。当年水族的冥河真神便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风暴中,先被雷霆劈断奇经八脉,又被迸裂的冰山活活砸死,埋葬于冰川底下。

狂风怒号,将群鸟惊啼声尽数压过,众人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风势越来越猛,呼吸不得,衣裳鼓舞欲裂,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心底大寒。

此时若再向北飞行,与雷风暴迎面撞击,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但若掉头飞逃,速度再快,也比不过瞬息千里的可怖风暴,依旧是死路一条。

顷刻间,整个天空便布满了厚厚的紫云,低低地压在众人的上方,汹汹滚卷,仿佛沸腾的波涛,随时都将坍塌奔泻一般。

东边天际的已经隆隆崩裂,狂风卷着暴雪、冰块,形成了十余个巨大的羊角飓风,滚滚飞旋,朝着他们疾速逼近。

天地间白蒙蒙一片,渐渐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无数的冰屑、雪沬如暴雨密箭般地凌空怒射而来,擦着众人的皮肤飞过,痛如刀割。

雷声狂奏,一道蓝色的闪电从云层中劈落,“轰”的一声炸响,冰原竟被硬生生地劈开一道宽约三丈,长达数里的巨大裂缝!

几在同时,天摇地动,左下方的几座巨大的冰山、冰蘑菇陡然迸炸开来,冲天怒舞,万千冰石轰然砸入鸟群之中,登时将数百只禽鸟撞得血肉模糊,断羽纷扬。

十几个肃慎族人避之不及,或被冰石撞得鲜血狂喷,当空栽落;或被冰锥破体穿过,倒贯飞出。

群鸟惊飞,众人大骇,陡然混乱。但越是惊乱,越是无法闪避抵挡,顷刻间又有数百只凶禽、几十名蛮族勇士被风暴夺去了性命,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这狂暴残酷的大自然面前,这些平素剽悍的猛士、凶厉暴戾的妖禽,竟全都如此不堪一击,微小如尘芥。

眼见着电闪雷鸣,雪崩山裂,一道道羊角飓风呼啸着急族而来,众人心中的惊怖惶恐已达极点,茫然四顾,狂呼乱叫,喉咙都已变得嘶哑了,却想不出半点全身之策。

雨师妾秋波扫处,瞥见下方那道闪电劈出的巨大地缝,心中一动,高声叫道:“大家随我来!”蓦的聚气吹奏苍龙角,驾驭着蝠翼龙鸟疾冲而下。

晨潇登时明白其意,奋力舞动大旗,纵声高呼蛮语,肃慎族众战士齐声怒吼,列阵尾随其后。

苍龙角悲郁苍凉,在这茫茫风雪中听来倍觉凄厉,群鸟尖啼乱舞,纷纷振翼转向,听其号令,重重包围着众人,瀑布似的俯冲而下。

惊雷滚滚,旋风飞舞,风暴的最前线已经席卷而到了。整个冰原上冲涌起数百丈高的银白雪浪,澎湃如潮。所到之处,冰山迸炸,雪雾蒙蒙鼓舞,越卷越大。

霎时间天昏地暗,暴风咆哮,数百只较为弱小的禽鸟尖声狂叫,陡然被狂风兜卷而起,朝着上方绞舞飞散,直没云海。

最上方的数十名蛮族勇士只听得风声尖啸,脑中嗡嗡作响,双耳似乎聋了,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当胸如被重锤猛击,气血翻涌,喉中腥甜,顿时身不由己地冲天飞起,手舞足蹈,瞬间便不知踪影。

众人大惊,晨潇一把紧紧扣住雨师妾的手腕,用蛮语纵声喝道:“大家低下头,抓住手腕,两两相护,千万不要松手!”

肃慎族人如梦初醒,纷纷低头,互相扣腕紧握,连成一个巨大的网阵,驱兽朝下疾冲。

狂风扑面,双眼酸痛,皮肤剧痛如割。一阵滔天雪浪轰然拍来,势如万钧。又有数百只禽鸟悲鸣撞落,血肉模糊。

众人天旋地转,强忍剧痛,不敢有片刻松懈,眼前一黑,风浪骤小,终于冲入那地缝之中。

雨师妾叫道:“流沙妹子,北海风蚕丝!”

流沙仙子心领神会,从百草囊中抓出一把冰蚕,强行聚气,默念法诀,朝外喷洒而出。

“哧哧”连声,上空白气纵横飞舞,沿着地缝疾速蔓延,霎时间便织成一张巨大的丝网,将众人、群鸟严严实实地罩在下方。

北海风蚕迎风织茧,速度极快,所吐的蚕丝更是坚韧无比,寻常刀剑根本无法劈断。此刻被这狂风刮卷,更是疯狂滋长,牢牢地穿入两侧地壁。

风暴卷着冰块、雪沫狂潮似的从地缝上冲过,声势如雷霆,整个大地仿佛都在剧烈颤动一般。雪层覆盖在丝网上,越积越厚,雾气蒙蒙地在众人头顶弥漫,过了一会儿,光纤变暗,风声渐小,终于被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众人心中怦怦狂跳,惊魂未定,若再迟上片刻,他们便被这雷风暴刮卷到天涯海角,不知所往了。

黑暗中,群雄面面相觑,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冷汗涔涔而出。一个肃慎勇士突然“哇哇哇”地大叫起来,极是激动,众蛮人纷纷呐喊呼应,回声震荡,嘈杂至极。

雨师妾心情大松,笑道:“他们在说什么?”

晨潇微笑道:“他们在说多亏了姑姑,才保全了大家的性命。姑姑是肃慎国的恩人,是天降的蛇族福星,是女娲娘娘转世重生。还说等回到不咸山,就请族内所有的巫女退位,推选姑姑当肃慎国唯一的神巫。”

说话间,晨潇脖梗儿上的螣蛇昂起头,紫色圆眼瞪着雨师妾,红舌吞吐,轻轻地舔着她的脸颊,发出轻柔的“咝咝”轻响,仿佛在谄媚讨好一般。

雨师妾一怔,麻痒难当,忍不住咯咯地笑将起来。黑暗中听到她的笑声,众蛮族勇士只道她已然答应,无不欢呼沸腾。

她耳垂上的催情蛇对这等侵扰自己地盘的行为大为义愤,双双勾蜷弹舞,将螣蛇震退开来。流沙仙子耳垂上的那双赤练蛇亦同仇敌忾,咻咻作响。

雨师妾粲然一笑,却忽然想到四年多前分别之际,拓跋野对她说的那句略带酸意的话来:“这两条蛇可别再随便飞来飞去乱咬人啦。倘若遇到别人,可没我这般老实。”

心中一颤,呼吸若堵,又是甜蜜又是喜悦又是凄凉,痴痴地凝视着上方那迷蒙混沌的天空,暗想:“不知此时此刻,他又在哪里呢?”

※※※

狂风怒啸,雪花纷飞,拓跋野从“源坎壶”的葫芦口朝外望去,只间天蓝如海,云浪翻腾,白茫茫的冰雪大陆怎么也瞧不见边际。

风轮辘辘,旗帜鼓舞,时而响起苍鹫断断续续地尖啼,这七轮飞车是西荒奇肱国所造,设计精巧,驾驭六只最善远飞的苍鹫,乘风而行,速度远胜寻常飞禽。车厢通体以栒木所制,裹以冰蚕丝,涂以北海乌蜡,极为坚固保暖,虽在这万里北极的上空飞行,却感觉不到彻骨寒意。

水龙琳面无表情地端然而坐,头戴乌丝冠,身着黑金蚕丝袍,双耳悬挂着黑玉坠,皓腕、脚踝套着一串串的极冰玄石环,盛装素颜,更衬着肌肤胜雪,艳光照人。

雨师薇和另外一个女弟子分坐在她左右两侧,心底惴惴不安。拓跋野通过传音之法威逼她将二人放出,水龙琳将“源坎壶”挂在胸口,即刻前往大殿受命。雨师薇几次从眼皮底下偷看她脖子上悬挂着的小葫芦,生怕坐在对面的乌丝兰玛和汁玄青察觉其中动静。

汁玄青却恍然不觉,怔怔地凝视着窗外那疾速倒退的北极大地,悲喜交集。足足五十年了,她一步也未曾踏上这片故土,除了在偶尔午夜魂萦的梦中。

冰雪苍茫,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然而什么都变了。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情窦初开、任性单纯的少女,这里也再回不到那春暖冰融的三月。

远处,从鲜野山流下的冰川,依旧层层叠叠,仿佛岁月的凝结。只是当时站在冰川边的男子,已经再也瞧不见了。就连他的笑容,也仿佛随着冰雪一起融化了,流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朦朦胧胧,记不真切。

一阵寒风鼓舞吹入,白发飞扬,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苍凉与凄楚。人生如梦,弹指一挥间。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人都已经不在,只有她,依旧站在轮回的起点。

见她出神远眺,痴痴不语,乌丝兰玛嫣然一笑,道:“汁姐姐,旧地重游,还认得出来么?平丘究竟在哪里,应该不会忘了吧?”

汁玄青回过神,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柔声道:“北海以北,东山以东,快到之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话音方落,从南边远远地传来一阵鸟鸣,后方的六辆飞车登时欢呼声大作。雨师薇忍不住探头出窗,又惊又喜,失声叫道:“来啦!果真来了好多鸟群!”

南边碧蓝的天际白云飞涌,千万只禽鸟呀呀怪叫,贴着云海疾速飞翔。遥遥望去,竟有很多南荒、西荒才有的奇鸟凶禽。

乌丝兰玛秋波闪烁,抚掌笑道:“波母法术果然神通!乌丝兰玛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