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禁卫对望一眼,闪过淫邪古怪的神色,一个胖子禁卫喉结吞动,颤声道:“这又有何难?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奢比森然狞笑道:“说得不错!我身为执法长老,责无旁贷,先来验验真假。如果连我也查验不出,只得有劳各位了!”大步朝前走去。

众禁卫心领神会,又惊又喜。对这高高在上、清丽如仙的本族圣女,他们无不思慕有加,只是谁也不敢妄动邪念,此刻她既已沦为死囚,卑贱如草芥,平素压抑着的淫念顿时如熊熊野火,燎原席卷。

姑射仙子悲怒羞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着奢比狞笑着一步步走近,芳心抽紧,泪水盈眶,恨不能一头撞死,偏偏真气封闭,连咬断舌根的气力也没有了,闭上眼,祷告上苍,泪珠涟涟。

尹天湛骨骼断碎,匍匐在地,原已奄奄一息,听见奢比的话,心中怒火如焚,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蓦地大吼一声,抱住他的右腿,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脚腱上!

众人大骇,奢比痛极惨叫,回身一掌击下,青光如爆,尹天湛头骨迸裂,登时气绝,但牙齿仍紧紧地咬住他的右脚,双目圆睁。

奢比怒发如狂,接连猛击了七掌,将他头颅拍得粉碎如齑粉,这才抽回脚来,猛地将他尸身踢飞,恨恨道:“姓尹的,等我收拾了圣女,再诛你九族,鸡犬不留!”

当是时,地牢甬道中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洞箫声,众禁卫一凛,失声道:“怎地又来了!”

方才地牢之中,便时时响起这洞箫之声,众禁卫初闻之时,还道这是姑射仙子已从囚室逃脱,急忙找来奢比,不想误打误撞,恰好撞见了前往解救木圣女的尹天湛,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

但既然姑射仙子未曾逃脱,又无法吹奏洞箫,这地牢中的箫声又来自何人?

灵感仰孤傲不群,青帝苑常年只有他一人居住,玉屏山的地牢和地宫虽然固若金汤,宛如迷宫,却是形同虚设,少有使用的时候,眼下偌大的地牢之中也只囚禁了姑射仙子与夸父二人,难不成是那疯猴子?

姑射仙子凝神聆听了片刻,低“咦”了一声,芳心鹿撞,娇靥酡红,又惊又疑又喜。这箫曲反反复复,吹得乃是“一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普天之下,除了他和自己,又有谁会这《天籁灵韵曲》。奢比见她神色古怪,疑心大起,待要侧耳倾听,箫声却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以他的念力,一时间竟无法探明箫声究竟来自何处。那胖子打了个寒噤,道:“难道是鬼?”

众禁卫面面相觑,心中寒意大起,这地牢错综复杂,阴气森森,百余年来只囚禁过几个死囚,其中倒也不乏精擅音乐之人。

姑射仙子心中又是一沉,凄然暗想:“是了,他定是已葬身鲲鱼之中,化作游魂,知我将死,所以到这看我来啦。”难过之中,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欢喜,适才的悲怒恐惧反倒消散了大半。寂静中,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烂木奶奶的,有鬼,有鬼!这里分明有一群色鬼,奸鬼,赖皮鬼!”

“夸父!”众禁卫大吃一惊,那声音亮如洪钟,如在耳畔,果然是那疯猴子!还不等回过神来,眼前一花,气浪如潮,纷纷大叫着飞撞四跌。奢比大骇,这老头子明明已经被封住经脉,牢牢缚以长生索,囚禁在玄冰铁铸炼而成的密室之中,又怎能脱逃而出?

不及多想,蓦地掠到姑射仙子后,十字旋光斩银光闪耀,架在她脖梗儿之上,喝道:“疯猴子,你再敢乱来,我就杀了圣女!”

人影一闪,霍然顿住,只见六丈开外,夸父笑嘻嘻地提着两个禁卫,兴高采烈,二十余名最为骁勇高强的卫士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地,连滚带爬地朝他退了过来。夸父双臂一挥,将两人抛到他脚下,扮了个鬼脸,拍手笑道:“臭蘑菇,烂木耳,使奸耍诈青皮蛇!”四下探望,叫道,“喂,臭小子,你若能将小娘们儿救出来,我就服了你啦!”

众人一凛,箫声又起,只见一个青衣人竖吹洞箫,徐徐地从转弯处走了出来。衣袂飘飘,戴着藤木面具,瞧不清脸容,相隔尚有二十余丈,浑身真气却已萧萧鼓舞,迫人眉睫。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剧跳,眼也不眨地凝视着那双灼灼如火的眸子,突然之间,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茫,仿佛迷失于万里悬崖,沉浮于渺渺汪洋,泪水如泉涌出,什么声响也听不到了,只听见心底深处,一个虚弱的声音低低地叫道:“是他!真的是他!”

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哪一双眼睛,能让她这般魂牵梦绕,生死两忘?

※※※

“轰!”山石迸裂,寒风呼啸,蚩尤从甬道破空冲出,叫道:“雷神前辈留步!”

天地苍茫,云横雾锁,只见那道人影飞旋上冲,夭矫如青龙,瞬时间便已掠到了山崖之上。

“烂木奶奶的,新娘子被挟持跑啦,抓住那两恶贼!”后方叱呵怒骂之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禁卫正潮水似的追来。蚩尤无暇他顾,握刀抄掠飞冲。几个起落,高高地跃上了山顶。

月色朦胧,天湖灯光点点,到处都是喧哗笑语,满座宾朋还不知下方发生之事。忽然又听一声狂雷怒啸,“砰砰”连声,灯笼尽数炸裂,火光四溅,熊熊冲天。

“雷神!是雷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木族显贵,对这“风雷吼”再也熟悉不过,一时间石案倾倒,杯盘狼籍,惊呼惨叫不绝于耳,数十人抱着双耳,鲜血飞溅,发狂似的团团乱转,业已被啸声震得丧失心智。只听句芒高声道:“大家塞住双耳,意守丹田!”声如滚滚洪潮,将那狂暴怒吼消减大半。

众人慌乱稍减,纷纷撕下衣帛塞住双耳,就地凝神盘坐,饶是如此,那吼声仍如焦雷连爆,清晰地传入耳中,心烦意乱,难受已极。

火光熊熊,映红了半个夜空,句芒长须飞舞,脸上阴晴不定,负手而立,淡淡道:“雷破天,当日你勾结外敌,盗取火族琉璃圣火杯,妄图陷我木族于水火,事败之后,又滥杀无辜,逃之夭夭,人神共愤,罪大恶极!今日又擅闯帝苑,搅乱百花大会,大开杀戒,就算我有心饶你,东荒百姓又岂能答应!”

只听一个雄浑强沛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句芒狗贼,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狼子野心,一意篡夺青帝之位,雷某原也不想与你相争,你却为何苦苦相逼,栽赃陷害?你诬陷雷某倒也罢了,宁姬与你何仇何怨?雷泽城的百姓又何曾得罪过你?为何你竟要累及无辜,害得十万百姓家破人亡!”

众人循声望去,湖边石壁上,一个青衣老者昂然傲立,白发、青裳鼓舞飞卷,双目怒火欲喷,凛凛如天神,正是位列大荒十神之一的东荒雷神。雷神少时暴烈易怒,快意恩仇,族中威名之靡,仅次于青帝。当日雷泽城一战,让他杀出重围,众人便心怀揣揣,生怕他前来复仇。但见他一年半以来一直杳无音信,就连蟠桃会上也不见其踪影,众人又心存侥幸,只盼他伤重难愈,已经死在了太湖之中。

岂料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于还是在这玉屏山上听到了“风雷吼”。唯有句芒心计缜密,早已预算到了这一步,殊不惊慌。但目光扫处,瞥见他腋下所挟二女,心中亦不由一沉,淡淡道:“雷破天,你既然认定这只是你我私怨,不愿牵涉无辜,为何又虏走水伯与赤帝之女?难道不怕稍有错失,引起水火两族兵戎相见么?”

众人这才发觉二女赫然竟是新娘,无不哗然。

文熙俊高声道:“木神所言极是,雷神上,不管你有多深的仇怨,也不该拿全族人的生死作赌注,一旦大错酿成,三族开战,家破人亡的可就远不止十万百姓了!”

雷神哈哈狂笑:“雷某早已是孤家寡人,还管他什么狗屁家国!句芒老贼,你杀我宁姬,戮我百姓之时,就没想到今日么?有仇不报,岂是丈夫!和你两位娘子去阴间冥婚去罢!”

双手提起晏紫苏与若草花,便欲当面毙杀。

众人哄然,蚩尤惊怒交迸,正欲飞身扑救,晏紫苏忽然咯咯大笑道:“堂堂雷神竟然如此有眼无珠,连真假善恶也辨别不出,活该被奸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光芒闪耀,登时恢复了那清丽明艳的真容。

几个眼尖的长老失声叫道:“九尾狐!”

群雄登时又是一阵大哗,席间护送蒙歌萝前来的火族使者更是目瞪口呆。久闻青丘国主千变万化,天下无双,今日亲眼目睹,才知其神通一至于斯。

晏紫苏秋波流转,斜睨着句芒,咯咯笑道:“句芒神上,雷神认不出我,你总不会认不出吧?当日你和烛龙、烈碧光晟狼狈为奸,亲自举荐我为陷害雷神的先锋,这份眷顾青睐,可真叫紫苏难忘。”

举座哗然,折丹、韩雁等人纷纷叱道:“妖女休要血口喷人!”

雷神悲怒交加,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小妖女,只要你当着长老会之面,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说上一遍,雷某便饶你不死!”左手一松,将她抛落跟前。

晏紫苏嫣然笑道:“那就多谢雷神上了。”翩然起身,高声道,“句芒老贼为了登上青帝之位,几年间也不知使了多少阴谋诡计,勾结水火两族,陷害忠良……”

当下有条不紊地将当初发生之事一一道明,句芒先是与烈碧光晟串通一气,偷天换日盗走了琉璃圣火杯,再由她乔化成纤纤容貌,装作所谓的空桑仙子转世,将长生杯献给雷神贺寿,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而后再由她乔化成宁姬,在无尘阁密室中将长生杯重新换回琉璃圣火杯,令雷神在各族使者面前百口莫辩,万劫不复……

她原就巧舌如簧,又亲身经历此事,说起来更是绘声绘色,有关句芒的部分,七实三虚,加油添醋,将其罪行夸大许多,说到自己之时,则巧妙推脱,将责任尽数推到了烛龙与句芒身上。

木族群雄对于此事隐隐之中也已猜到了大概,此刻听她娓娓道来,心中更是相信了大半,虽然不屑句芒所为,但忌惮其凶威,都不敢出言斥责,各自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虹虹仙子等木神心腹死党怒骂不绝,句芒自己却气定神闲,微笑不语,似乎算定只要有水、火两族鼎力支持,纵然真相大白,长老会也不敢奈他何。

晏紫苏道:“句芒神上对宁姬垂诞已久,那日在无尘阁中,若非他率先动手,松竹六友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对宁姬不轨?”故意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怜宁姬对雷神一片忠贞,抵死反抗,终于还是被这帮禽兽侮辱折磨,死得太惨啦……”

听到此处,雷神悲怒欲爆,再也按捺不住,蓦地昂头振臂,发出狂暴已极的怪吼,狂风骤起,气浪席卷,天湖波涛冲天喷涌,众人紧紧捂住双耳,气血翻腾,骇怖已极。

但见雷神面目急剧扭曲变化,双眸化为碧绿凶睛,额上双骨急剧隆起,瞬间伸长为两只青黑龙角,鼻子变长,两条淡青色的长须从唇边裂肤而出,摇曳摆舞,口中迅速长出森森獠牙,红舌吞吐,吼声滚滚回荡。

“嗤噗”之声大作,青裳丝丝碎裂,寸缕尽扬,躯体急剧膨胀,皮肤登时随之龟裂开来,露出暗黑色的鳞甲,就连满头白发也迅速缩短,变为粗硬短鬃。沿着脖子朝脊背一路蔓延。顷刻之间,便已化做为一条青黑巨龙,冲天夭矫,张牙舞爪,狰狞地俯瞰众人,说不出的凶怖狂暴。

蚩尤心中大震,又是骇异又是激动。那日雷泽一战,惊动天下,他未曾与拓拔并肩其历,暗以为憾。今夜亲睹雷神之威,热血沸腾,慷慨激越,忍不住随之纵声长啸。

雷神当空盘旋怒舞,低下头,凶睛碧火欲吐,咆哮怒喝:“句芒,你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夜这玉屏峰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龙身卷扫,轰然猛冲而下,巨口张处,雷神锤碧光激爆,挟卷滚滚火光,照着句芒雷霆攻至!

众人大惊,纷纷起身飞逃,“轰!”山顶迸裂,潮水倾喷,碧光炸散处,陡然冲燃起数十丈高的青紫火焰。动作稍慢一些的,不是被纵横飞舞的乱石打得口喷鲜血,就是被烈火吞噬,全身着火,惨叫着跃入天湖之中。

句芒冲天飞起,纵声大笑:“雷破天,你既要找死,句某人成全你便是!”双袖鼓舞,“哧哧”连声,陡然长出万千翠绿的长翎。

接着衣裳迸裂,青光乍吐,整个人遂然膨胀,那清雅俊秀的脸容急剧晃动,绿绒滋长,尖琢如钩,刹那之间,竟化作一只巨大的人头怪鸟!

※※※

箫声淡雅寂寥,悲凉如月,听在奢比等人的耳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不知何以,对这不知身份的青衣人,他们竟有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奢比退了一步,喝道:“站住!再敢上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十字旋光斩陡然朝上一顶,姑射仙子只觉得嗷嗷刺痛,雪白的脖子上登时沁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但她痴痴地凝视着青衣人,悲喜交织,恍然不觉。

青衣人双眸中光芒闪耀,象是涔涔寒冰,又像是灼灼烈火,放下洞箫,淡淡道:“你身为木族执法长老,知法犯法,勾结奸芄,构陷圣女,欲行不轨,就算是千刀万剐,也难抵其罪。放了她,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否则,我定会让你后悔降生于这个世上。”

众禁卫被他目光一扫,肝胆欲裂,心中怦怦狂跳,想要朝后退却,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半步也迈不开来。

奢比念力扫处,那人的真气如汪洋恣肆,深不可测,右手微微发抖,惊怒,恐惧,羞愤,疑忌……翻江倒海似的在心底翻腾。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

瘦脸陡然狰狞变形,大喝一声,左手掐住姑射仙子的脖颈儿,右手真气冲涌,十字旋光斩电光激爆,回旋怒舞,“呼”地冲起凌厉无匹的青碧光浪,甬道内陡然惨白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

“轰!”忽然绚芒激爆,仿佛霓霞流舞,极光破空。奢比“哇”的一声,鲜血狂喷,陡然朝后疾撞倒冲,十字旋光斩戛然炸裂,断刃激射,银河飞瀑似的穿入众禁卫体内,惨叫迭声。

霞光刺目,气浪如奔雷怒潮,轰爆不绝。

奢比左腕一凉,整只手掌已被霍然斩断,接着右臂剧痛,被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气旋陡然绞扭,“咯拉拉”脆响不断,形如麻花。

惨呼方起,后背又如被山岳连撞,脊椎登时寸寸碎裂,骨刺破肤而出,既而脚踝,膝盖,胯骨,两肋,琵琶骨,肩膀,双肘……尽数断裂,剧痛攻心。周身仿佛瞬间被碾碎成万千碎片,痛得泪水汹涌迸流,恨不得一头撞死。

狂乱中,依稀觉得似乎有五道属性截然不同,凌厉狂猛的真气,狂飙怒潮似的轰击全身,经脉、脏腑如崩决长堤,重重炸裂,鲜血不断地激射而出。

他凄声狂叫,彻底崩溃,想要讨饶,喉咙却已被扭曲变形,连话也所不出来。只听夸父拍手大笑:“拧完麻花弹棉花,好玩好玩!”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奢比觉得脑顶一凉,森然黑暗的恐惧如极夜降临,将他瞬间吞没。

第十九章 此身何寄

“毕方大法!”蚩尤心下大凛,想不到这老贼竟练成了木族中至为妖邪凶险的毕方兽身。

毕方与太阳乌并称木族神鸟,相传由木精所化。拓拔野在章莪山上封印过一只,蚩尤自然也不曾少见。而长生诀修炼到最高重时,便是所谓的“转生大法”,可以将天地间的木属灵气尽数吸入气海、泥丸,将自己“转生”为碧木之身,即便不是木德之躯,也能尽施木德之能。

句芒为了尽快修成大法,夺位青帝,争霸天下,便将“转生大法”与封印术交融,将毕方神鸟强行封印入自己体内,修成木精之躯,汲取天地木灵。

这固然是突飞猛进的修炼捷径,但亦是至为凶险的左道旁门,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一旦自身魂魄被毕方鸟反噬,那就万劫不复,形神尽灭了。

句芒展翅张喙,尖声怪叫,双眸中闪起幽碧的凶光。四周狂风怒号,树木倾摇,青草乱舞,突然拔地冲起,仿佛万千绿箭朝他怒射而去。几在同时,竹叶、松针……也纷纷劈啪剧摇,从枝头生生挣脱,龙卷风似的盘旋汇集重重吸附其身。

“啪啪”之声震耳欲聋,他当空尖啼,身上裹缚的枝叶花草越来越多,滚雪球似的疾速膨胀,远远望去,宛如一个巨大的碧球,在空中团团飞转。

众人骇然仰头,屏息凝神,无暇他顾。蚩尤再不迟疑,驭风疾掠,从山崖上一把抓起晏紫苏,紧紧抱在怀里,朝下猛冲而去。

当是时,雷神咆哮,飞腾疾卷,闪电似的朝着句芒猛冲而去,“轰!”烈火喷吐,猛撞在那碧球上,顿时冲起万丈红光,如赤菊怒放。

惊呼迭起,气浪层叠迸爆,天地尽赤。蚩尤眼前一红,下意识地护紧晏紫苏,当胸却像被重锤猛击,喉中腥甜狂涌,翻身朝下摔去……

※※※

“叮!”青衣人轻轻一挥那狭窄的弧形长刀,银光电舞,火星迸飞,捆缚姑射仙子周身的混金索登时应声断裂。

她心中再无半点怀疑,怔怔地凝视着青衣人鬓角的白发,双颊如烧,悲喜交集,低声道:“拓拔太子,真的是你么?龙妃……已经救出了吗?”

青衣人面具后的双眸突然闪过悲怆痛楚之色,摇了摇头,徐徐道:“多谢仙子挂怀。天下纵大,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她。”声音苍凉萧索,判若两人,就连那双眸之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飞扬神采。

这青衣人自然便是拓拔野。

自从那日雨师妾不告而别,他像是丢了魂魄一般,不眠不休,如痴如狂,找遍了万里北海。上至终北国,下至南望崖,风雪茫茫,形单影只,始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短短半月,心力交瘁,两鬓斑斑,竟像是忽然苍老了几十岁。

直到十日前,想起青帝大会召开在即、姑射仙子身处险境,这才强忍悲楚忧虑,悄然返回东荒。到了古田境内,正好撞见与犀牛顶头的夸父,当下故意告诉他数十里外的玉屏山上有好玩的聚会,逗得他心痒难搔,吵嚷着一同前往。

到了玉屏峰,恰逢白花大会召开,拓拔野暗中指使夸父,胡搅大闹,原想助他打败句芒,登上青帝之位,不想他得意忘形,竟被木神狡计所骗,自封经脉,成了阶下囚。

拓拔野索性将错就错,尾随着夸父一行进了地牢,想先将姑射仙子救出,再一同大闹玉屏山,搅坏句芒的好事。岂料地牢复杂如迷宫,饶是他吞了记事珠,过目不忘,也难以理清头绪,更别提找着姑射仙子了。

他灵机一动,以天元逆刃劈斫石箫,吹奏《天璇灵韵曲》。即便姑射仙子不能听到,无法吹箫感应,也必定能引得哪些禁卫赶去她的囚室,查探究竟。那些禁卫果然中计,慌不迭地带着奢比赶到此处,不想却撞见了尹天湛。若不是拓拔野救夸父费了些周章,迟到了片刻,尹天湛也不至于这般惨死了。

姑射仙子虽不知道此中种种情由,却也猜到他这些日子以来必定受了许多苦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怜惜,略一犹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拓拔太子,你……你的脸受伤了么?为何要戴着面具?”话音刚落,心底陡然一震,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咽喉若堵,泪水险些便要夺眶涌出。

夸父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顿足叫道:“小丫头哪来这么多话?山羊胡子就要当上青帝啦,快走,快走!”拽起二人就往外奔去。

拓拔野微微一笑,随他一起飞掠,心中却默默地道:“雨师姐姐,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的毒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离开北极。我为了解救姑射仙子,不得已违反了誓约,希望你莫要怪我。只要铲灭了句芒老贼,我便立时赶回北海。这是你成为媸奴时所戴的面具,在重新找着你之前,我会一直戴着。如果今生今生永远见不着你,我就永远这么戴着,到老、到死,不离不弃……”

※※※

“轰!”火光冲舞,气浪四炸,夜空被烧成了妖艳的蓝紫色。

蚩尤贴地疾冲,胸腹间火烧火燎,晏紫苏伏在他的背上,急道:“呆子,你没事吧?”道道火浪从他们身侧怒射飞舞,炎风呼啸。

蚩尤无暇应答,右手苗刀轰然怒斩,碧光迸爆,将迎面鼓舞来的火光气浪劈炸开来,飞身破冲而过。顺势解印太阳乌,翻身骑坐其上,冲天飞起,心中打定主意,定要与雷神一起合力诛杀句芒。

几个长老瞧见,骇然惊呼:“长生刀!”众人大哗,纷纷转头望去,想不到失踪了六百年的本族第一圣刀竟在杨鹜念的身上!

韩雁、折丹等人灵光一闪,霍然了悟,喝道:“蚩尤小贼,原来是你!快快交出圣刀!”疾冲上前。

其他群雄登时也醒过神来,见猎心喜,纷纷围冲堵截。

蚩尤此行目的原来就想大闹一场,搅他个天翻地覆。身份既已暴露,索性露出真容,光芒闪耀,霎时间将苗刀中的七只太阳乌尽数解印而出,振臂大喝道:“羽青帝转世在此!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跪下受死!”

七鸟盘旋,苗刀狂飙怒卷,血肉横飞,当先冲来的十余名禁卫登时被斩为数段。

“呼呼”锐响,日月双轮碧光激旋,折丹迎面疾冲而来,厉喝道:“羽青帝的名讳也是你这等狂徒所能叫得?还不跪下受死!”他生性狂傲,今日在众人面前被夸父一掌击退,倍感羞辱愤怒,此时遭逢蚩尤,一心将功折罪,挽回颜面,毕集全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蚩尤避也不避,当头一刀怒劈而入,轰然巨震,月轮激转飞弹,刀芒顺势横扫,又猛击在日轮边缘上,两人齐齐一震,虎口酥麻,心头俱是大凛,抖擞精神,奋力激战。

蚩尤与拓拔野虽然同时修炼长生诀,但因性格差异,素喜刚猛霸厉之道,宁折不弯,因此这“神木刀诀”由他使来,随心所欲,最得其妙,时而如雷霆振荡,大开大合,时而似春江怒卷,环环激生,霎时间连攻了七十余刀,杀得折丹连连后退。

斗到酣处,蚩尤大吼一声,一记“惊雷破春诀”,苗刀流光碧翠,冲天暴舞,轰隆连震,日月双轮登时被劈崩几个缺口,折丹再也抵挡不住,鲜血狂喷,朝下踉跄摔落。

当是时,韩雁骑着龙角鸟疾冲而到,不等蚩尤转身,青铁盘龙棍拦腰怒扫。蚩尤纵声长啸,奋起神威,苗刀如青龙怒卷,横空回旋,陡然猛击在铜棍上,光浪叠爆,登时将他生生震退。

蚩尤越战越勇,啸声激越,苗刀纵横飞舞,气浪汹汹,每一刀劈出都风雷激吼,直可开天裂地,远远望去,宛如青龙夭矫咆哮,声势惊人。

单以修为而论,蚩尤虽然稍胜韩雁、折丹等人,但至少也要五百招开外才能分出胜负。只是此时已杀红了眼,势如疯魔,锐不可当,韩雁连挡了数十刀,虎口迸裂,心中怯意大起,竟不敢恋战,倏然骑鸟朝外飞逃。

众人见他刹那之间连败本族两大仙级高手,无不大凛,但垂涎圣刀,仍是前仆后继地冲上前,或被太阳乌扫翅猛击,踉跄倒冲;或被长刀气浪扫中,惨叫飞跌。

蚩尤骑着太阳乌朝上疾冲,气浪滚滚,杀气凌厉;晏紫苏伏在他背上,毒针飞舞,蛊虫聚散如云。两人合在一起,又有七只太阳乌护驾,更是威力倍增,所向披靡,木族群雄不断地跌飞摔落,惨呼凄烈,虽有千百之众,竟拦他不住。

转眼之间,两人便已杀透重围,冲上碧虚。

夜空中,火浪如霞云,重重怒放,流丽万端,雷神与句芒的兽身激斗正酣。这木族当世两大高手的每次相撞,都犹如天雷勾动地火,巨响轰鸣,气浪澎湃,让人无法逼视。

蚩尤骑鸟盘旋,心潮汹涌,正欲飞上前去,与雷神一齐并肩诛魔,忽听一声刺耳尖啸,那人面巨鸟双翅平张,碧光爆放,“轰!”吐出一团数百丈长德鄂紫艳火光,猛撞在那青黑巨龙之上。

轰隆连震,巨龙鳞甲迸飞,火焰熊熊焚烧,焦臭之味登时弥漫整个夜空。

它狂吼声中,翻腾勾弹,突然疾冲而下,长尾飞甩,将人面毕方紧紧缠缚,寸寸绞扭,蓦地张大巨口,狠狠地咬住人面毕方的脖梗儿。

“咯啦啦”爆响迭声,句芒兽身奋力挣扎,尖啸凄厉,双翅猛烈扑扇着,喷出的火焰密集不断地轰击着巨龙肚腹,那青黑巨龙疼得簌簌颤抖,龙身却越缠越紧,显是已双双陷入对峙苦斗,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蚩尤再不迟疑,喝道:“句芒老贼,纳命来!”蓦地冲天跃起,双手并握苗刀,朝着人面毕方的头顶轰然怒斩!

那人面巨鸟陡然张开凶睛,两道青绿色的电光交相怒射,猛击在刀锋上。轰然剧震,蚩尤双臂一麻,气血翻涌,凌空踉跄后退。

几在同时,妖鸟尖声怒啸,火浪汹涌狂喷,“嘭嘭”连声,他周身衣裳尽数着火,就连苗刀也被瞬时烧成了紫红色,呼吸一窒,炎风怒舞,又是一阵紫红色的火浪排山倒海兜头打来,登时被高高抛飞而起!

“鱿鱼!”晏紫苏花容失色,驾驭太阳乌翱翔猛冲,忽听一个沙哑雄浑的声音雷鸣狂吼,人影飞闪,空中亮起一道鲜亮碧光,突然又如孔雀开屏,烟花炸舞,陡然化散为万千绚丽夺目的彩光……

“轰!”霓光在那青黑巨龙与人面巨鸟之间鼓舞炸散,两人兽身齐齐悲鸣怪吼,分扬抛飞,漫天火浪倏然扑灭。

蚩尤身上火焰亦陡然湮灭,翻身跃落,正好骑坐在太阳乌上,晏紫苏见他只是手臂略有烧伤,惊魂甫定,正想问他疼不疼,又听见那沙哑的声音叫道:“长生刀!你怎么会有长生刀?”

人影一闪,狂风扑面,蚩尤右手一麻,苗刀已被那人抢走,惊怒交加,喝道:“还给我!”左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方一拍出,那人已回身挥出一掌,绚光迸爆,正好拍中他的掌心。

“轰!”蚩尤眼前一黑,剧痛攻心,登时翻身摔飞出百丈开外。晏紫苏大骇,骑鸟疾冲,堪堪将他抄身接住。

蚩尤抬手一看,掌心黑紫,手臂淤肿,几条经脉火烧火燎,业已灼断,又惊又怒,蓦地回头望去,此人究竟是谁?竟连已臻小神位之境的自己,也无法招架其一掌。

火光明灭,万籁俱寂,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仰头上望。

但见那人凝立半空,呆呆地翻看着苗刀,喃喃自语,赫然是一个胖墩墩的老头,脸色青碧如鬼,眼白上翻,口涎沿着嘴角不断滴落,说不出的丑陋可怖,倒想是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一般。

句芒、雷神都已恢复人身,踏空而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除了已故的神农,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将他们二人这般一掌震散?单从适才那一掌来看,五行毕集,相激相生,难道此人也是五德之身?

句芒思绪飞转,想遍了大荒所有的高手,也无法与此人联系一处。眯起双眼,灼灼地凝视着他手中的苗刀,妒怒如焚,双手毕集真气,微笑道:“这位朋友,长生刀是我族第一神器,看也看过了,能否请将之归还本族?”

那人置若罔闻,只是歪着头,喃喃道:“长生刀?我为何要这长生刀?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我又为何要到这里?我到底是谁?”眼白翻动,满是茫然、苦恼、恐惧、厌烦的神色。

忽听一人高声道:“你是我的影子灵威仰。我到了这里,你自然要随我来到这里。!”

众人大凛,转头望去,哄然惊呼,山崖上站着三个人,除了一个戴着藤木面具的青衣人前所未见外,另外两个赫然是被囚禁于地牢的姑射仙子与夸父。

蚩尤脑中嗡然一响,狂喜如爆,险些喊出声来,晏紫苏脸上亦漾开灿烂笑靥,虽然瞧不见他的脸颊,却已料定他必是拓拔野无疑。

那矮胖老者闻言陡然大震,眼白连翻,咧嘴大笑道:“是了!你是灵感仰!我是你的影子灵威仰!”

右手凌空一探,登时抓来一片断木,“哧哧”疾刻,做了一个青木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听到“灵感仰”三字,句芒的脸色倏然剧变,说不出的僵硬古怪,群雄个个皆是哗然鼎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拓拔野瞥见句芒的表情,心中一动,暗想:“也不知灵感仰被陷鬼国之事,与句芒老贼有没有关系?就算无关,我也以牙还牙,栽赃陷害,让他百口莫辩。”

当下冷冷地凝视着木神,淡然道:“句木神,多谢你当日和汁光纪这般对待寡人。若不是被你害得困在地底,人鬼不如,寡人又怎能阴差阳错,练成‘碧火金光刀’?又怎会到达北海,得知‘盘古九碑’的秘密?”

句芒周身一震,脸色惨白,又骤然化为铁青,眼中尽是恐惧之色,群雄大哗,纷纷转头朝他望去。

拓拔野心中一凛,登时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精神大振,森然道:“句木神,你为了篡夺青帝之位,勾结烛龙、烈碧光晟,筹谋得可真是长远哪。先害寡人,再害雷神,而后又把圣女仙子送与烛鼓之糟蹋,奸计败露,竟然又诬陷圣女清白……嘿嘿,文长老,按照族规,该定他什么罪?”

众人哗然,文熙俊惊疑不定,颤声道:“阁下……阁下真的是灵青帝么?如果阁下所言属实,句神上至少犯了八条重罪,就算是诛杀九族、形神尽灭,也不为过……”

句芒突然哈哈大笑道:“哪里来的小贼装神弄鬼,竟敢冒充灵青帝!你若真是陛下,就摘下面具让我们瞧一个究竟。遮遮掩掩的,莫非是我们认识的什么敌贼歹寇么?”

忽听一个柔媚悦耳的声音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的面貌尚且可以千变万化,何况人心?纵然让你见着了脸容,你便能猜着其心么?”月色下,一个白发紫裳的美貌女子翩然踏波飞来,在崖石上落定。

姑射仙子叫道:“姑姑!”木族群雄中几个年老的长老神色陡变,失声道:“空桑仙子!”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空桑仙子与神农之事沸沸扬扬,大荒人所尽知,木族的后辈贵侯闻名久矣,今日却是初次见着。一见之下,心中均是怦怦大跳,暗想:“难怪当年神农为了她,竟险些连神帝之位也不要了。”

灵威仰听见她的声音,如遭电击,陡然大震,转过身,眼白翻动,仿佛在凝视着她一般,青碧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就连握着苗刀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空桑仙子对着他嫣然一笑,又是温柔又是凄凉,淡淡道:“这句话是两百二十多年前,陛下告诉我的,不知陛下还记得么?”

群雄哗声大作,文熙俊脸色微变,大为紧张,沉声道:“仙子,你是说这个人才是陛下么?”

灵威仰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怔怔地看着她,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字字地道:“是了!你是空桑仙子!我是灵感仰!我是灵感仰!”

喃喃重复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大,蓦地仰头哈哈狂笑,道:“我是灵威仰!我是大荒青帝灵威仰!”笑声如雷鸣滚滚回荡,又惊又喜,欢呼如潮。

拓拔野心下大感意外,想不到灵感仰经脉错乱,走火入魔而引致的癫狂,竟会因空桑仙子一语而恢复正常。微微一笑,忽想,空桑于他,是不是也正如龙女于己呢?鲲鱼腹中朝夕相处了数月,对这“老匹夫”也没有从前那般厌憎了,倒有些亲切之感,此刻见他恢复记忆,也不由暗暗为他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