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唯有句芒的脸色从铁青转为酱紫,又从酱紫变为惨白,他费尽心机、经营构建了整整五年的计划,偏偏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功亏一篑,心中惊恐、绝望、愤怒、仇恨……交融并涌,难以名状,周身微微颤抖,突然疾冲而出,朝山下飞掠。

雷神喝道:“哪里走!”碧光爆闪,青铜锤呼啸如电。句芒转生轮急旋怒转,将之轰然震飞,身形一晃,继续夺路狂奔。

旁边几个长老叫道:“抓住这逆贼,莫让他跑了!”众人如梦初醒,汹汹怒吼,兵器、箭石纵横飞射。

句芒尖啸飞冲,碧羽破肤,陡然化作那人头巨鸟,冲天怒舞,漫天青光激爆,炸散出万千道青霓翠芒,将四周攻来的神兵尽数震飞。

灵威仰兀自仰天狂笑,声如惊雷滚滚不绝,充满肃杀恨怒之意,右臂一振,七彩光浪轰然鼓舞,犹如霓霞横空,滚滚奔涌,“轰!”气浪四炸,狂飙似的将那团炫目碧光击得粉碎!

句芒尖啸声陡然化为凄烈惨叫,断羽缤纷,陡然从半空重重摔落,化作人形,挣扎着想要重新爬起飞奔,雷神锤却已狂飙似的撞中后心,“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如断线纸鸢飞出百丈来远,再也爬不起来了。

众人欢呼,如潮拥至,瞬间将他淹没。若草花衣裳飘舞,怔忪而立,站在湖边月色里,又是孤单又是茫然,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片刻之前,句芒还是族中大神、将要娶水伯、赤帝之女的准青帝,风光无二;而眼下却已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遍体鳞伤。命运无常,又有谁能预料。

灵威仰提握苗刀,昂首狂笑不止,这些年的历历情景从眼前飞闪而过。黑帝神囚,句芒伏法,他的两大仇敌都已剪除,但心中块垒郁积,满腔悲愤不知为何却难以消除。

远处,拓拔野、蚩尤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晏紫苏、姑射仙子站在一旁嫣然而笑,夸父绕着他们翻着筋斗。那情景如此温馨,却又距离他如此之远。就连那些为了他而欢腾的人群,也仿佛隔着苍茫大雾,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夜穹苍茫,明月如钩,这玉屏峰顶的景色似乎依旧,然而一切却又早已不同了。他的影子斜照在地,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

空桑仙子知他心底所思,涌起怜悯温柔之意,像是回到了两百多年前,第一次在曹夕山下,初见那桀骜张狂的少年。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自己说的话,都已经忘记了么?再好的皮囊,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灵威仰像是被她刺痛了心底最深处,蓦地转身喝道:“住口!”举起苗刀,锈迹斑斑的青铜刀锋印照着他那陌生又又可怖的脸容,眼白翻动,怒火欲喷,咬牙道:“倘若是他!倘若是他变成这副模样,你还会这般说么!”

空桑仙子微微一愕,凝视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明白么?他变成石头也罢,骷髅也罢,在我心里,永远是从前的模样。而你在我心底,也永远是……永远是从前的好弟弟。”

灵威仰周身僵凝,这句话他早已听了不止一次了,但为何每听一次,都仿佛坠落寒渊?悲苦、愤怒、嫉妒、仇恨……又像烈火一样地烧灼着,让他的心绞扭焚烧,疼得无法呼吸。

忽然听见蚩尤大声喝道:“灵威仰!你我生死之约还未履践,我要拿你项上人头,祭奠蜃楼城数万百姓的英灵!”

灵威仰心底怒火如火山喷薄,不顾空桑仙子恳切的目光,哈哈大笑道:“你既一心寻死,我又岂能不成全你?今夜是我族大喜之日,寡人不妄开杀戒,明夜子时,孤照峰顶,不见不散!”

长袖一卷,青光怒闪,苗刀破空飞舞,不偏不倚,贯入自己面前巨石,直没入柄。

众人哗然,想不到以他青帝之尊,竟会答应这小子的邀战,更想不到他竟会将木族中人视若圣物的苗刀,这么轻易抛还于敌人。

拓拔野与晏紫苏拦阻蚩尤不住,心下大凛,且不说灵威仰在平丘所施展的独门“碧火金光刀”,也不说他在鲲腹之中错乱经脉,所无意修成的绝世神功,单从适才那重创句芒的那一记绚彩气刀来看,必定也是受北海极光启迪,天人感应,所创造出的“极光气刀”。

句芒炼成“人面毕方”的兽身之后,凶威大炽,尚且挡不住他一刀,以蚩尤眼下的小神级修为,与他生死相战,岂不是形如自杀么?但他知道蚩尤的刚烈无畏的性子,当日在南际山上既已发出了邀战,就算明知是死,也绝不会踌躇顾望。

当下朗声道:“且慢!灵威仰,你是木族青帝,我是龙族新任龙神,你我两族之间仇隙甚深,与其这般世世代代鏖战不断,倒不如你我做一个彻底了断!”

木族群雄这才知道他竟是近年来风头最健的龙族太子,喧哗大起,那些贵妇、美婢早闻拓拔野俊美无双,魅力犹如磁石,翘首以望,偏偏他戴着藤木面具,难窥真容,心下大感失望。

灵威仰眼白翻动,大笑道:“今天是什么良辰吉日?竟有这么多人赶着投胎么?”脸色陡然一沉,冷冷道:“你想如何?说来听听。”

拓拔野天元逆刃银光电舞,凌空在山崖上花了几个蛇形篆字,朗声道:“你我明夜子时之前,在孤照峰上比刀决战,你若胜了我,我便将‘回光三宝’、‘盘古九碑’全都送给你!”

众人大哗,就连雷神等人亦骇然瞠目,“回光三宝”与“盘古九碑”可谓大荒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尊神物,得其一已是天恩眷顾,想不到这小子竟尽收于身。

灵威仰眼白上翻,冷冷道:“如果我败给你了呢?”

拓拔野道:“倘若你败给了我,木族便与我龙族化干戈为玉帛,从今往后,再不侵犯我东海一岛一石,也绝不可与我族民、盟友交锋动手!”

灵威仰一愣,才知他绕了这么大圈子,竟是想要保护自己兄弟,哈哈狂笑道:“妙极妙极,如此便宜买卖,焉能不做?”顿了顿,嘿然道,“不过既是比刀决战,神兵无眼,死生有命,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怨不得旁人。”

拓拔野淡淡道:“一言为定!”

灵威仰哈哈大笑,昂身拂袖而走。木族群雄纷纷随之退散,顷刻之间,人如潮来,人如潮往,偌大的中峰天湖只剩下了拓拔野等寥寥几个人影。

雷神微微一笑,抓住拓拔野的双肩,轻轻一摇,歉然道:“小兄弟,当日你在雷泽舍命相助,雷某感铭在心。只是明日一战,他是我族青帝,老哥哥我实在无法相帮。只要你能安然度过明日,有任何需要,只管开口便是。”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雷神上。”

姑射仙子怔怔凝立,欲语还休。晏紫苏心下雪亮,拉着蚩尤等人避了开去。

等到四下寂静无人,姑射仙子才叹了口气,道:“拓拔太子,你为何要与灵青帝邀战?是因为……是因为……”眼圈忽然微微一红,低声道:“是因为再也找不着龙妃,所以心如死灰,不想独活了么?”

拓拔野心中陡然大痛,默默无语,暗想:“原来她竟是如此知我。”不知是惊是悲是喜。

姑射仙子见他默认,心中一酸,泪珠险些便要滚落,急忙别过头,樱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目光所对处,恰好是那面山壁,空桑仙子正痴痴俏立,凝视着那刻写壁上的《刹那芳华曲》。

她心中剧痛,突然又想起五年前在这里初次遇见拓拔野的情景来。那时竹林青翠,月华如水,他正少年。时光流转,命运轮回,为何此时此地,情景依旧,人物全非?

夜风吹过山顶,树叶沙沙作响,崖边,那株桑树在月光里闪闪摇曳,寂寞得就像在先前地牢里,他所吹奏的那首箫曲。那是那年那夜,章莪山的月色里,他与她即兴合创的清曲。雪峰冰湖,摇碎一池幻梦。自己涂写在雪地上的歌词,曾吐露了自己所有朦胧的心事,擦去了,却从此刻在心底,再也不能遗忘。

在她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缠绵跌宕、如泣如诉的旋律:“奈何,一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她的心是不是少年时,自己夹藏在湿沙里的一片桑叶,被春蚕不分昼夜地咬噬?然后结茧吐丝,变成一只飞蛾,迷失于春风沉醉的暗夜?

她想要忍住眼泪,却没有忍住那如潮的悲伤,泪水汹涌地划过她的脸颊,像冰,像火,像决堤的春江。但不是为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那些总也无法忘记的以往。

见她别过头,一动不动,泪珠一滴滴落在草叶上,拓拔野呼吸窒堵,心中大痛,像要出言劝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伸出手,却不知该拉她何处。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中间横隔着苍茫的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过身,眼圈通红,低声道:“灵青帝今非昔比,修为彻鬼通神。你……你多保重。”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碧翠通透的绿玉,挂在他的脖子上,不敢再抬头看他,步履翩然,消失在山崖的另一端。

(卷二《青帝》完)

蛮荒记III:蜃楼志

第一章 昊天神裔

玉屏峰上,夜风鼓舞,竹林摇曳起伏,拓拔野等人盘坐在如水的月光里,肌肤映碧,衣袂翻飞。数丈之外便是悬崖深壑,云雾苍茫,像海浪一样汹涌翻腾着。

听他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尽数道来,蚩尤等人无不惊心动魄,悲喜交参,夸父更是大感新奇,艳羡不已。虽然早已闻知大概,却想不到此间竟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变故。

鲲中岁月,世外乾坤,短短不过百余日,却仿佛已经过了数十年。

空桑仙子叹了口气,道:“世人都说龙女妖冶无情,她却偏偏对太子如此情深意重。为了顾全大局,竟不惜忍痛割爱,舍己放逐。如此苦心孤诣,即便是五族圣女,又有几人能够作到?”说到最后一句时,嘴角似笑非笑,竟像是在讥嘲自己一般。

拓拔野心中刺痛如针扎,晏紫苏下意识地握紧蚩尤的手,暗想:“若换了是我,身中剧毒,才不管它什么天下百姓,定要鱿鱼陪着我,快快活活地在北极过上一生一世。”

空桑仙子望着石壁上凸起的“刹那芳华曲”,神色凄婉,又低声道:“当年我对他难离难舍,甘愿抛下圣女之位,受罚请罪。在汤谷两百余年,却日日夜夜悔怒怨艾,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天下苍生?而他心底的痛楚磨折,又岂会在我之下?”

顿了片刻,淡淡道:“拓拔太子,现在想来,他在南际山上托命于你,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今大荒战乱纷起,五族割据,必要有人挺身而出,平定天下,造福苍生。你是神农临终所托之人,又是古元坎转世、当世龙神,众望所归,责无旁贷……”

夸父哇哇叫道:“小女娃儿胡说八道!区区一个拓拔小子,连那山羊胡子也斗不过,若不是我夸父挺身而出,前来帮忙,那白衣服小丫头早就完蛋啦!”

空桑仙子听若不闻,秋波流转,凝视着拓拔野,一字字道:“龙女此举不独为你,更是为了九州百姓。你若明白其中深意,就万万不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拓拔野陡然一震,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知?但想到她身中奇毒,死生难料,总难免痛不可遏,从前的壮志雄图亦随之散如云烟。

这些日子以来,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眼前耳边全是她的音容笑貌。此次重返大荒,原想救出姑射仙子之后,便立刻回折北海,继续寻找她的下落。此刻听空桑仙子这般一说,倒像是被雷霆所劈,突然惊醒。

雨师妾既已下定决心离开,又怎会让他找到?以她的冰雪聪明,再加上北极的冰寒天气,应当可以制住体内的“红颜弹指老”。自己若一直这般失魂落魄,不但于事无补,更白费了她的一番心意。反之,若能尽快打败水妖,平复大荒局势,她或许便会重新现身,与自己团聚……

想到这些,心潮汹涌,悲欣交集。胸喉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起身朝空桑仙子揖了一礼,道:“多谢前辈点醒。拓拔野定会谨遵教诲,以天下为先!”

蚩尤见他重振精神,大喜过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好乌贼,这才像是新晋龙神!”一跃而起,将苗刀霍然插入坚岩中,嘿然道:“明日一战,且看看你我兄弟谁能击败那老匹夫,夺取青帝之位!”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妙目中闪过忧虑之色,道:“灵青帝失了肉身,又在鬼国地牢中被囚禁了四年,性情大变,乖戾凶暴远甚从前。又阴差阳错,修成了‘木本五行真气’,连句芒也敌不住他一招,明夜之战,两位要多加小心了。”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蚩尤眉毛一扬,傲然冷笑道:“若是常人,元神离体半年,早已烟消云散。即使这老匹夫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作了四年的孤魂野鬼,也已成了强弩之末。只要我们能捱到百合以上,谁胜谁负,那就难说得很了!”

空桑仙子摇了摇头,道:“若是寻常的‘元神寄体大法’自是如此,但灵青帝两百多年前便已自创了‘种神大法’,别说四年,就算是四十年,也能形神契合,固若金汤……”

夸父奇道:“种神大法?那是什么木耳香菇?”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五行谱》中说到有一种至为玄妙的法术,可将元神植入他人体内,即使百年之后,肉身将灭,仍可将元神植入其他五行相生的寄体之中,如此循环相种,至少可延寿五百年。难道这种凶诡妖法竟是堂堂青帝所创?

空桑仙子怔怔不答,像是在追想着久远的往事。月光镀照在她的白发上,如银似雪;眉淡如烟,秋波迷蒙,秀丽的脸容也仿佛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光晕,徐徐道:“那时他正满三十,比我还小了两岁,却已嚣狂不可一世,在这玉屏峰顶,以‘冷月十一光’瞬间击败族内八大仙级高手,一掌将主峰劈断,就连当时的木神蒙拓芝斗不过六百合,亦被他一剑抵住眉心,动弹不得。人人都说除了神帝与赤飙怒,天下再无人是他的敌手。

“神帝修为通天,四海臣服;赤飙怒又是其时大荒公认的武学奇才,单凭一已之力,威震南荒,振兴火族。若是旁人听到这种比较的话语,必定视为无上荣耀,偏偏听在他的耳中,却像是莫大侮辱。

“他二十岁时曾在南际山顶败给神农,闭关苦修了十年,自觉已天下无敌,因此那次斗剑夺得青帝之位后,立刻便径直南下,以武拜诣赤帝。两人在赤炎山激战了三天三夜,始终分不出胜负。他心有不甘,约好来年再战,而后又西折天帝山,与神农邀战……”

晏紫苏讶然道:“灵感仰与赤飙怒来来回回,战了十年有余,天下皆知。但是南际山之战后,我再没听过神帝曾与青帝比斗呀?”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柔声道:“神农知道他骄傲的脾性,颇为激赏,不愿折辱挫伤,所以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从不张扬。但他越是如此,便越是激起灵青帝争强好胜之心,矢志打败神农,夺取神帝之位。不想一连比斗了七年,每次都是战不过千合,便被神农击飞‘冷月十一光’,拂袖下山……”

拓拔野与蚩尤对望一眼,心下又惊又佩。烛龙也罢,蛇姥也罢,公孙母子也罢,就连那至为凶狂的混沌神兽,都撑不过数百回合,便大败亏输。普天之下,能与神农斗到千合的,真可谓绝无仅有了!也难怪这老匹夫竟会如此狂妄自负。

夸父却大为不服,连连打岔,表示不屑。

空桑仙子道:“灵青帝左思右想,始终也找不出克制神农五行真气的法子,认定他是占了五德之身的便宜。因此要想击败神农,非得有五德之躯不可……”

拓拔野一震,道:“所以他便创出了‘种神大法’,想将自己的元神种入某个五德之身的人的体内?”

空桑仙子点了点头,叹息道:“可惜他忘啦,古往今来有五德之躯的人寥寥无几,即使真有,人海茫茫,又上哪里去找?”

晏紫苏瞟了拓拔野一眼,抿嘴笑道:“难怪那老匹夫对拓拔太子如此青睐。”

拓拔野苦笑不已。修炼讲究的乃是形神契合,没有合适的躯壳,纵有盘古的神识,也难施展神通。灵感仰已是木德之身,普天之下,要想找出一个比他自己更具天赋的肉身,谈何容易?

盖因此故,他才远赴北海平丘,想从蛇姥那里取得脱体重生的灵丹妙药。可惜天意弄人,机关算尽,却仍是孤魂之身。

在那鲲鱼腹中,若不是自己施以狡计,诱他自断经脉,疯疯癫癫,现在或真已被他附体夺窍亦未可知。想到这里,心底突然有些凛然后怕。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道:“灵青帝虽然创出这旷古绝今的‘种神大法’,却苦于无可寄之体,与神农前前后后斗了三十余年,始终不敌,心中懊沮自是无以复加。对他如此狂傲之人,神农胜也不是,败也不是,又生怕他会心病成魔,于是那年在这青帝苑里,故意与他战成了平手,说:‘不必再比啦。你的武学资质天下无双,潜力更可谓当世第一。若能心怀宽远,正气填膺,他日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夸父连连“呸”了几口,道:“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卷袖愤愤道:“他奶奶的木耳香菇,明天你们两小子都一边歇着,让你夸父爷爷去教训教训那矮胖冬瓜!”

拓拔野等人闻言莞尔,心下却对神农的评断颇以为然。

大荒几大武学天才之中,石夷单纯质朴,心无旁鹜,终生浸淫武道法术;赤飙怒公认为千年一见的火族奇才,火灵狂猛,二十出头便已凌驾群雄,成为族内第一人。

赤松子水火双德,清出于蓝,若非被赤帝、黑帝联手镇于洞庭山底,必已闹得四海天翻地覆;科汗淮更聪慧绝顶,年纪轻轻便创出潮汐流,独门气刀几可媲美紫火神兵……

但与灵感仰相较起来,始终略逊一筹。姑且不论真气、念力孰强孰弱,单以领悟力与创造力而论,有谁能创出那通天彻地的“种神大法”,历经数载而元神不散?

有谁能以木德之躯修五行真气,独辟蹊径,修炼出更胜紫火神兵的“碧火金光刀”?

又有谁能自断经脉之后,反而真气圆融,随意改变经络,神鬼莫测?

即便桀骜如蚩尤,对这老匹夫再为厌憎,心底深处亦不免凛然敬服。

而以神农天帝之尊,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容忍退让,一方面固可见其长者之风,提携后进,另一方面亦足可证明青帝之修为实是深不可测。

空桑仙子道:“听了神农这番话,灵青帝这才为其气度所折服,与他成了至交,从此再不谈比武之争,但心底深处,仍想着要胜过于他。神帝石化登仙,心底最为难过的只怕便是青帝了。不独是因为少了最为敬仰的长者挚友,更因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打败他了……”

蚩尤冷冷道:“他若真的感到难过,当日又怎会想要盗取神帝石身,作为自己的寄体?神帝石身既碎,自然便要夺占乌贼之躯了。这等自私冷酷的老匹夫,归根结底,想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空桑仙子眉尖轻蹙,想要说些什么,双颊莫名地一红,叹了口气,道:“今夜他答应拓拔太子比斗,自是因为太子是神帝传人,又具五德之身,若能击败拓拔太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更何况在那鲲腹中,拓拔太子和蛇姥又害得他经脉错乱,神智痴狂,以他的性子,必定要雪耻洗恨。至于寄体种神、回光三宝,只怕还在其次……”

顿了顿,眼波黯然,低声道:“他骄傲偏激,又好面子,一旦铁心要做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住,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难以让他回心转意了。明日之战,不仅关乎生死,更关系大荒局势,两位务必要多加小心了。”

拓拔野闻言,心下更是雪亮。那日在东海之滨,灵感仰因空桑仙子的劝阻而放弃神农石身,甘愿继续作孤魂野鬼;今夜又因她一句话而唤醒神智……此中缘由不言而喻。但不知青帝究竟是因为倾慕空桑仙子,而欲与神农一较高下呢;还是因为与神农争强斗胜,连他喜欢的女子也想夺得?

一阵夜风吹来,竹叶沙沙,颈上的绿玉和泪珠坠一起叮叮作响,他心中陡然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暗想,古来情字最伤人。感情之事混沌难明,莫说局外人,就算是当局者,又何尝能辨清?

低下头,凝视着那颗翠绿如水滴的玉坠,想要看出点什么,却只看见自己那倒映着的深邃的眼晴。

※※※

“哐啷!”铜门陡然打开。烛火摇曳,照得囚室地洞里光影迷蒙。

句芒蓦地抬起头。脸色惨白,不自禁地往墙角一缩,就象是负隅困兽,双眸中火焰欲喷,夹杂着绝望、愤怒、恐惧、懊悔……诸多神色。

灵威仰冷冷地斜睨着他,左手一挥,众卫士纷纷屏息敛气地退了出去。铜门重新哐然关上。

等到四下寂然,他才冷冷地道:“那个人是谁?”

句芒微微一震,哑声道:“敢问陛下说的‘那人’,指的是谁?”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几分揶揄嘲讽的意味。

灵威仰眼白翻动,右手一拍,光芒爆舞,句芒闷呼一声,整个人被无形气浪挤压墙角,脸色涨紫,全身波纹似的鼓舞颤动,双眼渐渐凸出,但目中的恐俱之意反倒突然消减了许多,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喘息着道:“是了,陛下是问当年与汁光纪一齐伏击你的人么?陛下尚且不知,我又怎会知道?”

灵感仰脸上杀机大作,一字字道:“那人与汁光纪当日加在寡人身上的种种痛楚,你想不想全尝上一遍?”右手陡然一转,指诀飞舞,青光分错绞扭。

句芒周身蓦然收紧,“嘭嘭”连声,皮开肉绽,无数道翠芒破体纷摇,犹如碧草春藤,将他紧紧缠缚,接着胸腹、背脊鲜血激射,任督二脉已被霍然震断,嘶声惨叫,痛不欲生。

灵威仰森然道:“句木神,你们费了那么多心机,不就是觊觎寡人的‘种神大法’么?若是从前,寡人要拿你的肉身作为种神之寄体,还舍不得如此糟践,但是现在已悟通了‘真气乱行’的无上妙法,就算是把你奇经八脉全部震碎,也无甚干系了。你想不想试上一试?”

说话间,指尖轻弹,气箭凌厉飞舞,闪电似的击撞在句芒地各处经络要穴上,句芒惨叫凄烈不绝,当空团团飞转,重重地猛撞在洞顶,然后又从墙角软绵绵地滑落在地,烂泥似的瘫坐一团,指尖簌簌颤抖,终于连呻吟也发不出来了。

灵威仰冷冷道:“现在想起那人是谁了么?”

句芒伏地喘息片刻,突然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嘎声道:“原来陛下也有惧怕之人!从鬼国地底逃出来,明明到了昆仑山蟠桃会上也不敢现身,这一年来又藏头缩尾,就连到了北海平丘,也屈尊腆颜,作朱卷氏的蛇奴……嘿嘿,是不是生怕斗不过那人,又被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口!”灵威仰脸上碧光大盛,狂怒不可遏,右手隔空一抓。句芒厉声痛吼,双手紧紧抱头,整个脸都已扭曲变形,一道碧幽幽的光芒从泥丸宫吞吐而出。

灵威仰眼白闪耀,面如碧鬼,冷冷道:“你既决意不说,那也由你。等寡人将你元神吞化,自然就能知道那人是谁了。”

句芒凄嚎如哭,双目中又重新转为惊骇恐惧的神色。想不到以自已元神之强沛,竟也被他如草芥似的连根拔出!直到此刻,才知仍低估了青帝的念力修为。自己若真被他当作“种神”之寄体,势必神识湮灭,万劫不复了!

霎时间念头急转,伏倒在地,咚咚叩头不止,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也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才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人与汁光纪、水圣女乃是一伙,臣也只见过他两次,只知他自称‘广成子’,来自崆峒山,除此之外,实是一无所知……”

“广成子?崆峒山?”灵威仰松开手,皱着眉头,眼白翻动,却始终想不起大荒有这么一号人物。

句芒磕头道:“臣勾连外贼,谋算陛下,罪该万死。但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叛族卖邦。烛龙野心太大,吞并六族之意昭然若揭,臣不得已才与水圣女、黑帝私下结盟。黑帝修行‘摄神御鬼大法’走火入魔,想借陛下的‘种神大法’以自救,于是要挟臣……要挟臣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罪事来……”

灵威仰对他狡辩之辞殊无兴趣,冷冷道:“那广成子也是水族中人么?与黑帝又是什么关系?”

句芒摇头道:“他戴着人皮面具,真气又庞博混杂,五行皆备,臣也不知究竟是何方妖魅。他与黑帝似乎并不熟识,倒是对水圣女言听计从。”

灵威仰心中疑窦丛生,沉吟不决。当日与那广成子交手之时,便曾发觉他五行兼具,只道是神农乔化,惊怒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普天之下,除了神农与那拓拔小子,究竟还有谁是五德之身?两百年来的神级高手他无一不识,存活至今的更是寥寥可数,究竟是谁有如此神通,当日与黑帝联手夹击之下,竟杀得自己大败亏输?想起当日的奇耻大辱,心中更是惊疑愤恨,怒火熊熊。

句芒见他暂时无意杀己,登时松了口大气,正想说话,忽听“轰”的一声闷响,囚室震动,尘土簌簌而下,脸色登时大变,失声道:“他们来了!”

※※※

“轰!”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隆隆回荡,拓拔野等人一惊,纷纷起身循望。

悬崖下冲起滚滚黑烟,和那茫茫白雾交揉一起,变幻出万千诡异而狰狞的形状,仿佛凶兽妖魔,择人而噬。

狂风吹来,又如巨浪翻腾,夹带着阵阵腥浊恶臭,闻之欲呕。

夸父嗅了一阵,忽觉咽喉奇痒,伸手抓挠,叫道:“他奶奶地木耳香菇,哪来的这么多虱子跳蚤!”

“尸涎香!”

晏紫苏花容骤变,急忙屏息敛气,从乾坤袋中抓出几颗紫红的丹丸,塞入蚩尤口中,而后又一一抛给拓拔野等人,叮嘱道,“含在舌下,万万不可吞入腹中。”

话音未落,远处蓦的传来几声惨呼,四个木族卫士从树林中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发狂似地挠着喉咙,黑血顺着指尖汩汩流出,片刻皮肉溃烂,上半身已可瞧见森森白骨。

众人大凛,始知不妙,忙将丹丸含入口中,异香冲顶,神智大清,那麻痒如噬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

拓拔野蓦地记起《大荒经》中曾提及这种南蛮特有的驱蛊尸烟,剧毒无比,常人只要吸上片刻,立即肚穿肠烂,腐如焦骨。

最为可怕之处,在于方圆百里内的凶蛊毒虫闻见尸烟,必定成群结队地围集而来,不分人畜敌我,发狂肆虐,比瘟疫还要恐怖百倍。

难道烈碧光晟早已在附近部署南荒蛮军,得闻句芒伏法,立即孤注一掷,向玉屏峰发动猛攻?

但以他老奸巨滑地脾性,至少也当先试着与灵威仰结盟才是,又怎会如此莽撞地悍然宣战?

尸烟弥漫,山林里惨呼、哀号声大作,此起彼伏,凄厉如鬼哭,显是许多木族豪雄已然中毒。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来者是谁。只听文熙俊高声喝道:“大家听令,全部退回地宫,不可擅自出击!”

人影闪烁,巡守各处的木族卫士从四面八方急掠而回,朝青帝苑冲去;但大多奔不到一半,便被那毒烟笼罩,惨叫着踉跄倒地,浑身抽搐,顷刻间化作淋漓血骨。

晏紫苏冷笑道:“瓮中之鳖,作茧自缚!”拉着蚩尤,便欲朝崖外冲去,忽听竹林、草丛簌簌作响,接着“咻咻”连声,突然冲起万千道眩目麟光,在夜空中纵横划过,流星雨似的朝着他们当头冲来。

“蛇啊!”夸父吓得哇哇大叫,破空冲起。漫天红信吞吐,毒涎如雨,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南蛮虫蛇。

他虽然自幼生长山林,修为盖世,偏偏对鳞虫之属极为恐惧,陡然撞见这么多蛇蟒,更是魂飞魄散,直如梦魇。闭着眼晴不敢窥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将围冲而来的蛇群打得血肉横飞。

众人又是骇异又是好笑,蛇群来势汹汹,转瞬间山崖上已经鳞光遍布,触目所及,尽是色彩斑斓的毒蛇虫豸,排山倒海似地朝着他们冲来,被拓拔野、蚩尤气浪横扫,四下乱舞,前赴后继。

晏紫苏秋波转处,见黑烟滚滚,随着狂风向山顶呼卷蔓延,心中一动,叫道:“这些虫蛇受尸烟驱使,只要将烟气吹散开来,它们自然就找不着方向啦!”

拓拔野辟易百毒,又吞服了蛇丹,对尸烟、毒蛇全然不惧,当下抢先抄足飞冲,双袖鼓舞,真气狂飙似的朝北席卷。

蚩尤亦随之施展“风生浪诀”,推波助澜。

两人真气俱极充沛,加在一处更是声势惊人,树木摇摆,烟雾轰然,倒卷翻腾,漫天遍地的蛇群果然大乱,纷纷转头回游,随着那滚滚逸散的尸烟,朝北冲落山崖,势如飞瀑,蔚为壮观。

夸父惊魂甫定,翘着大拇指连夸晏紫苏聪明;眼见蚩尤二人掀舞气浪,风雷呼啸,不由得兴致大发,正欲上前搀和,崖下突然冲起汹汹狂风,烟卷雾腾,飞沙走石。

拓拔野二人呼吸一窒,如被巨浪推卷,竟身不由己朝后翻身倒飞。

四周树木“格啦啦”地连根拔起,纵横飞舞,就连峰顶巨岩也陡然迸裂开来,“砰”地炸散飞射。

蚩尤喝道:“好大的风!”

两人气沉丹田,勉强当空凝立,黑发乱舞,衣袖猎猎,一时间竟连眼都睁不开来。那狂风来势之猛,竟比当日风伯所兴更要为甚!

被那狂风鼓卷,黑紫色的尸烟立时又回涌聚拢,宛如巨大玄龙,当空滚滚翻腾,缭绕卷舞,任凭拓拔野等人如何掀卷气浪,始终断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