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眼睛都会勾魂,白素贞闭着眼睛也能视物,挡上那双妖里妖气的眸子,还能显得有些仙气。

法海禅师没敢直说,这是担心她在许家村也要打出“名”来,那真是没脸再带她出来了。

再说这里的村民,本不认识白素贞的,然而在看到这位“仙姑”,眼覆白纱亦能视物以后,反倒更添了对她的崇敬。

白娘娘对此一一表示了友好,胳膊上长袖一扬,照例坐在一张摆好的香案前。法海禅师将正中的香炉点着,她就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什么自己是天上的九天玄女转世啊,什么自己点石成金的本事也厉害的很啊,什么法力无边天降神力啊,听的法海禅师几乎不想在她旁边呆了。

若非为了找许仙,他是十分想跟周遭的村民们说。

她就是一条降雨都费劲的蛇。

素贞近段时间走了困意,便不再如先时那么迷糊了。你看她坐在那儿唠叨,其实也不是白唠叨的,正经将人家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都打听的透亮。只是,说起这事儿又实在是怪极,这么大的一处许家村,分明家家姓许,却愣是没有一家孩子被取做许仙的。

日落时分,两人才站起来收了摊子。再次的一无所获,让他们都在脑子里犯起了糊涂,就连白素贞自己都开始怀疑,小牧童是不是不叫许仙了。

又或者,是它的谐音?

许宣?许贤?还是许什么鬼?

白娘娘想的烦了,索性也不想了。

傍晚的春风吹的有些凉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往钱塘县的路上。那路可没县城里的好走,满眼都是灰土土的一片,赶巧前些时日刚下过雨,道路坑坑洼洼的满是泥浆。

白娘娘今日为了显得仙风道骨,特意选了一身长及坠地的月白裙子,此时拖在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裙尾早就脏的没了样子。偏生法海禅师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觉悟,一个人由自走在前面,白素贞喊了几次他都不理。

素贞索性盘着腿在地上坐下了,单手撑着脑袋跟法海禅师说。

“你再这么对我不管不问的,我可上天了,走的我脚都疼了,我要飞回去。”

法海禅师心说,你哪天不上天?皱紧了眉头回道:“飞什么,再让人看见。”

又见白素贞坐在地上八方不动的样子,少不得又走回去,看着她拖的老长的裙尾说。

“步子迈大一些不就踩不着了吗?”

“迈大了就踩不着了?”白素贞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您说的是让我大跳吧?你看我这裙尾多长呢!”

说着还要拎起来抖一抖,生怕他“看不清”。修长的两条莹白美腿就那么半隐半现的晾在法海禅师眼前,还准备再抖开些,就觉眼前一花,被他丢过来的外衣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是已然被她锻炼的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法海禅师面不改色的走过来,当然知道白素贞不能大跳,她连大步都懒得迈。又抬眼看了看天色,实在是不早了,便绕到她身后盯着裙子的尾端,似乎是很想剪掉它。

素贞一看就知道这傻和尚在琢磨什么,伸着双臂趁机攀上他的肩膀道。

“你是个木头脑袋?背我走不就行了?”

法海禅师站起身来转头就走。正义凌然的背影,决绝的一点面子不留。

白娘娘顺了两下头发,能善罢甘休?嘴里嘀咕了一句:“呆头鹅。”一个纵身朝着他的方向飞过去了。

人高的草丛风过留声,法海禅师听着身后的动静,突然眉心一皱。

他停下脚步看了白素贞一眼,白娘娘也瞬间会意,在将要靠近他身边时凌空一转,手中白练一拖一拽之间,自草丛中拉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哇哇乱叫的东西。

白素贞是个没什么耐性的,看见抓到了,便将它一路拖拽过来。拉到近前一看,嘴里“哟。”了一声,笑了。

“是个会说话的。”

方才两人就觉察出草丛中有动静,只是没想到,一路跟着他们过来的,是个看起来顶多四,五岁的女娃娃。

法海禅师也走过来端详了一眼,随即抬手用食指探了探她的灵台,对白素贞道。

“不是妖。”

“不是妖?”

素贞也觉得很诧异。她原本以为,这个跟着她的东西是想来伺候她的。

妖与妖之间是另有一套规矩的,同一个地方来了“大妖”,小妖们都是有感知的。便如她白府现下伺候的几个,也有很多是暗自跟过来“投奔”的。

但是这孩子不是妖......

白娘娘骤然扯开一个十分不友好的嘴脸,瞪着眼睛问她。

“我是不是抢过你的糖葫芦?!”

那孩子想来也是被吓着了,傻呆呆的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又恍恍惚惚听到他们说,什么妖,什么糖葫芦,连忙一叠连声说道。

“不是妖,我不是妖!白娘娘也没抢过我的糖葫芦,我是来求白大仙救命的!!”

第二十章 娘娘,生了?

听闻女娃娃不是来找她要糖葫芦的,白娘娘就放了心。随手将绑在她身上的白练一抽,又将她松开了。

那孩子就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自己是从附近的仁和县赶来的,一连走了好几天的路。刚到县城里的时候,本是去了白府求见的,没想到晚了一步,听闻白大仙跟裴公子来了许家村,便又一路跟着过来了。

白素贞没说话,只静静打量那孩子。

丫头穿了身极普通的布衣布裙,头发乱糟糟的,裙脚袖口都有补丁,衣服颜色是很沉的紫色,一看就是大人衣服改的。然而布丁不多,布料也不破烂,可见成长之所虽清苦,却不至于温饱不足。她的鞋走露了底,鞋底和外面露出的大半个脚趾都粘着前一晚上雨后的泥巴,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几乎跟小乞丐一般无二。

白娘娘不善跟孩子亲近,前世今生加在一块也没跟这路东西说过几次话。此时眼见着她脸上哭出了两行“黑汤”,也不知怎么劝慰,只将法海禅师的衣服默不作声的递过去,让她擦鼻涕。

女娃娃说,仁和县出了大事儿了,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无故失踪了。官府起初以为是人牙子所为,明里暗里都彻查过无数次,皆是无果而归。后来有人说,这无声无息的很有可能是鬼怪所为,还为此求人来钱塘县请过白大仙。

只是大仙规矩大,从不抓钱塘县以外的鬼,去的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后来又听说丢的那些孩子又在荒郊野岭被找到了,只是精气神一个不如一个,便也匆匆回去了。

再说丢孩子那档子事儿,仁和县一连没了五六个后,原本是消停了一段时间的。谁也没承想,近段时间又开始丢了,丢的过程还个个离奇,甚而有在院中跑着跑着就跑丢了的。

女娃娃说完,用力在白娘娘给的衣服上擤了一把鼻涕,泪眼婆娑的道。

“白娘娘,您法力无边能通鬼神之事便救救命吧。我弟弟三天前在街上也无故失踪了,我们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亲爹娶了二娘以后姐弟两便日日在家中受气。如今他丢了,莫说是我那个二娘,便是我的亲爹寻了几日也懒得再找了。娘娘,玲花求求您开恩,帮忙救救我弟弟吧。”说完就要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吓的白素贞连忙去扶,嘴里一连道。

“别拜别拜,我可不想折寿。”

其实,白素贞平素里虽看着眼高于顶,臭不要脸的,正经时候那是一点架子也没的,她就是嘴上爱占个便宜。此时听孩子声声说的恳切,鼻子尖早犯了酸。再一低头思量,想起玲花说的这事儿,好像确实有人来白府请过她。只是她那时被小和尚圈在钱塘县,左右出不得外面,便一并都给回绝。不由指着玲花对法海禅师道。

“你可听见了,耽误多少事。”

仁和县给出的银子也不少呢。

法海禅师亦是没有想到仁和县会有妖孽作祟,此时听到以后也颇感内疚。

他蹲身下来问玲花:“找回去的那些孩子,可还会吃饭睡觉?”

玲花说:“会是会,只是终日没有精神,倒像是活不过一年半载一般。”

法海禅师又问:“可都没大过六岁?”

玲花点头如捣蒜:“公子怎知的?丢的全是县里六岁以下的孩子。”

法海禅师心道,这定然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妖物吸了灵元了。

从古至今,自有妖道以来,都是妖有妖法,仙有仙规,所行之法本都是清心向善方得正果。然而此法苦闷,又熬日月,难免便有行事极端者,或吞食妖丹,或吸食灵元。稚儿年幼,沾染凡尘浊世的脏污极少,若要纯质灵元,自然会从六岁以下的孩子下手。

白娘娘听后也拧了过去,低头抓着玲花的脑袋左右转了转两圈道:“你不是也没到六岁?怎么只抓了你弟弟?”

玲花听后又哭了,说:“白娘娘,我都七岁了,我只是长得矮。”

“那也太矮了,你....”

法海禅师一看这人又开始没个正经了,赶紧拦住她的话头说:“咱们今晚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就去仁和县走一遭吧。”

白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点头应下以后又在脖子上找红绳。

她这几次出门,小灰都会将银票绑在一个荷包里给她拴在脖子上,为的就是担心两人出门又忘记带钱。

她想给玲花多拿一点,让她买身干净衣服,再吃顿好饭。却惊见法海禅师闷声不响的用外袍将玲花七拐八绕的裹成了一个粽子,不由奇道。

“你干嘛呢?”

法海禅师一脸无辜的说:“我抱回去。”

“抱回去?!”

白娘娘几步上去将玲花抢下来,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耳语。

“往哪抱?白府里面是妖精窝!小灰睡着了脸上都能长毛!你带个孩子回去,万一要是看出了什么,你杀了灭口吗?”

法海禅师平日里不跟妖精们睡,因此并不知道屋里那几个,到了晚上都是没什么“人样”,一时也愣在了当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也都没了主意。再抬眼瞅瞅眼巴巴望着他们的玲花,白素贞手里的荷包也送不下去了。

这才多大点的孩子啊,一路从仁和县跑过来没被人牙子带走已经是大幸了,这会子再让她一个人打尖住店买衣服的......

素贞索性两眼一闭,自残割腕一般喊了声:“抱吧,抱吧,抱回去再说。”

妖精窝里带回个孩子,这在白府实在是件顶稀罕的事。

白娘娘跟法海禅师回来的时候,开门的小灰都傻了,反应过来以后跳脚望着他们说:“这咋出去一趟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公的母的?让我看看。”

要说小灰这个东西,其实也是个修炼过一百多年的妖了,只是成形悟道晚。然而白素贞多数时候看不上她的原因却不是为这个,而是丫特别不会说话。于是一边进门一边数落:“什么叫公的母的?我跟裴文德生出来的那该叫男女,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小灰挠着脑袋稀里糊涂的嘀咕:“也有可能生出来个蛋。”

“生你娘的蛋!”

白娘娘一个没忍住爆了粗口,骂完以后又生怕小和尚念叨她,急急忙忙将玲花交到法海禅师怀里,拎着小灰的耳朵招了一众妖精里间说话去了。

白素贞让它们统一的闭上嘴巴不许说话,有晚上会露耳朵,长尾巴的统统都要躲到柴房里去,若是有谁胆敢让那孩子见了妖精样,她第一个撕了它们。

第二十一章 表弟,来来来

白娘娘这通连凶带吓唬的叮嘱,一直唠叨了半个多时辰才自里间出来。她是惯有些操心的性子,表面上看去虽大大咧咧的,实则心细起来也能事事妥帖。

然而白娘娘出来了,打眼一看正厅,又笑了。

傻和尚还带着傻孩子一人一边在椅子上坐着呢。

也可能是觉得这么干坐着不是个事儿吧,她看见法海禅师终于想起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玲花说饿了,他就端了后厨小灶台上自己单独吃的馒头斋菜让孩子吃。

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又问:“你冷不冷?”

孩子说冷,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又脱下来一件笨手笨脚的将玲花裹了个乱七八糟。

白素贞能看出来,小和尚好像挺喜欢孩子。又或者说,他觉得这样很新鲜?

她发现小和尚脸上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喜怒都藏在那张总是没什么波动的眉目之间。也可能,他长这么大也没照顾过谁,或者没被谁这么照顾过吧。

玲花的馒头吃的有些慢,馒头本身也干,就着斋菜嚼到嘴里,哽到喉咙了,就只能拿茶来咽。

风餐露宿了好些天的第一顿,还是嚼着干巴巴的馒头,单想想就知道那滋味不好。偏生也在这时,后厨里小灰煮的一大锅肉汤开了锅,瞬间又飘了一整屋的肉香。

玲花是个孩子,却难得有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懂事。她闻见了,偷偷咽下一大口口水了,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

法海禅师眼见着玲花嚼的越来越慢,又直愣愣的关切。

“你不爱吃青菜吗?”

玲花楞了一下,伐生生的看着法海禅师。

看一会儿,嘴巴又张了一会儿,仍旧摇头。

法海禅师便给她夹菜,夹完又示意她多吃。玲花默默对着那堆馒头,眼泪都快吃出来了。

她小小声的说。

“我.....可以吃一点肉吗?”

就一点点就可以。她真的很久没吃过了。

这回,轮到法海禅师发愣了。

白娘娘在窗户边儿没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一面捂着嘴进来,一面招呼小灰。

“去把我吃的给那孩子端上来。”

一时正厅了又分了桌子,吃素的面朝窗外,嚼得闷声不响。吃荤的一阵笑闹,吃的热热闹闹。

白娘娘没什么好心眼的对玲花说,咱们家这位公子爷为了皮肤好,早早就忌了荤腥,连带旁人吃不得见天的馒头草叶都忘了,你莫怪他。

“公子爷”听到了,但是“公子爷”没说话。

只是公子爷静静望向窗外的背影,僵硬成了一座无力反驳的石像。

饭毕以后,白娘娘带着就玲花去了自己的屋里沐浴洗漱。她是想好好帮她捯饬捯饬,却没想到,这一捯饬,竟是满满三桶热水下去才看出她身上的颜色。

玲花是个漂亮孩子,清理一番之后送去天上做个小仙童都是相称的。然而这身上的泥,显然不是她路上这一两天积出来的,那是家中根本无人好好照管过。

再说玲花身上,后背和膀子都有鞭痕,一条条一道道几乎没有几块好皮了。

白素贞问她,现下再碰还疼不疼?

玲花都乖巧的摇头说:“不疼了。”

白素贞想到她之前同她说过,家中爹爹娶了二娘,姐弟两终日挨打受罪,心中只道,这样的父母真不如早日离了的好。

只是玲花年纪尚小,离不得家。她就算可怜这孩子,也不能将她养在妖精窝里。一句话包在嘴里绕了个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咽下了。

将玲花擦干净了身子以后,素贞为她寻了套小灰的衣服套上了。

说起来,小灰也是只有□□岁女童的人身,跟只比她小两岁的玲花一比,料子却长了足足两圈不只。又因为成精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皮毛的颜色太过素淡,自“能穿衣服”开始,买回来的东西都是花花绿绿的料子。

素贞一直无法欣赏它的审美,以至于此时拿着一堆绿底红花的裙子没辙,只能闭着眼睛让玲花先套上了,明日起早再给她买身新的。

白娘娘无法理解小灰对大花的迷之执着,玲花却对能穿上一件“完整”的衣服欢喜不已,一张小脸此时也露出了孩子气,低头拎着那裙摆,期盼的看着白素贞说。

“娘娘能给我梳个辫子吗?”

玲花自她娘亲去世以后,便再没人给梳过头发了。

素贞总是笑的妖娆的脸上,骤然现出一瞬间的凝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梳,梳辫子啊。”

她自己的头发平日都散的,乱了也只用“五指耙”,哪里会给别人梳。也赶巧在这时,白素贞正瞧见法海禅师的身影从窗边路过,连忙一个健步冲过去说。

“表弟,来来来!你给玲花梳个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