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禅师因着不好在外人面前暴露了和尚的身份,一身行头还是裴公子的样子。此时听到白素贞唤他“表弟”,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再一听闻这货让他梳头,一张脸几乎是铁青。

和尚哪有头发?他都没头发怎么会给别人梳?!

可叹玲花如此简单的一个要求,竟然难道了两位“得道高人”。

一时之间,整个屋里都是静悄悄的。

最后两人还是没能忍心让玲花失望,开始一人一边抓着一缕头发瞎折腾。

白素贞不梳头发,买回来的簪子头绳却着实不少。用白娘娘自己的话说就是,谁还没点少女心呢。

只是少女心的白娘娘编辫子的手艺实在差强人意,没头发的法海禅师梳的更加不能入眼。敞开的大门不时要冒出几个妖精脑袋,统一的偷偷往里面瞟,又统一的转过头去就是一通大笑,几乎成了白府的一道奇景了。

梳到最后,门外的小灰都看不下去了,撸胳膊卷袖子的进来,张口就是一句:“一看就是家里没有姐妹,没带过孩子的。这头发是什么玩应?打远一瞅还以为三太子呢。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我就忍着没说,那孩子有那么抱的吗?用胳膊卡在腰上就叫抱了?那得托着屁股搂着来。都给我起开!”

一边说着,一边埋头往里冲,竟然真抱着孩子走了。

小灰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窝,从来都是一个带一个的,小灰原本底下还有个妹妹,从小就是它带大的,只是后来走散了。它带孩子的经验,比当娘的都在行。

这么在行的小灰,自然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白素贞和法海这么折腾孩子的。

白娘娘第一次被小灰教育了一通,又因为教育的很有道理无法吭声。

她看见法海禅师的嘴角也跟着几不可闻的弯了一下,竟然是在明目张胆的嘲笑她。

素贞也忍不住笑了,仰头看着他道。

“怎么,那哪吒头是我一个人梳的吗?这会子你倒是觉得没你什么事儿了。”

法海禅师今日想是心情不错,回了一句。

“我没头发,自然也练不出来。”

呦呵,还学会挤兑人了。

白娘娘挑着一边眉毛,怪模怪样的凑过来说。

“和尚不是还不近女色的?那孩子可是个女娃娃,你还抱了她。”

法海禅师不笑了,一本正经的解释:“是你让我抱的。”

素贞仿佛就在等这话,张开双臂拧过来:“你这么听话啊,那我现在让你抱我,你抱吧。”

法海禅师看出了白素贞的不怀好意,知道再呆下去她必然要蹬鼻子上脸,果断抬脚往门外走。

白素贞非要走在他前面,出门之际突然回手揉了一把他的脸,媚眼如丝的说。

“我是母的,连女的都不算,你脸红什么?”

说完又防着他发脾气,一溜烟跑到对面廊下。结果跑的太急了,没提防那儿有块破石头,结结实实的摔了一大跤。吓的屋里一众妖怪连连叫道:“娘娘你没事儿吧。”

法海禅师的嘴角随着她摔倒的动作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没忍住,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只可惜,摔的龇牙咧嘴的素贞没有看到罢了。

第二十二章 那个不是我闺女

素贞离开钱塘县那天,好几个家庭妇女都在家里偷偷放了一挂鞭。

街坊四邻虽说出来送她的多,脸上隐隐洋溢的那种普天同庆的意味却明显的昭然若揭。

白娘娘对此依旧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再功勋卓绝的都难免给人诟病,何况区区一个白素贞。

只是,白娘娘素来也不是个大方的,临出门前还叮嘱了一遍看家的小灰:“把放鞭炮的几个都给我记下来。”

一行三人说话就这么上路了。

素贞因着之前白大仙的声名,手里边很有一些体己的东西,此时出门自然是不肯花费脚力的。她租了一辆硕大的马车,车身排场大气,车内精细华贵,就连赶车的小哥儿模样生的都十分周正。要不是法海禅师铁青着脸拦着,只怕还要在车外包上一层金边。

其实,依照法海禅师的脾气秉性,本来是连车都不肯坐的。只是仁和县里事出的急,若路上耽搁了时日,只怕又要闹出什么乱子。

仁和县与钱塘县虽看似比邻而居,中间的一段山路却尤其不好走。普通人算上脚程快的也要行上三,五日光景。白娘娘的马车日夜兼程,只一天一夜便到了城里。

可见,这世间就没有花钱的不是。

彼时已经入夜,白娘娘和法海禅师领着玲花在县里的一家客栈落了脚。一应吃食住行自然还是要好的。诺大的一个店面,白素贞愣是财大气粗的包下了大半边。

掌柜的方遇财许久未见过这么大方的金主了,那是笑的一双眼睛只能看出两条线了。一面点头哈腰的领着几人进屋,一面在跟前耍着殷勤,眯缝着一双眼睛道。

“公子爷带着夫人进门,小的就觉得那气质风度不同常人。咱们这个地界虽不大,风水却是全仁和县最好的。二位仔细脚下,这儿有个门槛。......小千金生的也着实漂亮啊,长大了必然出落成跟夫人一样的美人。只是,您住进来,小的少不得要多啰嗦两句。最近咱们县城可不太安稳,实常有孩子丢失,都是这种五六岁的,您可得把闺女看紧了些。”

方遇财这话,正巧戳了二人的来意,素贞便就着那话询问。

“这些孩子都是在哪丢的?我们过来时却是听到过一些传闻,掌柜的若不忙,大可屋里坐坐,跟我们详细讲讲。”

方遇财连忙随脚进来,道:“贵人愿意听,小的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这事情啊,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方遇财告诉白素贞,原先的仁和县本是个太平县,莫说丢孩子这种大事儿了,便是小偷小摸都是极少见的。只是半月之前突然有户村妇来县衙里报案,说是自己五岁的闺女在大街上走失了。

县太爷久未在县里遇见这种大事儿,立马带着人去查,抓了一堆的人牙子,街晃子,那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愣是没一个肯认的,全说自己冤枉。再到后来,又听说县里的孩子又丢了,这才觉察出可能抓错了方向。

说到这里,方遇财又忍不住叹息:“夫人您想,哪家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这么接二连三的丢,便是没丢孩子的也都草木皆兵起来。不信您打天明去街头巷尾看看,一个小毛头都无了。只是这话说起来也着实离奇,丢的这些孩子,全是夜里没的。前头有几个是贪玩,跑到山里抓虫子玩儿蚂蚱的时候跑丢了。后来亲生爹娘看的紧了,没人敢去山上了,这孩子,又反倒在自家院子里跑没了。”

白素贞为方遇财斟了一杯茶水。

“掌柜的意思,是说之前丢的几个都是在山上没的,后来山上没有孩子敢去了,县里才跟着丢的?”

方遇财一拍大腿。

“正是的。只是后来这一批孩子又无端在郊外给找回来了,县太爷就忙问,这是谁掳了你们啊?结果全是一群一问三不知的。”

素贞放在小几上的食指一遍一遍在桌上画起了圈,若有所思的问方遇财。

“那这仁和县边上的,是座什么山啊?”

掌柜的说:“自来也没个名字,我们只知道这山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因着形状打远看去像只仙鹤,私下里就都叫它:鹤风山。”

鹤风山啊。

白娘娘眉头微蹙,似乎是在思索妖精堆里有没有人来鹤风山造过洞府。

掌柜的见“夫人”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落以后屋子就静了,难免有些尴尬,眼睛四下看了看,发现“裴夫人”的“夫君”就在不远处收拾东西。

仔细想来,这位公子爷自打进门好像就没开口说过话。“裴夫人”跟他说话的当口,裴相公就在旁收拾他的东西。两人的物件拿的正经是不少,好几个大木箱子,也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裴公子看着瘦弱的身板,搬动起来竟然气都不喘。

此时想是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帖了,裴公子又一声不响的进来,自二人所在小几上拎走了茶壶,一个人坐在另一边慢慢悠悠的喝。

方遇财觉得该同这位“当家的”打声招呼,便笑眯眯的道。

“敢问您一家三口是来这儿探亲,还是访友的?”

然而也不知是方遇财说话的嗓门大了,还是“裴公子”并未料到他会同自己说话,刚咽到喉咙里的茶水就呛了一都口。

呛完以后的他,面上还有一丝怔忪,咳了几声才回道:“那个不是我闺女。”

掌柜的听后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又连忙接话道:“那必然是侄女了?都说侄女随舅舅,您看这姑娘的长相,正经是......”

“裴公子”又说:“也不是我侄女。”

方遇财险些就要吐出一句,那孩子莫不是你路上捡的?嘴上只能赔笑着硬接。

“那......可能就是像夫人了。说起来,小的还真没见过两口子里爷们儿收拾东西的,可见您跟夫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裴公子”刚端到嘴边的茶杯又放下了。他是一个惯常安静的人,平日也不多话,话多时,必然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清誉”。

法海禅师一脸正色的指着窝在椅子上惬意晃小脚的白素贞说:“我和她的关系一点也不好,我收拾东西也是因着她根本不会收拾,她也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

在旁看了许久“热闹”的白娘娘突然开口拦了话,一方白纱忽而自椅子上一转,袅袅婷婷的拧到他对面说。

“不就是没给你生儿子嘛,成日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再说一会儿,只怕我这媳妇你也不肯认了?”

一面说着,还一面上前亲昵的抻了两下小和尚的衣服,对掌柜的面含歉意的说。

“我们家这个最近气儿不太顺,你别介意。一会儿让后厨准备些吃食,荤素各半,素的单用一个锅炒,我最近身子骨不好,吃不得一点荤油星。”

掌柜的自然连连称是,再端看素贞身边那位,那脸色是真不好看,当下也不敢多呆了,领了吩咐赶紧一溜烟的跑了。

法海禅师待要再解释,人影都寻不着了。转脸再看一旁的白素贞,那是笑的一脸的小人得志。于是,茶也不喝了。关门,落锁,回自己屋里念经去了。

一时饭至,白娘娘又拧着步子蹭到他窗底下,懒洋洋的问他。

“被我气的都不食人间烟火了?”

屋里的烛火摇曳了两下,隔了一会儿。窗户缓慢的打开一条小缝,一只胳膊精准无误的拿走了素贞手上的两只馒头。复又踟蹰了一下,又拿走了另一只手上的斋菜,又“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一夜无话。

第二十三章 死缠烂打让你看

白素贞发现,小和尚似乎自来有种自我调适的方式。至天明自房中出来,他的眉头便不似昨日那般紧皱了。大清早的吐纳吸气一番之后,又默默在房里做了早课。隔了一会儿见她屋里还没有动静,便先吃了斋饭,一个人坐在院中看花看树。

法海禅师虽说是一寺住持,实际上私下里很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他好像很享受一个人生活,看花看水能过一天,看云看海也是一天。白素贞冬眠犯困的那段时间,据说某和尚破天荒的在看了月余的房檐之后,对着钵里的蜈蚣精聊了一会儿天。

法海禅师的金钵能收妖,但是只收不杀,里面的东西进去以后,修为就化的七七八八的没了。最后,人形也没了,就只剩下修道前的模样。有带毛的,也有不带毛的。法海禅师都是统一的放在一个罐子里养着。

妖精没了修为,自然就同有身家功夫的人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武功一样。有费了以后决心改过从善者,自然也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想要报仇雪恨的。

然而道行都没了,再生气,也顶多是动物炸毛,成不了什么大事。

法海禅师便将不听话的养在身边,日日渡化,偶尔聊天,算将下来,竟是比平日跟人说话的时候要多了。

小灰曾对白素贞说过,她觉得法海禅师看上去很寂寞,甚至有一点可怜。

白素贞却从来不这样认为。

她认为法海是一个懂得跟自己相处的人,他很享受那种独处的时间。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完满,你觉得一个人站在院中是寂寞的。然而,真正寂寞的人,即便站在人海里,依旧还是一个人。

白素贞想,法海禅师真正不开心的事情实际上是遇见了她吧。

也或者说,遇见了那个非渡不可的劫。

因为这个劫,他需要学着跟一个不着调的女人相处。也因为这个劫,他需要四处游走,无法真正享受路旁的风景。

而这么懂得法海禅师的白娘娘,偏偏要在他兴致勃勃看树叶的时候,趿拉着一双鞋子出来说。

“裴文德,我跟闺女饿了,你去叫掌柜的送早饭过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吧,白娘娘总想让法海禅师知道,你可以看花看水,但是,也得不时记得看看我。死缠烂打也要你看,谁让咱们两个注定要因为一条劫绑在一起呢。

用过早饭之后,“一家三口”又齐齐出了门。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直接找上了当地的官府。

素贞在钱塘县里是名人,加之之前有人特意来请过她,因此一连遭受着丢孩子重压的县太爷一听说是白大仙来了,连忙自后衙出来将人请了进来。

结果人是进来了,一众衙役和县官又都看得丢了魂。

是说这世间女子万千吧,管你端庄,素雅,妖娆,顶多也是一句美人便能概去了。偏生面前这位,你说不出她具体哪美,反正就是通身一派风流韵味。分明站在那里就像长着“妖骨”,又无端带着种端庄。仿佛看一眼便是亵渎,不看又耐不住心里痒痒。

法海禅师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眼见着那些人又要被她看痴了,自怀中拿出一缕白纱晃到她眼前说。

“绑上?”

素贞说:“不绑。你起开,没看见人家正看我呢吗?”

法海禅师不由皱眉,说:“光看你了,正事怎么说?绑上。”

白娘娘偏不绑,不光不绑,还拿眼睛四处瞟人家,就差撒欢似的在衙门里跑一圈了。

法海禅师只得自己绕到她身前,一面防着她反抗,一面将白纱覆在她眼睛上。双手环绕至脑后的动作倒像是在抱她。

法海禅师只心无杂念的绑着,本来还在提防这条蛇炸毛,不想她站在那里不动不闹,隔着轻纱还在扬起脸对着他笑。整齐的一排贝齿配着粉嫩的樱桃唇,春日桃花一般,笑的有点得意,又俏的有些不正经。

法海禅师心知,这是又被她戏耍了。然而近在咫尺的这抹娇笑又看的他局促,绑轻纱的手疏地一紧,就听素贞“哎呦。”了一声,连忙问道。

“勒着了?”

素贞没勒着,但要装的勒着了,抬手戳上他的脑门。

“用脚绑的?”

法海禅师只道是自己一时杂念弄疼了她,便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子。不疼,但是有点热。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很多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比旁人亲近些。诸如,她倒的水他会喝,她要的床,他会铺,她送的饭,他也会接过去。

法海禅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最近,好像有点没把白素贞当外人。

法海禅师这般想着,脑门上被素贞戳过的地方又开始火辣辣的热了起来。他索性也不再看她,默默转过身去对一旁的知县说:“将找到的孩子都带过来吧,我看看。只一点,悄悄的带,不要惊动太多人。”

钱塘县的白大仙和裴公子来了。

这个消息悄悄自官府传到各家爹娘耳中时,可是乐翻了一众人。找回来的孩子自从回来以后便个个痴傻,给了东西就吃,拿了被子就睡,几乎同痴儿无异了。这个时候听到两位活菩萨来了,哪里还肯耽搁,都纷纷小跑着带了家里的娃娃自小门里进了后衙。

白娘娘于打架斗殴一事十分擅长,于魂魄灵元方面便显了短处,因此并不上前惊扰,只由着小和尚将他们排成一排,挨个自孩子的头顶拂过。

那些孩子的眼神,都是统一的呆滞,眉心一团黑雾,旁人看不见,法海禅师却看的剔透,那是正挡在眉心正中了。

法海禅师对白素贞说:“只怕也是个修过道的,知道不将灵元吸尽,好省去这比冤孽账。十层灵元要了九成,这是由着这些孩子自己熬不过的时候咽气。”

白素贞在峨眉山修道时也听过这种传闻,知道灵元于人身非同小可,那几乎是同生魂无异了。人生而有生魂,如今十个去了九个,那不就相当于等死了?便问小和尚。

“可还有救?”

法海禅师说:“能救。我渡些修为给他们可保神志。等抓到了妖,再还渡灵元不迟。”

素贞听后不由皱眉,眼见着他立时就要结印,连忙拉住他的衣袍道。

“渡修为?那你......”

“无碍。”

法海禅师知道她担心什么,盘膝之前回了她两个字。

然而白娘娘还是不放心,只死死拉着他的衣袍,他就默默往回扯,没扯动,便又仰头回了一句:“真无碍。你......放心。”

白娘娘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出奇的好,袖子也不拉了,嘴角也带笑了。好似得了什么很欢喜的东西。

他听出她在关心他。

所以,他也没有吝啬那句宽慰,对吧?

几名妇人由自焦急问她:“裴公子当真可保孩子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