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不如妖

白素贞说要留下这只妖,法海禅师只当她想将他留在身边伺候。

算将起来,白府里的妖精已经不少了,就算非要留下,也该留一只好摆弄的。

这条青蛇显然不合适。

法海禅师觉得它狡猾的紧,又兼并惹了一身的风流孽债,若继续留下去,只怕还会招惹许多麻烦。

白娘娘却说,这只妖去不得,她觉得,她应该是找到小牧童的关键。

她探过他的法器,和修道时限。七百多岁的蛇妖,又手持碧青宝剑的,除了小青,难道还有第二只妖不成?再说性别,其实最早期的青蛇,本就为雄,是因着跟随了白素贞才化为女儿身的。

他虽自称青宴,但是五鬼悄没声息的告诉过她,他本名就叫小青,是他爹娘给取的,只因他嫌弃这个名字女气,又俗烂,这才改了名字。

法海禅师不知道,所有的民间故事里,小青的形象都是早于许仙出现的。他们一直沿着如何寻找小牧童的路走,堪堪忘记了,当年许仙之所以会跟白素贞相识,也是因为小青从中撮合。

如今,小青出现了,许仙应该就不远了吧。

白素贞同法海禅师讲了其中因果,法海禅师不知她为何如此笃定一些事情,却愿意信她。

法海禅师没有想到的是,刚留下了小青,它惹下的麻烦便找过来了。

玲花的爹娘是在三日之后抱着孩子堵在了白素贞所住的客栈门前的。听说里面的人正准备明日启程,二话不说抬脚就往里面闯,脸上的表情也是各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玲花的这个二娘张月华,自来就如泼妇一般,白素贞跟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皆是以不快告终。

这一次,自然也是来找不痛快的,张月华步子刚迈进北院,就扯着嗓门大叫。

“姓白的给我出来!你说救我儿子的,结果这孩子回来以后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死了呢,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救的这个人?!”

白娘娘跟法海禅师为了保住小青,对外只宣称那抓孩子的妖精已经就地打死了,一众孩子回去之后也个个都是生龙活虎,并未想到玲花的弟弟没能恢复过来。

再说张月华抱孩子的姿势,那哪里是抱?分明是提着领子在拎着,没有一丝爱惜的样子。

法海禅师见后几步过去将阿文抱了过来,手指在他额前一扫,脸色也是一变。

青宴确实将灵元渡回到了阿文的身上,只是这孩子自来身子骨不好,又在妖洞中沾染了一些妖气,一时难以消化,竟然导致郁结于胸,再熬些时日,只怕便要不行了。

张月华见法海禅师一直不说话,瞪着眼珠跨步上前质问道。

“你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怎么别人的孩子回来以后就生龙活虎的,单我家这个跟半只脚踩进了棺材里似的?我可警告你们,我们老张家现在就他这一个男丁,要是他死了,没人给我们养老,你们就得赔我孩子和养老的钱!”

彼时,白娘娘正在后院洗头,一听这话,直接拎着头发直起腰,对着张月华就是一捧水泼了过去。

濡湿的长发被她披散在一边,一面用手梳着一边走到张月华面前冷声道:“看病医人都要交银子,我们将孩子从妖洞中救出来,要你一个子儿了吗?看病医死了人要赔银子,这孩子现在断气了吗?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儿子,这儿子是你生的吗?我也警告你,别在我面前胡搅蛮缠,姑奶奶撒泼骂街的时候你娘还没生你呢!”

张月华没想到白素贞敢泼她一身的冷水,当场张牙舞爪的道:“你们救了个半死的孩子回来,反倒要骂我不是她亲娘,这会子还用冷水泼我,你算什么仙姑?!枉费县太爷将你们夸的天上难有地下难寻,你跟个泼妇有什么区别?!”

白素贞说:“跟你自然是有区别的。这孩子,我们若不救,掉在妖精堆里就是等死,现下给你抱回来了,你倒反咬我们一口,当我们是吃素的软包子吗?!”

张月华说:“哎呦,哪里敢说您软啊。您硬的都没边儿了,我是不敢说您的不是,您现下在我们仁和县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那菩萨大慈大悲也总得众生都救吧,我们这个现在就剩下进气儿了,怎么,你们想撒手不管就此了之啊?我告诉你,没门儿!”

跟在张月华身边的男人也在旁张了两次嘴,眼见着张月华一直咄咄逼人,忍不住上前劝到。

“月华,算了,两位大仙为我们将孩子救出来,已然是........”

“算什么?!”张月华回身就甩了男人一记耳光,口中骂道:“我在这儿跟她说话有你什么事儿?!你莫不是看这狐狸精长得好看就动了旁的心思吧?我告诉你张大有,连你都是个随了我张家姓的软骨头,就别想着在外面强出头了。”

男人的左半边脸迅速肿起五只巴掌印,随之挨了重重一击的,还有他身为男人的自尊。

张大友的嘴唇抿的死紧,脸色也涨得通红,最终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

他自幼家穷,妻子死了之后娘亲病重,又刚巧被张家的老姑娘张月华看中,做了张家的倒插门。婚后张月华一直无所出,直到前段时间肚子里才有了动静。

她原本就是不在意他带过来的两个孩子的死活的,更加之肚子里有了动静,几乎是巴不得阿文死。

只是孩子死了,不能白死,她还想顺手敲一笔钱出来。张家其实也并非多富贵,只因家底照旁的穷人多些进银便一直眼高于顶。

前段时间张月华的摊子又亏本了,她爹嫌弃她事事打理不好,已经许久没有接济过她了。张月华便越发视家中的两个孩子为眼中钉,打骂本就是常事,如今又一门心思想诓起银子来。

张月华心狠,嘴毒,张大有只恨自己窝囊又无计可施,只能对一旁的法海禅师道:“仙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如今闹成这样也不是我的本心,我只求仙人如若得法,万万救一救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大有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玲花此时也是满眼泪水,一张眼睛早肿成了两只烂桃,扑倒在法海禅师的脚边道。

“求求仙人,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张月华一看这父女二人不在旁帮衬她不说,倒是在此时同了心,一时气的抬脚就要踹他们。被一旁的白素贞一把拉住前襟,狠狠扯了个趔趄。

张月华便就着这个趔趄开始坐到地上哭闹骂街,嚷的一众客栈住着的人都出来了。

什么钱塘县的两个土匪杀了她的孩子了。

什么修道之人欺负妇孺了,闹得大家通通跑来看热闹。

只是明眼人看的都是她的热闹,她却不自知。

张月华见白素贞一直冷眼看着,又一咕噜自地上爬起来,抬手就要推她。殊不知,白娘娘就等着跟你动手呢。

白素贞将骨节活动的咔咔作响,明显是要废了她,正中的屋内也在这时走出来一人。

青宴今日照旧一身青袍在身,脸色还是惨兮兮的白,见到素贞要动手,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道。

“别恼,我来。”

第三十章 佛要如何渡这样的人?

青宴说完,又拖拽着张月华去了另一边。

青宴的脸自来生的标志儒雅,说话也像没有脾气一般,他将张月华拽到一旁之后,又在石阶上找了一处地方歇乏。他现在元气还伤着,多走几步都要喘上一阵,至少也要半月光景才能大好。

青宴坐着缓了口气儿,转过脸看看张月华,突然笑了,说:“大嫂子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我可以给你。你这个儿子打算卖多少钱啊?”

周遭一众人听后都跟着笑了。

后娘卖儿子,他们也好奇她要卖多少钱。

张月华这次找过来也没打算要脸,听见青宴这边忪了口,语气也不似跟白素贞争执时那般张扬了,手指一抬,伸出五只手指。

“至少这个数。”

青宴转了两圈手上的白玉扳指,轻哼。

“五十两?”

张月华听不出他是觉得高了还是低了,一时又有些心虚,结结巴巴的道。

“三,三十两,其实也行。我这孩子可是张家唯一的......”

青宴的三根指头突然搭在了她的脉门,食指轻轻点了两下。

“大嫂子说笑吗?这肚子里头不是还有一个?嗯,让我看看,得有三个多月了吧。”

张月华听后脸色一白,迅速扯回自己的胳膊道:“二十两,不能再少了。”

青宴笑了笑,缓慢的站起身行至白素贞身旁道:“你觉得如何?”

素贞深吸了一口,望向院中那一对孩子。依照她往日的性情,她是一子儿都不会给张月华的。非但不给,她还要直接弄死她。

但是她知道,今次的事儿一直僵持下去,只会让玲花父女更加难堪。阿文的身体也需要立即救治,便对张月华说:“我给你三十两,玲花我一并买了,自此以后,这两个孩子同你再无任何关系。”

张月华一心只想得银子,一听不光阿文卖出去了,连带玲花这个“赔钱货”也有人要了,一面站起来一面欢欢喜喜的道:“卖了卖了,卖了以后自然也不会再来扰大仙的。”

白素贞没理会她,及至青宴自屋里写好了契书,张月华盖了手印,她才掏出一沓银票。

她不缺这些银子,只痛恨这世间人不如妖,竟然还坦坦然然的存活于世。

三十两银票被素贞扬了一地,她眼见着张月华一张一张捡起来跑了,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还湿着,被冷风吹的一缕一缕的沁凉,发上又在这时疏地一暖。

法海禅师将温软干燥的厚帕盖在素贞头上掩好,道:“起风了,进来吧。”

他总是这样不多话的人,却总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一些东西。

白素贞自幼天生地养,其实很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这次她反应这般过激,无疑是这个张月华触痛了她那根软肋。

素贞看着一旁的小和尚,眼神还有些呆滞的迷茫。

她问法海禅师:“佛要如何渡这样的人?”

法海禅师说:“只要忍她,由她,耐她,再过几年你再看她。”

素贞笑答:“简单点说,是不是傻逼自有天收?”

法海禅师说:“是。”

张月华走后屋里就只剩下了张大友和玲花阿文父子三个,阿文的气息一直是进气儿多出气少,法海禅师暂时渡了修为给他续命,总算是让他稳住了心神。

张大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也知道自己没脸再站在这里,眼见着孩子缓过来了,一双眼睛盈满了泪水。

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在这一刻,因为自己的无能哭得泣不成声。

他拉着玲花和阿文一起跪在地上,给白素贞和法海禅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无论如何拦着,他都坚持磕完。

他对他们说,自己是个没有出息的窝囊废,如今两个孩子跟了仙人,那是他们上辈子就修来的福分。

张大友是个粗人,不识文不断字,只能一遍一遍的叩拜。临出门前,他再次抱着两个孩子大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他脸上过早爬满的皱纹不断滑下,他一面哽咽着一面对玲花和阿文道:“爹爹不指望你二人长大之后能原谅爹爹,只求你们不要忘记,我们的祖籍是钱塘县,爹爹姓许不姓张,我不孝,不能为祖宗守着这个姓氏,只求你们还归本性。玲花的名字是你二娘取的,爹爹知道你不喜欢,如今出了这深坑,便继续用你娘生前叫的“娇容”二字吧。阿文自小爹爹也没给取过一个正经名字,如今你既跟了这两个仙人般的人物,便沾沾仙人的福气,叫做许仙吧。”

张大有,或者说许大有的一番话,不光说哭了两个孩子,也深深震惊到了一旁站着的法海和白素贞。

他们只道许仙四处难寻,却不想,真正的许仙竟是在这时才换了名字的。而这个名字,又是因着他们同他的这份机缘。

谁能想到,钱塘县的许仙竟是要在仁和县里寻。谁又能想到,菩萨留给小和尚的另一句箴言,三月三日清明日,去到西湖高处寻的箴言竟然真的应验了?!

仁和县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清明那天被救出来的。素贞还曾戏言,这都是些鬼孩子吗?再说那鹤风山的山顶,可不正是一面朝着西湖的?

他们起初还以为,这句话是菩萨戏耍他们的。毕竟他们在钱塘县游走了那么多时日,都没见到过许仙,时日渐长,便也将那话抛之脑后了。如今想起了,只觉醍醐灌顶,可见很多事情都是有它的缘法的。

只是,天书的另一句,共结连理又是什么意思呢?

许仙现在分明还是个孩子,难道要白素贞等他长大了再成亲不成?偏生菩萨又说,与她共结连理之人已经长大成人了。那这个又说的是谁呢?

白娘娘琢磨了一晚上,琢磨的脑壳十分的疼,第二日清早太阳穴还是嗡嗡的响。

法海禅师见她精神不济,便倒了一盏茶给她醒神。素贞就盯着法海禅师进出的身影发呆。

共结连理,长大成人......突然又笑了。

她的心中隐隐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虽然自己都觉得可笑,又莫名觉得,如果是这个结果,那她倒是不介意同他多念几声:阿弥陀佛。

法海禅师不知白素贞在傻笑什么,回手又给她添了一杯茶道。

“许仙的命怕是要保不住了,我打算将自己的修为渡......”

“渡什么渡。”

白娘娘突然打算了他的话,挺没皮没脸的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闹道。

“现在该去南极仙翁那里盗灵芝了。”

第三十一章 别惹小和尚【一更】

按理说,许仙的这场祸事是青宴惹下来的,原本应该他去冒这个险。然而青爷身子骨孱弱的等同一张纸片,你让他去盗灵芝,云还没驾起来,估计就要被风吹走了。

再者,现在这个东西还不老实。你看他像是对着白素贞和法海禅师毕恭毕敬的,实际上鬼心思多的很。

白素贞大半夜捞回“离家出走”的青蛇和五鬼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白娘娘到现在都记得,她在墙头晃荡着一对小脚,问青宴是要往哪去时,这个东西厚颜无耻的回的那句话。

他说:“今日月色皎洁,青一时神往,便想带着五鬼背着包裹绕城跑上一圈,吸收一下天地灵气。”

白素贞直接让他们背着包裹跑三十圈,青宴翻脸了,身形一化又跟她打了个天昏地暗,毫无意外的再次败北。

这是个当惯了“爷”的人,哪里会愿坐别人的“孙子”?

白素贞也曾想过,让青宴化成女子跟着她。然而青爷坚定自己是个带把的,又因为妖界红颜知己无数,以至于白娘娘也有点忌惮那些女人炸毛,便也作罢了。

青宴是真不想在他们身边呆着,但是法海禅师又在他身上下了法咒,威力不比白素贞脚上的那根绳小。青宴但凡动了异心,都能折腾的他死去活来。

青爷觉得很惆怅啊,每逢伤心欲绝,都要在北院灌上两口黄汤,哼哼唧唧的对着五鬼洒下一番辛酸泪。

白素贞近些时日让他仔细看护着许仙,若这孩子死了,便是算在他头上的一道杀孽。青宴其实也不想让许仙死,只是白素贞跟法海要去昆仑盗灵芝这事儿,让他觉得极其不靠谱。

是说昆仑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养出了几代仙人的神山,山中仙草固然可以续命不假,里面的东西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青宴送走白素贞那天,又在客栈门前掉了两滴眼泪。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看不到他们两个了,三人也算是有着几日同住一个屋檐的情分,他看在情分都落了泪,他们也应该看在这份情分,将他手腕上那个劳什子法咒解开。

说起他手腕这个东西,也是十分恨人的,就跟江湖上什么钻心蚀骨的□□一样,每隔一个月发作一次,法海禅师不念咒来解,他就能疼的肝肠寸断。

青宴说:“此去昆仑山高路远,青自会在家料理善后,只是我身上的法咒若是发作,禅师又未能归来,可如何是好?青自从跟随二位仙人便忠心无二,更协五方鬼......”

白娘娘不耐烦道:“说人话。”

青宴说:“就是能不能先把法咒给我解了,万一你们两个扑街了,我还能帮你们收个全尸,总比大家一起咽气儿的好。”

白娘娘看着他笑了,跳脚照着青宴的脑袋凿出好些个青包。

“咽气儿!收尸!老娘去昆仑山一日便可来回,用得着一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看家,再敢动旁的心思,仔细我剥了你的蛇皮做钱包!”

青宴只得将目光又投向了法海禅师。发现他又在专心致志的看树叶,只能默默咽下了嘴里的话。

他觉得,这一妖一僧没有一个是正常东西。一个咋咋呼呼爱打架斗殴,一个安安静静呆如木头,实在叫人想不通是如何能呆在一起共处的。

素贞这次又是吊着法海禅师飞上昆仑的,因为昆仑山的风大,绳子用的也比前几次粗了许多。

法海禅师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吊法,一路被白素贞挂在腰间带着,竟然还在很兴奋的看云看天。

白素贞飞一会儿,又盯着法海禅师光溜溜的脑袋看一会儿,觉得配上那身雪白宽大的僧袍,实在像只傻呆呆的晴天娃娃,不由抽空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法海禅师因为被挂着,无法反抗,只能伸长手臂去拍白素贞不老实的爪子。二人一路行来,倒也颇得乐趣。

昆仑山又称昆仑墟,是最著名的一处仙山福地,此间走出去的仙人皆是在仙界叫的上名号的。

白素贞是妖,虽然在地面上称王称霸,到了几乎等同九重天的地头,也知道安静低调很多。

她带着小和尚找了一处最不起眼的山腰落下了,看着满眼的群山仙雾都有点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