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过日子哪能这样奢侈,细水长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么多怪话。说到你哥哥嫂嫂,怎么你哥哥还没有来?”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里做什么,媳妇叫他来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还在睡?媳妇,不是婆婆说你,不要只顾自家贤惠。你男人好吃懒做也要提点些,人家说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声儿就好听么?”

其实王慕菲早就起来,因嫌娘老子烦,缩在房里看书,浑忘了吃早饭。真真去叫过一回,因他正经要背书,回说背完了再来的。无缘无故叫婆婆抢白了几句,真真虽然好脾气,也免不得辩白“实是和媳妇一早就起来的。不曾睡懒觉。”等语。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张脸阴沉沉的能滴出水来。真真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却不敢说话,偷偷溜出来,寻王慕菲道:“二哥,你还不来吃饭?娘在说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断了,本来就恼火,闻言放下书本,赶在妹子前边到东厢,正好看见老娘拿着筷子冲娘子指指点点,口内正说:“我们穷人持家过日子,能省则省。又不是请酒,摆出这许多菜来做什么?”

真真低着头看碗,不敢做声。王慕菲心疼娘子劳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贬,冲上前道:“我们平常在家吃早饭也只一荤一素两个菜,为着爹娘好容易来一回,才把这些舍不得吃的鸡鸭鱼肉都摆上来。娘若是嫌我们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开,只留下一碗梅干菜烧肉,一碗咸豆角在桌上。大声跟真真道:“中午这两个菜没吃完,不许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夹胭脂鹅脯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忙站起来道:“妾身都记住了。”甜丝丝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厨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头子几句气话,又因儿子对这个媳妇偏听偏信,存心要杀媳妇的威风。却不料儿子长大了,敢当场给老娘没脸。再看他两口儿一条心,格外的恼火,把筷子丢到桌上,抹眼泪道:“我养活你几十年,就给几根咸菜给你老娘吃。”

王慕菲懒得理她,说道:“我还有半篇字没有写完。妹子回头送两碗粥去给我。”反手还捎走了几上一碗没来得及搬走的煎黄鱼。走到厨下吩咐小梅道:“咸豆角,腌雪里红,酱王瓜一样一碗。再加上一个荤菜就使得。老太爷老奶奶在家,不许多上菜。”

真真本来还有些气闷,听出来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来,偏着头道:“休要胡说,哪有给公公婆婆吃咸菜的。三荤两素到底寒伧了些,再加个什么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过娘子手里的茶,吃了几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张卷子,去寻姐姐来。这几间房窄鳖鳖的,如何住得下这许多人。姐姐家在府里租房不少,随她挑个院子给爹娘住着也罢。”

真真虽然叫相公体贴的无一丝抱怨,到底见识过公公婆婆的本事,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说,料得相公回头要请公婆搬走必有争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这许多年货,我们也要回个礼才好。她家什么没有?只送她两盒泡螺表表心意罢,到底是我捡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换衣裳,带你出门去。”连早饭也不肯吃,换了衣裳,小梅捧着盒子,先到杂货铺子落脚,掌柜李二叔喊了两顶轿子送她们到尚家去。

且说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着对面道:“你们这西厢原来是作坊吧,转过年还要重架织机,我们不好在这里居住,还是搬到这东厢来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这几间屋,爹爹暂住几日还罢了,若要长住,还是另觅个屋舍多的宅子罢。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间。”

王老爹恨恨道:“败家子,有了几两银子就想着买房置地!怎么不够住?你们两口儿挪到东厢来,我和你娘住上房东里间,叫你妹子住西里间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门边道:“我住惯了的,不要搬。放着姐姐、姐夫家里那许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们挤什么。就是姐姐那里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买不起房的人,何不买几间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钱爱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钱如剜他的肉一般。顺手捞起一个茶钟丢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钱银子一个呢,碎了可惜。”转手丢给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儿子说的可是正理,秦姐夫家还有三四个大儿,家产将来姐姐学不晓得能分几分儿,不如咱们去要间大宅住。”

这话却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儿,就数你乖。他秦家从聘素娥出了三百两的聘礼,年节也不过六个盒子,就是把我们间大宅住也是应当。儿,快去叫你姐姐来。”

王慕菲看老子面上松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来,杂货铺寻着扫地抹灰的小三儿,给他几个钱道:“取纸笔来,我写个贴子你送到香露园秦家,给秦老太爷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只说家里草房叫大雪压塌了,如今爹娘在我家住着呢。”

秦老爷六十六岁时正经娶了个二十出头的孀妇做填房,家里三四个大儿闹得家反宅乱,谁知闹了个把月,反说起继母好来,家事尽交把那个王氏掌管。所以松江府里提起香露园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儿捏着信走了两刻钟,到秦家门房,只说是王夫人娘家送住来的,那门房屁滚尿流送进去,少时里头一个大管家出来,给他二钱银子的赏银,问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爷说知,我们夫人换过衣裳就动身的。”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一章 公公婆婆搬来住(中)

第十一章公公婆婆搬来住(中)

话说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书在卧房里苦读。王婆子和王老爹轮番进来,都是有话要和儿子说的意思,偏王慕菲指指书本,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声道:“儿子有心上进,却是好事。咱们到厨房说话。”

王老爹哼了一声,大步出来,路过小梅住的那间房,推门进去瞧,里边摆的东西极多。王老爹翻翻,腊肉、火腿、板鸭、香肠等俱是随随便便堆在角落里,这些随手就能拿去换钱之物如何能放在丫头房里?王老爹左手拎两只板鸭,右手牵一挂香肠,对王婆子说:“咱们把这些都搬到东厢里间去。”

王婆子忙叫来青娥来,三个人累出一身汗来,才把小梅房里值钱之物尽数搬走,王老爹还不放心,从他带来的箱子里取了把锁,把里间门锁上,拍拍身上的灰尘,教训女儿道:“记住了,仆婢皆不可信,咱们做主人的,一根针都要看好。”

王婆子还想翻小梅床头的一个箱一个柜。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头的东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银子买的?有什么不能翻的?”推开女儿,掀起箱盖,拎出几件衣裳来,都是极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银子,哎声叹气道:“你哥哥实不会当家,这样的好绸缎给丫头做衣裳,有钱烧的么。”把小梅的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气呼呼回房取个大包袱来。

青娥不解,问:“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里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里配穿这些好衣裳?我收起来,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这几件衣裳虽然都好,可是女儿比她高了一个头呢,哪里穿得上?娘还是放回去罢。”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犹不舍道:“你穿不得,收起来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儿,长大了给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声,骂道:“没见识的妇人,我的孙男孙女岂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给我丢回去。”上前抢过大包袱,把衣裳胡乱丢回箱子里。对王婆子说:“眼看到中午,儿子不是说素娥要来?你们快去厨房备饭。”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只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妇还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里去了?”

青娥笑道:“听说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礼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进了东厢房,才道:“就是送礼,去了这一日也当来家。偏生家里要来客,她反到躲出去闲逛。”

青娥极是喜欢这个嫂嫂的,忙替嫂子说话:“嫂嫂走的时候可不知大姐要回来,听说她姐姐夫家就是城东李百万家,想来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听说是李百万家,李家在松江乃是大族,现今在各处做官的也有十几二十位,不禁感叹道:“松江最有钱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这么一想,提高了嗓门又道:“你嫂嫂怎么就不晓得带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飞快的拎了一壶开水,夹着两个茶碗跑出来。走到正房台阶下,小声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笔不耐烦道:“进来罢。”看妹子手里两个茶碗,吓得他跳起来看后面,还好老爹不曾进来,忙道:“什么事?”

青娥跳了几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锡罐,笑道:“娘又在那里说我嫁人的事,借哥哥这里暂避一避。”

王慕菲走过来取下锡罐交给妹子,叹气道:“爹在做什么?”

青娥取茶叶倒水,又把铜壶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里间取了一盒点心递给妹子,微笑道:“吃罢,稻香楼的核桃酥和云片糕,听说你喜欢吃,你嫂嫂特为留着,|奇-_-书^_^网|打算过年捎给你的。”

青娥搬了个小几在火边,笑道:“难为嫂嫂记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里那些腌肉、干笋、冬菇等物都搬到东厢里间锁起,说是怕小梅偷拿。娘问嫂嫂几时回家?”

王慕菲两条眉毛绞在一处,好半日才叹气道:“你嫂嫂难得走一次亲戚,只怕要到晚饭时回来罢。”搁下茶碗就站起来。

青娥忙把手里的几片糕吞下,鼓着腮帮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说:“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纺纱纺的手都抽筋,还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来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着中间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织布,就没听见她抱怨?还是你懒!”

青娥不敢做声,吃了半碗茶,走到书桌边看了看,笑道:“哥哥比从前越发出息了。这字写的比从前在家时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气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过来了,倒是你,平常无事不要只晓得吃,还要读几句诗破破俗的好。你不晓得对门住着一个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围着她打转,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寻个小女婿子,还怕爹娘唠叨你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