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子柔声道:“你们两个都喜欢过一个男人,所以谈得来。”

真真涨红了脸,低头不语。相公子自悔失言,忙补救道:“我晓得你已放开从前旧事。姚氏正经还是人家妻子呢,已是打着再嫁的主意了。倒是王举人,要去请几柱好香烧烧,多敲破几个木鱼,看可能再求得一个好妻子。”

他嘴里说地甚是有趣,其实心里酸涩。这个好女子在青春正好的时候遇人不淑,偏他这般有意,她却无意。

真真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笑道:“相大哥说的是,其实做人像姚氏那般会替自家打算,也不见得不好。”突然紧走几步,转过长廊进二门去了。

相京生愣了一会,体味出真真话里的意思,也笑起来。对老门公道:“我有事要回山东,回来再来串门。老叔,你回去合小姐说知,我就不进去辞她了。”

老门公奇道:“今日却是怎地,怎么小姐说话也怪,相公子说话也怪?”回去禀报不提。

且说姚滴珠合真真长谈,回来还没进第二进院,就听见小桃红跟翠袖吵嘴。她止住了脚走到后院去,正遇见公公新讨的那个妾在井边洗衣裳,满头插着婆婆压箱底地小金排,小金花,黄烘烘的甚是好看。边上两个大木盆堆得高高的,都是公公房里的衣裳被卧。

滴珠突然想到,若是指一个使女到公公房里服侍,婆婆回来,两个人必然有得争吵,却是好耍,不由笑了一笑,转回房把素日最不喜欢的一个叫小杏的喊来。

小桃红跟翠袖看见主母来家,都住口各走一边。看见滴珠叫小杏。小桃红以为必是要把翠袖使,翠袖自家也以为是要把她,两个在走廊里对使眼色。谁知滴珠带着小杏到后院去了。

小桃红当即扬着头摸着肚子回房。翠袖又气又恼,她本打着降伏王举人,压倒举人娘子的主意,却不晓得举人还有两个妾,一个颜色不比她差,一个虽是通房却有孕,举人娘子却是个厉害的,油盐不浸。她就转了念头,走到大门边闲看,跟守门的管家闲话。那些管家都是姚家人,哪里理她。

翠袖讨个没趣,赌气要出门逛,守门地又不许她出去,道:“你是新进门的,比不得小怜跟小桃红两位,还是老实些在家呆着罢。出门叫人拐了去,我们夫人不是白丢了二百两银?”

这是瞧不起她从前是粉头了,翠袖恼得咬着指头回房,扑到床上想心思到晚上。她不出来吃饭,滴珠也不问,小姚红巴不得。

第二天早晨翠袖饿的受不得,等不得摆早饭先到厨房去盛了碗粥吃。回来到滴珠跟前小意儿服侍,笑道:“我原是奶奶买来地,实是奶奶的人呢,老爷还要放在第二。以后奶奶但有事跟我说,叫我去做。”

滴珠一面梳头一面冷笑道:“连我还是举人老爷地,你休在我跟前淘气。当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这里人多,怕丢了东西!”

明月站在门口笑道:“姨奶奶这边请。还有。您老那裹脚布也当洗洗了。”

滴珠乐得把梳子都跌成两半,笑骂明月道:“小蹄子,你做死,我地裹脚布快拿去洗了。”

翠袖含笑回房,把门关紧了怒道:“大娘子还罢了。明月你一个使女,就是将来再好也不过合我般,也敢笑话我,且等着!”

小桃红在走廊坐着,听见翠袖吃亏,心里极是快活,故意抱着肚子在她门前晃了几次,挥手道:“实是有些气味呢。”

这般过了三四日,滴珠觉得无趣。暗道:我那日脱口而出要休王慕菲,难道我心里真是这般想的?这几个妾斗来斗去,我还是我。只有王慕菲。那几日就极得意,有些不把我放在眼里。想来他回家这几个贱人在他跟前争宠。他只有更得意更不把我放在眼里。还不如学尚氏休了他另寻夫婿。她还顶着私奔地名儿。就是看着年小,实实地比我大着五六岁。她能有相公子那样的人爱慕。我回娘家,也是姚百万地独养女儿,岂会无人来求?这般想着,收伏王慕菲的心思就渐冷了。

却说王老夫人听小怜说老头子买了个二十多的妇人做妾,在女儿家哪里坐得住,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素娥去苏州替她做主。

素娥不想去,苏公子却是想去苏州走走的,道:“我外祖母才去的九哥家。不如咱们也去走走罢,连母亲一起去,一来在九哥跟前显个好,二来也叫我们儿子露个脸,说不得老祖宗看见了喜欢,随他李家哪个与他定个娃娃亲,不是好?”

素娥想到如今她有儿子护身,婆婆又是吃她斗败了地,就是身份叫人揭破了也无碍,就依了相公,合婆婆说知,收拾全家去苏州李青书家。

偏王慕菲还要访朋友,还等了他三四日,才得动身。到了苏州先使人去李家说,偏李青书那个小庄早挤满了人。他们只得去王家住。

王老夫人只说有女儿撑腰,一进门就扯住一个管家媳妇问:“死老头跟他买的小娼妇在哪里?”

第八章 王老太爷第二春(下)

一进后院,就看见一个二十许的妇人穿着她的衣裳,戴着她的金首饰,坐在她的男人身边,老夫人怒火烧得足有三丈高,指着那个妇人道:“王石!她是何人?”

王老太爷捧着茶碗,眉毛都不抬一下,对那妇人道:“雪娘,这个是大夫人,你只行个半礼罢。”

雪娘忙立起来,对王老夫人万福道:“大夫人好!”

王老夫人冷哼一声,用力甩她一掌。雪娘一则是出其不易,二则新人还要妆贤惠,扑在地下不动,只是哭泣。王老太爷正要说话,王老夫人已是骑到雪娘的身上,拨下她头上的首饰揣在怀里,又剥她的衣裳。素娥跟抱着孩儿的苏公子站在院门口,苏公子带着苦笑进退不得。

王老太爷扬起的拳头又放下去,对女婿诉苦道:“你看看,你看看。”

素娥冷笑一声,对身边的两个健妇道:“还不上去助老夫人忙。”转身对大步赶来的王慕菲道:“你是疯呀是傻呀,由着爹爹胡闹!”

王老夫人得女儿助她,狠狠捶了雪娘几下,吃管家娘子架开。她想到嫁把王老太爷数十年,生儿育女吃不尽的苦,好容易到老靠着举人儿子享几天福,老不死的居然纳年小的妇人为妾,那眼泪就似大雨一般哗哗淌下,一边哭一边骂:“王石你不得好死,当年我爹要十两银子聘礼你都舍不得,拐了我私奔,叫我一辈子无脸回娘家。”

王慕菲跟王素娥都满脸通红,苏公子解围道:“娘且歇歇,有话好好说。看吓着外孙子。”

怀里的孩子果然哭起来。王老夫人的魂灵儿都系在这个外孙子身上,擦上两把眼泪收声。素娥看了哭笑不得的苏公子一眼,道:“小怜。你带大少爷到前边去。”

苏大少爷是叫大少奶奶降伏了的人,闻言忙跟着小怜到前边去了。素娥径到厅堂坐在上座。王老夫人知机,挨到女儿身边不住手地抹泪。王老太爷指着上位道:“素娥,你晓得上下否?”

素娥冷笑道:“女儿忘了合爹爹说,你女婿是崭崭新的从七品中书舍人。”

王老夫人插话道:“再等两年期满就是官!亲家太太说了,极不走运也是个知县!”

王老太爷听说女婿要做官。就改了怒色,笑道:“那可是好,素娥,不是爹爹与你寻这么一门好亲,你哪得官太太做?”

素娥冷笑两声,道:“爹爹先坐下罢,我有话合兄弟说。”

王慕菲扶着王老太爷在右边坐下。素娥就道:“王慕菲,我问你,如今你有多少身家?”

王慕菲摇头道:“我吃滴珠连累。假银子官司去了一万多两。如今只有数百两银子在手上。”

素娥冷笑道:“你还忘了你偷人家寡妇被讹了一间大宅并几百两银吧。兄弟,不是我说你的不是。你如今算是个精穷。从前尚真真那样地好娘子你弃掉了要另娶,我就不说你。你既然娶了姚滴珠。也当打听打听她娘家有多少银子,好生哄着她过日子。你倒好。吃过一回尚家的亏。就不晓得长点见识!”她越说越怒,用力在桌上一拍。又道:“姚滴珠花假银子遇上官司,可是姚家能出头得?姚家出了名有钱,只要沾上手,休说一万,吴县要挤十万八万出来何等容易!偏你是个猪脑子,当姚家不要这个姑娘了!”

王老夫人帮腔道:“猪脑子!若我在家,必不叫你这等胡行,滴珠哪里不好?你打她做甚?”

王慕菲恼道:“她对我非打就骂,又甚是败家,还合那陈文才,马惊雷都不清不楚,我堂堂一个举人,没得叫我忍她一辈子,难道绿帽子好戴么!”

“成亲前她是何等样人你又不是不晓得!”素娥瞪了想说话地王老太爷一眼,道:“全松江谁不晓得你娶她为的是姚家那几十万绝户财?”

王慕菲张了张嘴,强道:“我才看不上她家那几个臭钱,我是为着合真真赌气!”

“原来是赌气!”素娥笑道:“我兄弟原是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尚家何等有钱,你不放在眼里也罢了,横竖私奔是招人说不是!姚家有钱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听说姚夫人私底下与滴珠私房钱就有三万两,姚员外还有数箱压箱底的金珠是要留把滴珠的,你到好,不好好对她,还一个两个纳妾。你若是有骨气,爹爹吃他家打断了腿,为什么不拼着告官去!到是看不上人家地臭钱了?”

王慕菲吃吃哎哎道:“我有心要告,不是没钱打点?不如等我做了官,自家来收拾他!人都说官官相护,那时节谁好意思问我要银子?只有我收人家银子的!”

素娥这个官太太不是实缺,却不大懂得那些,忍着气道:“兄弟,你就是要做官,那几百两银子济得什么事?姚滴珠手里银子不少,我劝你把头放低些。”王举人叫姐姐说得低着头一声不吭。

王老太爷也道:“我的儿呀,你但拿出待尚真真的一半对她,她自会双手捧出银子把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