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珠随手拾起一本,极是眼熟,再取一本一翻,第二页上还有楚天阁主人的印,果然是她家卖的那堆旧书呢。不由的愣住了,好笑道:“这是哪里寻来的?”

真真心里诧异,这个姚氏才进来时脸色还不大好看,不晓得她为何而来,怎么一会功夫就变了笑脸?随口道:“却是相大哥无意中遇到地,这么多本只要三十来两银子,极是便宜。”

她家的书却是论斤称了卖把收旧货的,听得是拿新书地价钱买的这些书。滴珠心里暗笑那相公子不识货,道:“宋版书恁般值钱?”

此言一出,翠墨跟一边打扇地吉祥如意几个俱都掩嘴而笑。真真轻轻咳了一声,取一本把她看,道:“这是绍兴府刻《春秋左传正义》,你瞧,八行款,字儿又大又清楚。这么一本,极少也要三四十两银。”

滴珠指着那一桌子她卖掉地旧书,声音都打抖:“这些都是?”

真真笑道:“差不多罢,相大哥却是捡了一个大漏,送我一大注银子呢。”

一本三四十,十本三四百,一百本三四千。滴珠心里的小算盘珠子不消她伸指头,自家噼里啪啦跳起来。这一堆极少也有两百本。她卖地旧书足足有三四千本!那是十几万银子!滴珠只觉得天旋地转,喘不过气来。

真真看她脸色发白,以为她不喜欢旧书本的气味,忙道:“快扇风,翠依来,着人把这几本书都搬后园书阁去。”

梅花嫂捧着凉茶叫小姐吃了两口,滴珠缓过气来,眼睁睁看着她家的银子长腿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真料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吃了几口茶,静候她开口。

滴珠定了定神,道:“我是来寻我家小雷表弟的。听说他昨日去梨花巷看房子了?”

“小雷不是去太仓了?”真真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昨日原是相大哥要买房子。他拿不不定主意,因我们两家是个世交,从来不避的。所以叫我去瞧。想是你瞧见小梅了?”

那位相公子买房子叫她去瞧,这是曲意示好求亲了。滴珠心里微有酸意。从前她在松江时,也有众多才子追捧,人都背后说她不是。原来世家大族地小姐合男子相与叫世交不避。她那个就叫闺门不谨。

姚氏这里低头不语,真真心中也似风车般急转。那王举人她已不放在心上,没得再合姚氏假灵假去。不如趁此良机说破了也罢。她家的汉子叫她自家管好。勿要有个风吹草动就当是人家捣鬼。因道:“举人娘子,那小梅实是我的使女。只是你也晓得王举人地性情。”

滴珠睁大眼睛,指着梅小姐惊道:“你是…尚真真!”

真真点头,苦笑道:“原来我托称梅小姐,为的是方便四处去耍地,只是不想你们自松江搬来,偏又搬到我家隔壁。这间宅子我又不想舍弃,更不想叫那王举人有什么想头,所以瞒了举人娘子这许久!”

姚滴珠极是恼怒。正要发作,听真真说话的意思,却是不想合王慕菲有纠缠。她的怒火就消了一半,冷笑道:“梅小姐做的好戏!我是该叫你尚氏好。还是尚小姐好?”

真真微红了脸。苦笑道:“我不合与那说话不算话的人做了数年无名无份地夫妻,举人娘子这样嘲笑我原是我应得的。只是你搬来这数月也看得分明。我对王举人并无想头。”

跟前有相公子这样有本事的人想要娶她,自然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王举人没想头!滴珠的心隐隐痛起来,说话的声音不觉得变尖利,冷笑道:“王举人不这样想呢,只说你一直与他有意,所以他搬到哪里你寻到哪里!前些日子只说你约他在八仙祠相会…”

真真忙道:“姚夫人!我记得王家趁我回家的时候,头一回到你家提亲是要你做妾吧!”

姚滴珠涨红了脸道:“不错,然我自势子立的正,他家还是三媒六聘娶我姚氏为妻。你却是私奔,连妾还没挣上呢。真真微笑道:“人人都说我是合他私奔,王举人自家也是这样说,其实…当年我爹爹要把我许给一个名声不大好的表兄,我不肯。所以姐姐姐夫主张,叫我避几日,他们劝转爹爹我再回去。谁知…”

滴珠冷笑几声,捧着茶碗慢慢吃茶。

“谁知我跟姐夫翻墙时走散了,我爬到树上向下看,就看到王慕菲。我问他可是姐夫派来地,他说是。”真真冷笑道:“哄着我一路换车换船到了济南,我才晓得他是哄我呢。那时节我不懂事,他说我这样随他逃走,不是私奔人也说是私奔,羞得我不敢见人。他又说与其担个虚名声,不如就合他配为夫妻罢。不然他丢下我独自回松江去,似我这样的,必落到歹人手里,不是卖把人家做妾,就是卖做粉头。”

姚滴珠放下茶碗,追问道:“那你就依他了?”

真真想到当时软弱,甚是羞愧,红着脸道:“不依他怎地?我在济南一个人也认不得,又是小脚出不得门,只有依他。他许我一双两好,一生一世一夫一妻,必要好好对我。所以我们就在济南拜了天地,也宴请了四邻。头几年虽然过得是穷苦日子,然你好换我好,极是恩爱。我只当错有错着,却是寻到良人。谁知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我,说我是私奔的,配不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写婚书与我。初见我爹爹时,我爹爹要他写,他合我闹了一场,许我中举再风光成亲。我也信了。”真真举杯吃了几口茶,冷笑道:“中了举他家老太爷几次合我说,要与他纳妾,我没有理会。且不说守盟约,就是不守,我正经婚书不曾有,连个妾都不是,他倒要纳妾了?却是把我放在何处?”

姚滴珠想到当时王举人进京,真真避居娘家,王家老太爷跟老夫人没少抱怨。点头叹道:“那时间两个老东西没少说呢,都说你们尚家那般有钱,必要叫儿子治得你抬不起头来。叫你把尚家都搬来才算。谁知你家居然穷了。”

真真苦笑道:“我哪里不晓得他们地居心,只说王慕菲中了举人必要实现诺言。谁知我不提。他就妆不晓得,我略说说,他就发作,说我是怕他名声不够好呢,要叫满松江人都晓得他从前跟我私奔。要害他做不得官。所以我心里也怀疑,我姐姐叫我妆穷试他真心。我们略试一试,原来他真是爱银子的。”

姚滴珠想到自家初嫁,拿娘家几十万地“绝户财”当做尚方宝剑,却是百试百灵。王家上上下下都对自己服服帖帖。她忍不住点头道:“我也晓得他是冲着我家没有男丁才娶我地。只是当时我脂油糊了心,爱他是个举人,又对娘子好。”她紫涨了面皮看了真真一眼,苦笑道:“我只说这样地人,又没有娶亲。我又拿得住他爹娘,嫁把他做举人娘子多么风光。抢着爹爹回家之前就嫁把他了。”

真真此时早对王举人无意,对滴珠更谈不上怨恨。微笑道:“我受地那些闷气想必你都受过,不过你占了正头娘子的身份。比不得我当初只有一味低头。日子着实难过。幸好我看清了他地面目能狠心了断,不然想必现在合你并数个妾一处。日子只有更难过。”

这句话却说着滴珠的痛处。王慕菲先偷小桃红,再收小怜,如今家里摆着三个不安份地整日争斗。王慕菲对她又无多少情意,她的日子也不比那几个做妾的好过。

再看真真现在,娘家这样的大宅住着,还有世家公子常来往,何等逍遥。将来就是再嫁,如今大家闺秀守寡回家再嫁的常有。尚真真有她娘家这样地家财,又是年轻美貌的,就是嫁把世家公子,也不是难事。

滴珠微皱眉头打量尚家这个厅。向阳的一边都挂着竹帘,屋子里挂着一架大扇,一个才留头的丫头扯着绳子扇风。初看没一件打眼的家什,就连案上摆着的几个磁瓶都是旧的。再细瞧却甚是清雅,方才相公子坐处那张美人榻最新,她认得是是明水薛家的新式样,前几日铺子里见过,卖到三十两银子一张。想必这屋子里样样都值钱的。但得过几天她这样舒心日子才好。滴珠不由微微叹气。

真真看她皱眉,笑劝道:“你却是正室呢,说也说得,劝也劝得,但有事,娘家正大光明与你撑腰,还有什么愁地?”

滴珠冷笑道:“你是看我在火坑里得意吧!这几个贱人我必要收拾了她们!”

真真长叹道:“王慕菲自从中举,实是想纳妾的。当时常说谁谁纳妾,不无羡慕之意,只是我一无容人之量,二来自家立足不稳…然他那个心安的久了。你收拾得这几个,不怕他再寻?”

姚滴珠冷笑道:“前几日我才替他纳个青楼出身地粉头为妾,由着她们几个斗去。”

这却是学素娥故事了,真真心里长叹,想到滴珠原来没嫁时是那样明媚的一个少女,如今镇日皱眉算计这些…姐姐说得极是,当时就是王家与自己婚书。王慕菲要纳妾她拦不住,哪里过得这样日日争风地日子?

真真暗叹自家实是抽身早,越发同情滴珠确是滚在泥坑里一辈子,因道:“举人娘子这般苦心,但愿王举人有一日能体会得。”这话说着却有些不像,然话已出口收不得,她涨红了脸不大好意思。

滴珠冷笑道:“他家家传地要纳妾。王老太爷昨日还买个二十来岁的妇人做妾!你叫他有朝一日绝了纳妾地想头,还不如我学你休了他!”

啪!梅花嫂手里的团扇跌到地下。咣当!真真手里的茶碗滚到地下。乒,乒!吉祥手里两个装冰湃果子的银盆跌到地下,滚了一地的果子。滴珠自己也惊,她好容易才做得举人娘子,虽然赌气时常跟王举人说“休”字,其实从来不曾真想过,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真的不想合那王慕菲过日子了?当下闷闷的不肯再说话。

真真看她没什么精神,自家才说错话。不晓得说什么好,也默默坐在一边。

翠墨在外边听了一会,里头主客都不说话。料定是无事。她想了想,笑着进来道:“二小姐。大小姐那边送了贴子来,说李家老太太才到,请小姐就去呢。”

那个贴子实是早上送来的,真真已是推了不去地,当下会意翠墨是替她解围。忙笑道:“老祖宗真是有兴,这么大热天还从松江跑来,说不得要去见见了。”

滴珠忙站起来道:“尚家姐姐,从前我多有不是,难得姐姐这般坦承,从前却是我小心眼…”

真真忙道:“不怪你不怪你,若是你我易地而处,只怕我也是一般心思。却是当局者迷罢了。姚小姐,其实我从前也妒恨过你的。”

滴珠苦笑道:“如今我过的什么日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从此一会,我不再来。祝姐姐早日觅得佳婿。”

真真还礼。却不晓得说什么好。滴珠看她为难地样子,笑道:“今日与姐姐一席话。叫我明悟。将来如何还请姐姐看罢!”

真真送她到大门,两个再三对拜别过。都晓得心结揭过,将来不会再见。

真真一回头,看见相三公子站在树荫下对着她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