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菲泪痕满面,指指娘子,又指指自己的心窝,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是流泪。严大小姐见了,越发舍不得,对妹子道:“我自嫁他,从没一句重话对我,为着爱我,叫他丢了六千两,也难怪他这样伤心。”

严二小姐道:“你哪一回不心软?不过这一个实是对姐姐好的紧,我来劝他。”拍拍王慕菲,笑道:“姐夫,你坐起来,我问你,你这银子丢地是不是极容易?”

王慕菲怕她的拳脚,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娘子的身后,才道:“至亲不过夫妻,丈人家有事,我自当相助,谁知你们这样坏,做成圈套哄我!”

严二小姐笑道:“这样的银子去地快来的也快。姐夫,我做这一行也有二三年了,从来没有失手过。”看王慕菲眼皮动了动,好像有了些精神,忍不住啐道:“要银子花差本极容易。从前我们姐妹做不得自家的主,所以没有存下银子来,如今我姐姐合你三媒六聘见在——严家去京城里谋起复去了,你可是正经娶了周守备家地小姐,只少几两银子罢了。我姐姐自然好好做你家地夫人。

你合我说说,哪一家有银子,但合他家做个相知来往,就是骗不来,我认得他家地门,也能半夜去拎了银子来,必与你把这六千两的亏空补上,好不好?”

王慕菲这才晓得这位见人不笑不说话地小姨子是个狠角色,还好他窝伴住了她姐姐,她两个借他脱了身并没有远走高飞,反倒肯留下,还要找补他银子,却还不算亏本。只是这样的坏事他是不肯沾手地,王中书闭着眼睛不言语。

过得一会小怜醒来,看见二小姐,尖叫一声。严二小姐扬手就是一拳,喝道:“休嚷!”一脚把她踢出去,道:“从今日起这屋我住了,你抱着你那几件破衣裳滚到对面去。”

小怜低着头收拾衣裳箱子,偷眼看王慕菲一动不动,只得委委屈屈去了。二小姐掩上门,拉起装死的王慕菲,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我叫柳青青,我姐姐叫柳如茵,这是真名字。我爹爹原来还真是守备,我姐姐嫁你不冤枉,你休摆出那一副要死不活的臭脸,你说说,这苏州城里哪一家是又好色又有钱的。”

王慕菲抬了抬眼,这满苏州城里,他最恨的除去姚滴珠,就是尚真真。若要祸害,自然是叫眼前这个小贱人去害她们家!他想定了,慢慢道:“我却晓得有一位公子有钱好色,他家一个心爱的婢女放出来。就在我们横巷那一头开了个杂货铺子,你从那里入手,或有

望。”

柳青青笑道:“正主儿姓什么?”

“姓相,叫相京生。”王慕菲咬牙切齿念着,又道:“这个人,喜欢…你姐姐那样地。”

柳青青笑了一笑,到姐姐卧房里取了妆盒和两件衣衫,洗了把脸重上妆,换了素淡衣衫。端端正正朝王慕菲行了个礼,细声细气道:“姐夫,这样子可使得?”

要拿王慕菲遇到的几个女人做比,虽然个个都人美人。却各有各有不同。尚真真贞静温柔,好似十五的圆月。那姚滴珠却是红玟瑰,又香又红惹人爱,偏刺儿扎到手极疼。这个柳如茵实有几分尚真真的影子。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比尚真真多出七分媚来,所以王慕菲一见就爱上了。这个柳青青活泼灵动却在她姐姐之上,眉眼更要生的好些。

王慕菲看了又看。想到她自说的行骗二三年都不曾失手,又背着她姐姐常跟他摸一下掐一下,想来也是不清白。现成的绿帽他却不想戴。且由着叫她去闹得那相家跟姚家不安生。所以不舍的看了她一眼,道:“妹子这样极好。”掉头看看大的。心道还要把大地拢络好,等小的从相家哄出银子来,再想法子把银子藏起,再把小的寻个人家嫁了,他就好安心过日子。

那柳如茵看妹子说动了夫婿,长叹一口气,晚间合王中书上床,事毕也不穿衣,赤条条伏在王中书怀里,泣道:“我们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爹爹渎职被斩,我们被官卖,若是不做这一行,就要去做那倚门卖笑地粉头。相公,你只口内应着妹子些,她实是个有本事的,若只顾她自家早逃了,都是为着我才留下的。如今我得了好归宿,能合你一生一世。休叫她重操旧业。”

王慕菲心道:你们哄我银子时怎么不会心软?若是不把这银子找回来,我这一大家子怎么过日子?任由娘子哭泣,他只闭着眼睛妆睡着。那柳如茵没奈何起来穿衣,抱着膝在窗边看月,王慕菲怕她起离心,银子就没了着落,忙披衣起来,柔声道:“娘子,你也知妹子是个有本事的,她若想去,岂是你我拦得住地?再者说,我全部家当只得六千三百多两,为着你花去六千两,只得三百多两,这一大家子人怎么过日子?”

柳氏从前原是千金小姐,自入了这一行,行骗如吃茶吃饭见惯不怪,虽然有心脱了黑手,然再叫她过苦日子却是不能。王慕菲这般说,她顺水推舟应了一声作罢,从来男人是女人的天,她已是劝过了。相公要怎么做由他就是。

第二日清早起来,王老太爷照旧例问儿子讨银子去赌,王慕菲因手头只得数百两,就不肯与他,王老太爷恼了,道:“你叫媳妇迷住了,好容易挣下几千两,不晓得自家拿去活动个官做,尽数借把人家却是傻了。我合你住日日受气,你与我几两银子买礼物,我到你妹子家住去!”

王慕菲道:“爹爹,你要去,娘怎么处?也当问她一声。银子我就有也不与你的,又要去赌。”因猜老头子箱子里必藏着数十两,偏不与他。

王老太爷见要不着,说道:“素娥家去不成,我只到青娥家去,素娥比不得青娥好性子,说不定哪一日把我送回来呢!”

王慕菲道:“胡说,她不是你生的?你嫌我穷了,不想合我住,你自去投奔她就是,哪里来这许多怪话。”

柳如茵看他父子两个渐此要吵起来地光景,脱了胳膊上一只银镯子递把公公,道:“爹爹,休合菲郎赌博气,他在气头上呢,这只镯子也有四两重,爹爹将去买些礼物,到大姑子家去住就是,哪日想回来就回来。”

王慕菲原是一时气极,想到还要安抚娘子,不能叫娘子以为他薄情寡意,忙把镯子夺回来,笑道:“娘子,休这样,我合爹斗几句嘴罢了,自然要与他银子买礼物的。”在袖内掏了半日,掏出一两六七钱银子交把爹爹。又叫从门口经过的南风去喊老夫人来,道:“娘,爹爹要去看青娥,你要不要同去?”

王老夫人笑道:“去看青娥做什么,我要去看素娥呢,却怕你恼我们。老头子,咱们去素娥家住几日再来。”扯着王老太爷地胳膊,一阵风样出门去了,连衣衫都不曾带。她打地主意却好,正是要做秋衣地时候,儿子家无钱,正好到女儿家打秋风。素娥听说分了李老太数万的私房,肯定比青娥大方,自然是要去素娥家地。

王老太爷合老夫人是一家人,不消点拨,走到半路上就想通了,老两口买了一盒板栗到女儿家去。素娥留饭款待不提。

且说王慕菲打发了老爹老娘,把后院锁起,因如今穷了,那四个苏家送来的使女,并上灶的那个都唤媒婆来打发去,转买了两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来,还落了七十多两银子入袋,家务柳如茵小脚做不了,雇了一个婆子来煮饭。那两个长随要撑门面,自然还要养着,却是无可奈何。然娘子贤淑,小姨子又能干,王中书的日子过的却是不坏

柳青青换下小姐的大红衣裳,收拾的甚是贤良淑德,每日里带着姐夫家那个老婆子去菜市场买菜,到小梅的铺子里打醋打酒,买针买线,渐渐就合小梅熟识起来。

第二十九章 真面目(上)

小梅在尚家学了不少生意经,将杂货铺打理的有模有样。再加上吕家做的盆桶都放在她这里,由小梅娘坐在铺子里货卖。那来买酒醋的看见盆桶好,就要买一两个;那来买盆桶的,见着她铺子里样样都收拾的极洁净,也要给孩子捎包点心,生意极是兴隆。所以她第二个月算帐,两个月居然赚了足足有六两银!

她喜欢的一夜睡不着,第二日央娘看铺子,自家买了些做点心的材料,做了两大盒点心,半盒送与吕家孩子们吃,半盒请母亲转送罗家。还有一盒,她使了个蓝底白花小包袱包了,请吕大舅陪她到相家去。

吕大舅想着那位相公子极是赏识三郎,就叫三郎陪小梅去。三郎要雇个驴给妹子骑,小梅笑道:“我是大脚呢,日日在铺子里打转闷的慌,正好逛逛,咱们走着去呀。”

三郎就把那个小包袱要过来背着,人多处在前边开道,且走且逛走了小半个时辰到相家。几个翠出来把小梅接进去了,那三郎自有人管待他不必提。

真真的肚子却是有些大了,这一日正想新鲜点心吃,相公子忙叫人做,小梅就捧着点心盒子笑嘻嘻进来。相京生看见是小梅,笑了一笑道:“如今小梅是客呢,我且回避下,你家是谁陪你来的。”

小梅道:“三哥。”相公子就晓得了,正经换了件长衫出去寻吕三郎说话,当他是客待,问他小梅铺子生意如何,他家是要开铺子还是要趁活计,日长正好闲说消食耍子。

真真见了小梅。却极是亲热,叫搬凳子与她坐,问她:“你在家好不好?”

小梅看她家小姐胖了两圈。珠圆玉润的,想必过的极好。放下心来笑道:“我娘跟后爹对我极好,他们家人对我也好。我小兄弟在后巷石秀才家上学呢。”

真真看她下巴都圆了,说话神气比就是个当家拿主意的样子,可见回家她娘跟后爹是待她好的,也放下心来。笑道:“你也有十六岁了,你娘替你张罗亲事没有?”

小梅红着脸摇头道:“吕家跟罗家都有儿子都不曾婚配,要叫我娘张罗,必是罗家了。我不要合那个姚氏做妯娌。”提到姚滴珠,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真真,真真一双手搁在凸起的肚子上,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眼睛里极是好奇“姚滴珠现在过地如何”的样子。

小梅看看边上服侍茶水地使女。那两个人原是她用旧的,看她眼色就知机退了下去。小梅是个忠心的。小姐要听,她就说,笑道:“小雷少爷却是做了一件好事呢。那位罗家表兄极是个好人,把姚氏当成仙女一般宠爱。只是罗家姑母是个正经人。有些瞧不上她。如今看在她有了身子的份上也不管她。如今那罗府里,只她最大。前几日姚员外来。搬了二十多箱娃娃的衣裳来,轰动地梨花巷的人都当罗老爷再娶呢。”

真真抿着嘴儿笑道:“她倒是想开了,如今回头想想,倒是要谢谢她的,不是她,我不见得能早脱身呢。”

因真真神色安祥,提到那姓王的语气轻松。小梅想到王举人日子过的好不如意,忍不住道:“那王举人花了银子买了中书,不晓得哪里又发了一注小财,手里有了银子居然娶了外头一个不晓得来历的严守备的女儿,结果严守备借了王家五六千两银子,忽然有一日不知所踪。如今他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他那个小姨子,从前出门是趾高气扬的严二小姐,如今也换了布衣,带着个雇来的老妈子买米买菜打酱油。常在我们店里耍”

真真好奇道:“那家也是奇了,怎么把女儿留下了?”

小梅笑道:“街坊们都猜是骗子来骗钱地,拼着不值钱的女人做饵,做了亲再借钱,过得几日寻个由头来接两个女人远走高飞。大家都在等着看他家那两位守备小姐逃走呢。”

真真因小梅把“守备小姐”四个字咬的重重地。越发好奇了,追问道:“这么说,那两位小姐也是假的喽?”

小梅点头道:“有些儿像,平常人家地小姐能拎只盒子就不多。那位小姨子,极是力大,我有一回撞见她买米,只怕也有几十斤,那个婆子扛不动,她只使一只手提着,轻巧地跟拾针似的。哪家小姐那样壮法?”

正说着,尚莺莺带着两个孩子来寻妹子,瞧见小梅,忍不住笑道:“可是巧了,小梅,正要寻你呢。”

小梅忙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请安问好,方笑应道:“大小姐寻我做什么?”

尚莺莺笑道:“我们前几日到酒坊去,瞧见你们家做地那个货架子甚好,正好当铺要打架子搁东西,你家可得空?”

小梅晓得这是大小姐照顾她生意,忙笑道:“这个我却做不得主,我三哥在外头候我呢,我去问问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