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在城里一个好点的人家坐了馆,年节的时候好歹送了些年礼过来。五儿看着那肥腻腻的猪肉就吞口水,想着做一个红烧肉美美吃上一顿。相公却前手接了礼物,后手就将东西全搬到对街的店铺里卖了。五儿坐在漏风的厨房里恨恨地想,她肚子里还有着王家的种子相公都这样对待他,更不用再指望以后了,便将婶娘教她的那些贤惠淑德的话抛到脑后去了,只求得一个温饱才好。

相公将卖年礼的钱换了几尺布一斤棉花并一些柴米挑回家的时候,看到五儿满头满脸鲜血坐在厨房中,脚下一地凌乱的鸡毛并鸡骨头。相公大惊道:“你这是做了什么?”五儿咧开嘴巴笑,道:“隔壁的鸡子从厨房的缝里钻进来,我杀了煮着吃!”

相公忙探头见隔壁无人,跳脚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隔壁的泼妇,赶紧收拾东西,不要叫人看出来了!”

五儿是横了心得,一手拍着肚子一手指着相公道:“我肚子里是你王家的种,却连口热饭也吃不上的!就是抓人一只鸡只了怎的?就是吃尽你家的也是该!”

相公平日里就知妻子温顺,再大的苦也就只皱皱眉头而已,哪里知道今天魇了,居然变了个人似的。双手丢开拎着的东西,一把抓起五儿就是两个巴掌,只打得五儿头昏眼花扑到在地。往常里五儿最是爱干净的人,何曾有过躺这样脏地方的时候?可是她今天就这样躺地上,尽觉得舒爽惬意无比,干脆就不起来了,只在地上道:“你就打死我啊!比在这里饿死好!好歹死前还吃了只鸡的!”

相公也有些许而愧疚,不好再计较,道:“我是怕人寻来说你偷鸡,名声不好!赶紧起来收拾!”说完转身出了厨房。

五儿在地上躺早半晌,见相公丢下的几个包袱,忙翻身起来打开了看,却是些布和棉花,面上就有了喜欢的颜色,再加上肚子里不饿了,心情好的大半,更以为得计使这样的法子能降伏了相公。她笑嘻嘻起身拿扫帚打扫干净鸡毛鸡骨头远远扔在别的院子外面,不使人看见,再收拾了布和棉花给自己和相公做新衣衫。

却说邻家丢了鸡,也不好大吵闹,可与邻居聊天之时听说看见过貌似王家娘子的人丢鸡毛,心里就多了几分计较。再留心看那瘦不啦叽的女人这几日仿佛心情很好,面色红润的样子,心里更疑了几分,在衣服里藏了跟棍子就跑王家门口叫骂。

五儿听人叫骂,先是怕的,后听习惯了居然皮笑肉不笑地开门,道:“嫂子,丢了鸡就该找那偷鸡的人说去,在我家门口吵闹有啥用?”

听得五儿的讥笑,隔壁娘子怒火中烧,又见她肚大如斗活动不方便,更狠心撩起袖子就和五儿厮打起来。五儿是干惯了活计的人,虽然不熟悉打架的套路,但是力气是有一把的,捏住了隔壁娘子的手就用力甩开了巴掌。五儿感觉这几个巴掌打得爽快,心中郁郁之气一扫而闪,她又见有邻居出来瞧,忙扯散自个的头发,一把躺地上道:“哎哟,打死我了!嫂子念在我还有身子,打轻点儿!”

隔壁娘子先愣了楞,不敢失了先机,忙也躺下打滚,奈何自己没有肚子,也得不了外人的可怜。

五儿见众人都帮她说项,隔壁娘子只有灰溜溜回家的份,更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得意洋洋回家做衣服,待相公回家便尽数说与他听。相公听完了,看看五儿的肚子,道:“年关难过,若是能诈她几分银钱使使,也好给你添点妆!”

五儿早就羡慕别的妇人头上手上的金银宝石,只自家相公没有银钱,作罢。今听得这一番话,就起了心思,道:“相公,我肚子痛,去找她去!”

相公见五儿脸上虽作出痛苦的样子,但面色还好,笑道:“你若要诈,也得装装,去厨房用凉水拍拍脸,面色青白点才好!”

五儿出了房门,有些犹豫,但见屋舍简陋,若自己不依计行事,怕是连年饭也置办不出来,便狠狠心将那冰凉的水往自己的头发和脸上拍打。她眼角含泪从厨房出来,冷风一吹,果然头脚冰凉,全身颤抖。相公见五儿缩着肩膀回来,面色苍白眼角有泪珠儿真真一个虚弱妇人的样子,心中满意了几分,忙将五儿扶上床,就直奔邻家去了。

五儿心绪不宁在床上躺了半晌,果然听得隔壁吵闹不断,之后就有人开门进来,五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轻轻哼着,不断拍打自己的肚子。

相公气势汹汹地拉着隔壁汉字往卧室里冲,口中道:“你家娘子诬陷我家娘子偷鸡,这一帐先不算了,为何又厮打我家娘子?她身孕已有七月,行动不便,这是我王家的头生儿子,伤得起么?”

那汉子瞧瞧五儿,湿湿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脸色发白,嘴唇乌青,双手紧紧抱住肚子,的确不大妥当。他双眉紧皱,转身拉了躲在后面的娘子进来,一巴掌打过去,道:“你还狡辩没有打,这是怎么回事的?”

那小娘子顿时被打翻在地,呜咽着道:“我真没打她!是她自己躺地上的!”

汉字虽说有几分详细,但目前这个情势也由不得他,只得到:“王兄弟,算我对不住你!我马上给你家娘子请大夫,补身体的银子我就送来!”

隔壁娘子马上死死抱住汉字的腿,道:“好容易挣了几个银钱,就把与别人,你叫我娘几个吃什么的!”

五儿听得心中不忍,强撑道:“大哥,都是我不好,算了!”

相公听得五儿言语就要咳嗽,不成想那汉子是个憨厚人,听五儿说这样的话更觉得是自家娘子的错,忙奔回家着大儿子请大夫来,自己又取了几两银子交与相公。

大夫仔细给五儿看了,也看不出大毛病来,只说孕妇身子弱,需要将养。

相公得了这一注财,大大夸赞了五儿一番,五儿心中的愧疚也烟消云散的。只后来听得隔壁因无钱过年,那汉子去码头坐了几个月的苦力,许久不见人影的。五儿出门,那好事的婆子也有取笑的,五儿先还不安,后说得多了,心肠也硬了起来,哪里有多大的事情,不过寻常罢了。

此后五儿合相公两个又做了几番哄人的事情,因两人胆小不敢做大,虽说银钱不多,好歹能度日。

瓜熟蒂落,是个女儿。五儿叹气,相公也直说是个赔钱的,又见女儿小小的脸团在素色的襁褓中有几分可爱,干脆就起名叫素娥了。

王先生因年老困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有辞馆回家,不多久便过了身。安排后事花尽了钱,这下更连买糙米的钱也无,五儿思量着相公如今对她说不上多好,但也有几分看中,便把婶娘给的银簪去当铺换了钱,买了米面回家。

相公见五儿拿出银钱来,又将五儿打了一顿,将家里每个角落翻遍,剩下的几根簪子一并夺去自己收好,道:“穷困之家,不能开源只有节流,能多省就多省的!”

五儿心中怨怼,日日与相公制气不说,更是打鸡骂狗,家中事务也不理睬,得闲就与人闲话占人小便宜,只自己吃喝得饱便足够。只偶尔想起自己坐在树下期待良人的春花岁月,恍然如梦般。

转眼十几年过去,五儿成了五娘,素娥成了大姑娘,家了搬了几遭,依然是穷的。

相公眼见着儿子长成大人,小女儿也要吃喝,对五娘道:“得想个法才能过日啊!”

五娘哼哼道:“落地的果儿是你家的,长不长得成苗苗还要看你!”

相公道:“慕菲是要入学做状元的!”

五娘一生的指望就在这个儿子身上,做了状元的娘自然不比往日,安歇受了的白眼都要要回来的,只道:“无法,家里实在没有银钱的,不若你再出去寻个巧宗儿,也好吃顿饱饭!”

相公哪里有本事,只道:“那位太爷说是要寻一门娘子,就说咱家素娥好了!”

五娘笑道:“聘礼多少?”

相公伸出手来比划,五娘深吸口气,她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银子,瞬间动了心肠,去寻了素娥来说,素娥哭道:“家中穷,我自做活养家,又何苦将我把与那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五娘见女儿青春可人,又想起自己年少来,道:“将你把与年轻的后生就是好了?一个银钱也无,吃喝也无,若不是老娘拼了老脸不要,能养活你们三个?现在爹妈要你做点子事情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弟弟妹妹汤水也喝不上一口,你与年轻的相公就快活?不若嫁一个有钱的,虽老些,却也能有几个银子贴补家里!”

素娥与弟弟年岁相差较大,可以说这弟弟就是在她的怀里背上长大的,又如何不心痛,只得含泪嫁了。

五娘收妥贴了素娥的聘礼,道:“谁曾经不是在枝头艳艳的花骨朵儿,等你嫁了就知道,花开败了,结果子了,那花就变成了叶子,改掉下来将养大树了。自个儿活得自在舒爽,有饱饭吃,还能有点余钱,哪里能管到别人的死活!你也别说娘不疼你,这些话而,娘只给你说,你好好记了,就有好日子过了!”

纵横七海的宿命,我的前半生之姚太太回忆录

番外篇-------

——————————作者^_^(感谢黄世仁笑脸的番外,我恨你。)

我叫三丫头,我爹爹是泉州港外最大的船帮的掌舵,人称马老大。打小儿我没见过我娘,据说她也是我们那一带出名的美人,不知因为何故,被我爹爹强娶了去,生下了我们兄妹三人。我娘走的早,因此,我爹爹和上边的两个哥哥对我也很偏疼,从不强着我做任何事情,养成了我说一不二的性格。

打小儿,我就是跟着爹爹和兄长们在船上长大的,虽然爹爹他们做那些没本钱的买卖时,都会特意拘束我在船舱里躲着不叫我出来,可是透过门缝与船板的间隙,杀伐声依然回荡在我的耳边,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许是见惯了狼奔虎斗,打小儿我就知道,人活着最重要,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因此,我最爱的就是舞枪弄棒,习练武艺。虽然我爹也曾经想过要我学学针线绣花儿啥的,可是我实在是没那个兴趣。虽然爹爹也曾经雇了两个针线教习给我,但是拘束了一阵子,也便作了罢。

我十二岁上那年,因为躲避朝廷水师的抓捕,爹爹他们跟官军一场大战,原本的十几条船,沉的沉,烧的烧,只剩下了两只福船;誓死跟随我们的兄弟也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个;而更加打击我的,则莫过于亲人的离去。爹爹和大哥当场身亡,而二哥胸口中了一箭,也在缠绵病榻了十余天后,一命归西。众位兄弟们抬举我,非要我做这个头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接下了这个担子。我们这区区二三十人手和两条破船,实在是无力跟朝廷抗衡,于是我们躲进了琉球的小东湾,潜藏下来,偶尔打劫一下从东瀛或者吕宋回来的客商,也能勉强度日。正所谓:船不在多,有帆就成;人不在众,拿刀就行;虽是破船,我能操纵;骷髅旗上挂,额间黑布蒙;谈笑众兄弟,往来皆白丁;可以抢财宝,夺金银。泉州出海口,吕宋小朝廷,大当家说:不伤人命。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们渐渐也积累下了一些财富,人手也渐渐充足起来,而我的“马大当家”的名号也在海盗界闯了出来。最初,我是迫于压力很无奈地入了伙,可是渐渐地,我爱上了海盗这个有钱途的职业。话说,海盗这个职业,还真是要得,工时短,待遇佳(只需偶尔挥刀小半个时辰,便有至少十两银子的月俸);投资小,高回报(没本钱的买卖,能不高吗?);有限的工作时段之余,更可免费乘坐豪华游艇(呃,十年旧福船两艘)遨游于大海之上,与鱼儿相随,共海鸥合唱,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诚为居家旅行最佳职业。我们的马家帮更是一个优良的团队,一个和谐的团队,一个向上的团队。我们期待同为杀人越货同好者的精英加入我们的团队,有意者请与松江府莫家巷九号姚家大院三管家联系…

呃,扯远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呃,十年,对,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我从一个嘛事儿不懂的小丫头片子,成长为海盗界颇富盛名的马大当家,不易啊。每日里,我不知疲倦地打探消息,分析情报,劫掠客商,壮大队伍…直到有一天,三叔对我说:“大当家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如果老当家的还在的话,一定会希望你能找个良人,生儿育女,平淡度日。唉,都是我们这群没本事的,拖累你到现在啊!”直到这时,我才惊觉自己已经是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十年的风雨江湖路,竟是把自己耽误了。可是,对我来说,良人却着实是难以寻觅。帮中的兄弟们,平日时时在一起,干什么也都不曾避忌,可是我却是看不上他们的粗鄙;家乡的普通人家,又怎么有人愿意迎娶威名赫赫的马大当家?于是,我开始头痛了…

不过,再说缘分这个东西,还真是缘来不可挡,缘妙不可言。话说,某天,在我们刚刚劫掠了一个吕宋回来的船队,返回小东港的路上,鬼使神差的,我居然下令救上了一几个因为沉船而落难的人。除去三两个青衣小帽仆从打扮的人以外,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一个身穿绸布直缀,手上还死死拽着一个包袱的三十开外的大叔。虽然是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眸,却掩饰不了他的俊秀的面庞。我就在旁边看啊看的,居然看呆了:这是我过去二十年里不曾见过的类型,跟我手下的弟兄们截然不同的类型,真好看呀。

待到十几日后他稍稍将息过来一些,我们坐在舱中叙话,言谈中得知他乃是松江府人士,早年丧妻,只得一女,也算得是薄有家财。他本是个破落户儿,早年间借助母家的支持,在松江府也开了两个杂货铺儿,贩卖些许小零碎儿,养家度日。因着听说海外贸易利润极大,故此撇下了弱女并几房家人在松江府守着家业,凑了万两白银的本钱,远去吕宋贩卖瓷器,又拿了换得的银钱置办了点当地的土产,寻思要带回大明贩卖。这才是第一遭儿走,却不想今天早上不知怎地,那船却突然漏水了,在这大海之上,真真儿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忖必死,却是被我救了上来。说道此处,更是口中絮絮称谢,连连作揖不止。

我看他生的好相貌,又是前头死了娘子现在并无一个妇人掌家,于是便动了别样的心思。我只把那小指轻轻一勾,眼儿横了那么几下,一来二去的,就与他成就了好事。我本想着他是个外来的,现在我的船上,必不会如平常男人对女人那般对我呼来喝去,我仍可做我的马大当家,而他还是那个姚大商人,却不曾想,春风一度,竟是有了结果。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见到是一个白胖小子,竟是嚎啕大哭。他对我言道,为着只得一个女儿,他不知道被多少人取笑过是“姚绝户”,虽然也曾想过再置办两房妾侍,却是碍着女儿年幼,他又常年在外,不忍让孤女被继母欺凌。原想着万贯家财都只得付诸流水不得个传承,却不想现在后继有人扬眉吐气。于是,满了三朝,他便使媒人来上门提亲,只说是娶正经娘子,更是明言家财都是儿子继承,不把与外人一分一毫。又把儿子取名为姚聪明,自是盼他聪明可人,能继承自家的事业。

又是二年匆匆过去,二儿子姚伶俐也已经快一岁了。自打有天他邂逅了两个同乡,每日里回家便长吁短叹,说是自己离家日久,女儿已是及笄却不曾配了人家,叫他好生牵挂。又过两天,他说是托人捎带回去了一些土仪,其实小七早已偷偷来说与我知,道是他从库房内拿了一盒珠玉,暗藏于土仪之中,托人捎带回去把与那前头娘子生的小贱人去了。我只叫奶妈子们护住了聪明并伶俐这一对好孩儿,引领到三叔的船上,不教他看见;夜间待到他回转家中问起,我便一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数落他不合偷拿库房中的珠玉去哄他那女孩儿。我一手揪住他耳朵不放,另一手使劲在自家腿上掐了一把,挤出两滴眼泪,哭道:“你只说那是你的女儿,分明是不把我当成自家娘子,不叫孩儿喊我娘呢。你只道那是你的女儿,却教外人说我后妈小气,欺凌幼女呢。你这是把为妻置于何地?既是如此,我且带了我的两个孩儿家去,不受你这份闲气!”

他口中呼疼,急道:“娘子且息雷霆之怒,且待为夫与你分说一二。那日听我乡党言道,我那滴珠孩儿已是与人定下了终身,不日即将出嫁。三年前我临行之前,仅是留下了数百两银子与我那滴珠孩儿家用,想来已是花用殆尽了。女儿出嫁,我这做爹爹的怎可不为她添妆?”我心中依然不大痛快,手下暗暗使劲,言道:“既是嫁妆银,何不与她明说?再者说,出嫁的女儿便是泼除去的水,不可再与我的孩儿争夺家财。”他一边掰开了我的手,揉着自己的耳朵,一边笑着说:“那是自然,嫁出去的女儿泼除去的水,滴珠孩儿嫁了出去,那便是别家的妇人,我断没有拿自家银子贴补旁人的道理。夫人你且放心。”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保证了,又派人接回了聪明与伶俐,我们方才睡下不提。

待到我们出发返乡,刚走到杭州,便接到铺子里掌柜的来信,说是滴珠已是出了阁,问及由来,信上说的不大清爽,问传递书信的小伙计,也是语焉不详,老爷心下着急,带了一半的弟兄与箱笼衣物快马先行,嘱我抱了孩子慢慢而来不必着急。我也不想这么早就见到那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女儿,自是乐得自在慢行,还好多出点时间再作计较。

金光灿烂王草鸡之逃家

——满堂娇番外之王举人回忆录

感谢黄世仁笑脸姐姐,我恨你一万年。

鄙姓王,小字慕菲,大明松江府芙蓉镇,啊不,桃花镇人氏(抹汗,俺的学籍可是在桃花镇,仔细俺这张臭嘴,千万莫在拜见学官时说漏了嘴),家中父母俱全。上下有姐妹各一,小生行二,故而也有人唤我王二,年方二十有四,大姐小妹俱已出嫁,只得我并我的姚氏娘子侍奉爹娘。

提起我小时,还住在芙蓉镇的时候,那日子过的,苦啊。我家爹爹娘亲,许是穷日子过惯了,但凡银钱落入他们手中,再休想扣出一分一毫来。日日糙米野菜,不见一点油星;身穿粗布长衫,也是层层补丁。所幸苍天有眼,家中姐弟三人皆生得天生一副好皮囊,虽是镇日粗粮野菜度日,俺们姐弟三人却还算得是唇红齿白不见一脸菜色,万幸,万幸。每日里,爹爹就知道督促我穿上粗布短衫去劈柴种地(这样可以节省一个短工的工钱与口粮),威逼大姐小妹织布制衫(小农经济就是好,自给自足,省钱啊),日子久了,我就渐渐的不耐烦起来:我好歹也是一风度翩翩的型男一枚,镇日里不是破衣烂衫的乞丐装,就是粗布短褂的农民工形象,如何显现的出我的风流体态呢?以我爹娘的悭吝名声,不靠我自己的男色,我又如何寻觅我的如花美眷呢?

读书时尝闻“书中自由颜如玉”的字句,既是众多先贤们对此推崇备至,想来也有它的道理。于是乎,在俺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征博引旁敲侧击之下,俺爹从灶台下草灰中刨出了三两二分银子,一两给俺做了两件绸布直缀,二分置办了些须酒菜小礼,又拿红纸包了剩下的二两银子,连着酒菜小礼一起送到了先生的府上充作束修。在俺十七岁这年,俺才算是上了学。上学之初,一众同窗见我一身光鲜,还道我是个财主,也还不时奉承与我,也有人偶尔请我吃酒谈天。待到见我不曾拿钱回请他们,连个毛嗑儿也不曾称上两斤相请于他,他们也就渐渐不与我来往;后来,先生见我年节时也不曾置办礼物拜师,也对我渐渐生了怠慢之心,处处与我为难。不是故意拿我未曾读过的经义叫我批讲,就是挑剔我的字写的不够规矩。我哭啊,我岂不知人情往来的重要?只是家中那样一对父母,我手中分文无有,就是偶尔秦家姐夫把与我几钱买零嘴儿的银子,若是被我爹娘瞅见,必是劈头夺了去,说是替我收着怕我粗心掉了或是胡乱使了,只是从此再不得见。每月里,还是娘怕我路上饿了无钱使,偷偷把与我十文大钱,自己买包子尚且不够,我又哪来的银钱请旁人吃酒?罢了罢了,反正悭吝的名儿已是闯了出来,由它去吧!

因着爹爹见学中先生的批语总是下等,言道既是我读书不成,每年白白的把与先生二两束修,实是不值,不若干脆辍学归家,自在家中攻读,闲暇时也好帮他劳作。原先年幼不知还罢了;现如今俺也是文化人儿了,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既是做惯了读书人,岂肯再去穿那短衣烂衫招人嗤笑?在爹爹的篾条儿打击声中,我逃出了家,摸了摸怀中只得一个大钱,买了个包子啃了,又去到大姐家中,拿谎话儿骗她说是爹爹遣我来的,寻些散碎银两花花。姐姐信以为真,给了我五两银子并两百个大钱;趁她没提防,我又偷偷袖了她两根银簪子并一个金顶针。算来五两银子已是够得一月的使用,那两根簪子和顶针也能当得几分银子急用,如今银钱既然在手,我也就不急于回家了,精彩的逃家生活即将展开。

从大姐家出来,来在大街上,正是烈日高悬,腹中饥饿的时候。无良的小二并那个河东柳公子合伙算计于我,讹诈我出了二两银子,我是怒火中烧,虽是有心吵闹一番,却又抹不开读书人的体面,只得掏了银子。既是折了银子,一把无明火只在胸腹间乱窜,我只在街上乱窜,行至一处僻静的所在,猛听得隔墙隐隐竟是那河东柳的声音,正与丫鬟调笑。转至正街,却是一处所在唤作水月庵。我假托了读书备考的生员住进了水月庵,出声引出了河东柳,相谈之下大为倾心,俺们是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呀。于是旦夕之间,俺与那河东柳互相引为平生知己,他更搬了来水月庵中与我同住(打住,表多想,住俺隔壁,俺非攻非受),日日饮酒听曲,过的好不快活(反正不费我的银钱)。一晃,俺在庵中却也住了一月有余,手中的银钱却是分文未少(呃,怪不得女人喜欢傍大款,恣意挥霍还不用埋单的感觉真的是很爽滴,欧也)。

一日,正在俺们寻欢作乐之时,俺突然见到了俩美人儿,一大一小。大的已是作妇人打扮,小的还是梳着姑娘的头,似是才刚及笄,俩人俱是满头珠翠,遍身Luoyi。小的那个望着河东柳,死死咬着下唇,目光间莹莹点点,似是就要落下泪来;大的那个柳眉倒竖,面寒如霜,一双妙目似是要喷出火来。只是一刹见,却强拉了小的转身离去了。我一见那小美人儿那般作态,必是与那河东柳有私,却又不忿他狎妓而捻酸吃醋。如此美人,把与那河东柳却只是白白糟践了她;不若我去勾搭她上手,配了我这个俊俏的小生,于她也是天大的福气,于是我便立定了采花的心。

天公作美,这一日夜半,因着连日来勾引大计不得要领,我正在辗转反侧间,突听得窗外重物落地的声音,却见得乃是那日的小美人与另一俊俏后生从那边院墙翻墙而过。听那小美人对那俊俏后生口称姐夫,却原来是姐夫偷了小姨子出来。虽是我对着美色依旧有着三分垂涎,却是在心底里有了七分的鄙夷:先是河东柳再有俏姐夫,这样一个小贱人,除了空得一张好容颜,没有半分坚贞女子的品相,非为我之良配啊。

一来二去的,我得知了她的闺名唤作尚真真(这又是她轻浮的标志之一,哪有良家女子随随便便的就把个闺名告诉不相干的外人),因是爹爹强要把她许给表兄河东柳,而她却认为河东柳镇日里沾花惹草非为良配,故而逃家,只待过些时日避开风头,再回转家门与老父下跪认错也就是了。我看她一副天真的样子,只道老天助我,机不可失,只用了些不足道的小手段,就哄的她一颗芳心都系在了我的身上。只一两日,她便随我偷偷地远走高飞,连她那姐夫我们也不教他得知。

第一夜,真真有落红。她还是处子,这个认知让我半是欢喜,半是懊恼。欢喜的是我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懊恼的却是她也不是那么纯真:只得我几句胡话,她便肯跟我私奔,更是与那河东柳并小姐夫不清不楚。似这样的轻贱女子怎堪为我王家的娘子?好在奔则为妾,待到我成就功名之后,再求娶别家闺秀罢了。

不过真真也不是别无优点,貌美不说,性子也是极柔顺的,更兼大度,把那金银珠玉分外的不看在眼里。她离家时怀抱的小包裹,小则小矣,却是内有不下千金。俺在家时,最多只有几十个大钱的花用,平生见过最大一注财,便是离家时去姐姐家骗来的五两纹银。此时见得这样一注大财,自是志得意满。携了真真和她的银钱,俺们一路游历,峨嵋不嫌远,华山不惧险,一路上锦衣玉食,倒也不曾真的受累。这年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俺们两口子来在济南府,真真看那饿殍满地的惨象,便落下泪来,梨花带雨哭的是好生凄惨,言道我们珠玉在手饥民却不得裹腹,心下大是不忍。是我因着手中有钱,更要在真真面前充一下大丈夫的体面,便径去搭了粥棚舍粥。听着众人口口声声活菩萨的奉承我,看着众人仰望我的眼光,我飘飘然了,粥棚从一个变成了八个,赈期也从三天变成了半月有余,而俺们手里的银钱也花用怠尽了。

手里无钱的日子,还真是不大好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才刚过得半年的好日子,我已经是不大习惯清苦的生活了。真真却过的颇为开心,很有一点快乐小女人的样子。看着她从一个大小姐,变成织布绣花煮饭干杂事样样皆能的小妻子,我的心里也很是开心。她是爱我的,我十分肯定这一点。人心皆肉长,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日渐粗糙的双手,我被感动了,这时,我想,我爱上了她,爱上了我的真真。异乡的清苦岁月分外难熬,跟真真反复商量之后,俺们打算搬回松江府,故乡故里的,想来度日也更容易一些。于是我们搬了去桃花镇,赁了秦老爹的房子住了下来。每日里我耕田来她织布,我煮饭来她洗碗,日子过的也颇为顺畅。只是有一样儿,她刺了绣织了布,总是要拿出去贩卖的,而她又是那般的美貌又那般的好骗,我实是日日担心自己头上的帽儿会变了颜色。爱她归爱她,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是日日折磨着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虽然她只是我拐骗来的女人,可她又有那么一个前科,试问这世上哪个男子喜欢绿帽子带呢?娶到漂亮媳妇的男人,真难啊!

从丫头到举人娘子(耿耿)

——小桃红的奋斗史(感谢三群的新一代黄世仁耿耿书友,人家不要活啦55)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故乡在什么地方了,只记得我家门前有一棵很粗很高的榆树。娘说,她嫁给爹爹的时候,这棵榆树就这般大了。每年春节过后,大榆树上就冒出深褐的骨朵儿,一到二月,绿色的榆钱就悄悄地鼓将出来,绿嫩嫩的,有一股类似青草味儿,又夹了些青麦穗香。

每年的这个时节,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可以不用去河边挖草根,在榆树下给哥哥打下手就成。哥哥比我大4岁,跟猴子一般灵活,比房子还高的榆树,蹭蹭蹭几下就能爬上去。哥哥喜欢把篮子套在脖子上,腰里缠着韧过的藤条,一口气爬上树梢,坐在颤巍巍的树枝上撸榆钱,不一会儿就能撸满篮子。我在树下仰着脸儿,等哥哥喊:妞儿,接着!就把用藤条吊着的篮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榆钱儿倒进身边的藤条框里。我把篮子还给哥哥,捏着从篮子沿儿上扯下来的几枝折枝的榆钱,巴巴地看着成串的肥嘟嘟的榆钱,却不舍得吃。

晚上,娘把仅有的半瓢玉米面子抓上一小把,洒在洗好的榆钱的里上笼蒸,开锅就熟。我和哥哥乖乖地端着缺了半边的小乌碗坐在灶前,等爹爹吃完,好分一勺没有多少玉米面子的榆钱饭。

然而,这样的生活却在我5岁那年春末结束了。

春末的榆钱已经泛白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到处飞。新长的榆叶儿还小,吃不得。爹爹和娘在财主的小庄上翻地,管不得我们。我和哥哥饿极了,哥哥说,过了河就是财主家的小庄,小庄后有扔出来的白菜帮儿,削了烂叶子,也是吃得的,只是财主家的管家凶得狠,逮到就好狠打。

后来,我和哥哥饿极了,偷偷跑河边,隔着河就闻到白菜帮散发出的酸溜溜的味儿。哥哥让我在河边等着,他悄悄儿趟过河去找些白菜帮来,要是看到财主家的人出来,就大声喊。

我趴在河边的沙子石上,看着哥哥小心翼翼地趟过河,猫着腰向财主家小庄的后墙摸过去。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有些瞌睡,慢慢的我就睡着了。梦里,有喷香的炖肘子,脆脆的炸油果…

忽然,狗的狂吠夹杂着喊打声和孩子的哭声,大人的求饶声从河对岸传了过来,我一个激灵,却见爹爹抱着被打得不成人样儿的哥哥躲避着财主家的棍子,娘哭喊着拦在头里。

哥哥被救回家两天了,一直高烧不退,就会嘟囔:妞儿…一个没烂的…没烂的…

镇上的郎中说,没有2钱银就不来瞧。娘拧着稀烂的布,搭在哥哥的额上,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爹爹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吞吞吐吐地跟娘商量:我才到镇上,听人伢子说,松江府的绝户姚老爷,只一个闺女,六七岁了,要去上学,想买个小丫头子伴着,8两银…

我知道,没有银子,哥哥的病只怕好不了,财主家也不肯让爹爹和娘去他们小庄上干活了,青黄不接的年月,只怕一家子都没个活头儿。我蹭到娘身边,跟娘说:娘,我愿意去那姚老爷家。娘的眼泪像雨天的屋檐滴下来的水,爹爹也转过头去抹泪儿。

第二天早晨,娘扫了扫瓢里剩的玉米面子,煮了一锅看得见人影儿的粥儿,用爹爹的乌碗盛了一碗,看着我吃了,又给我梳上了俩小辫子,插上草儿,看着爹爹背着我出门…

我趴在爹爹的背上,听着肚子里的粥儿随着爹爹一走一晃的声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都是绿绿的榆钱儿。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姚老爷家的门口了。爹爹把我喊醒,擦干睡觉时流出的口水,牵着我的手从一个小门儿里进去。爹爹画了押,拍了拍我的头,猛地转过身,逃跑似的窜了出去。一个胖墩墩的管家追着爹爹要他到帐房上支银子。

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子领着我进了内堂,告诉我,一会儿去给姚老爷和小姐磕头,认了主子,就有人管了。我恍恍惚惚地近了内堂,走过一个耳房,低着头进了一个屋子。屋子的门很高,几乎和我家的房檐一样高,屋子里满是红乎乎的木器,正堂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旁边站着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那婆子要我给他们磕头,喊老爷、小姐。姚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小姑娘说:滴珠,好生管教她,让她伺候你上学,吃得用的也别小气,没得以后出去丢我姚家的面子,说咱们家的丫头眼皮子浅…

从那天起,我便真正开始了我的丫环生活,虽然辛苦,却不缺吃喝,我还有了名字——小桃红。

后来我才知道,姚老爷从前是做小本生意的,不知道怎么发了财,手里积得几万银子,成了员外老爷,美中不足的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小姐4岁那年,姚夫人一病死了,姚老爷疼得怎么的,又因为小姐是夫人唯一的骨血,不忍别人刻薄,非但没有续弦,连妾也没有一个。老爷对小姐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碰着,小姐要星星,老爷决不拿月亮凑数,就连六七十两银子换来的,王秀才的当也给小姐当玩意儿耍。小姐也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

就这么过了六七年,小姐14岁了,天天去上学,和一些有钱的小姐、少爷厮混,也不知道避讳。但这岂是我一个丫头能管的,顺着小姐也还罢了。小姐的同窗里有一个姓陈的公子,对小姐非常殷勤,天天的来凑趣儿,作诗谈文,以为很是风雅,殊不知,这些道道儿,在我的眼里根本上不得太台面儿。

没有人知道,我是识字的,甚至我作的诗,画的画儿,写的行书都比小姐强上百倍。这是我这些年跟小姐上学偷学的。晚上服侍小姐睡下后就是我偷学的最好时候。我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底下的小丫头和媳妇、婆子,谁不奉承我?当然我也从不小气,凡是老爷、小姐赏的东西,我从不自专,都是全把大家享用。老爷、小姐不耐烦管的事,都叫我管,但我从不像小姐一般刻薄,更不会动底下人一指头,凡是遭了小姐打的人,我都悄悄送上药膏儿。因为每一个挨过打的人,都不喜欢挨打的滋味。书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姐给了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哪能错过呢。

想我一个佃户的丫头,哪里有这般心计?这要从我8岁的那年罚跪上说起。那年夏天,我失手打碎了小姐镇日喝茶的白瓷碗儿,被小姐狠狠打了一顿,顶着日头跪在院子当中,整整3个时辰。幸亏天可怜见,那天的日头不大,否则我哪还有命来。当从虚脱中还魂回来,我就知道,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当个任人打骂的小丫头,要当主子,就要会主子会的东西,会写字、算账、积攒私房、收买人心。当然我的打算,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样才够安全。

后来,老爷听说出洋做生意极是赚钱,就留小姐一些银子在家,出洋去了。小姐越发没有管束,镇日和些男女厮混。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过了不上半年,老爷留下的银子就花得剩了几十两。老爷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姐便出主意办几个铺子,这个主意正中下怀,我虽然看着老爷做生意看了几年,却一直没有机会练手。红线招就在我的撺掇下开张了,作为小姐的贴身丫头,我最是尽心,看货、进货、点货、摆货、卖货,处处留心。后来,小姐进了明水木器,卖价比端记贵出许多,一月只得卖一个,赚20两银,却比端记每天卖出3个,每个赚3两银,进项少了这许多,实是赔了,我也一声不吭。因为锋芒太露,易被小姐发现,我就再也没有管铺子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