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端着早饭进来时,就见她给铜盆添热水。见红花进来立刻上前接过饭菜,收盆摆饭盛粥。

等她侍候二姐吃上饭,红花给她也倒了碗稀粥拿了个馒头,让她坐在二姐身旁的脚凳上吃,又问:“米妹和青萝呢?怎么不过来?这两个丫头是不是又去睡了?倒会躲轻闲!”转脸出门去喊另两个丫头,只听见外面一阵吵嚷,红花推着另两个十七八大的丫头进来,一个穿浅色粗布衫子,打着哈欠只管笑着说:“红花姐姐又恼了。”

红花在后面推着她打道:“什么时候了还只管着挺尸!我看就欠再卖了你去祸害别家!”米妹笑着躲,倒是浑然不惧。

另一个穿绿色衫子的丫头低眉顺眼不说话,只是眼圈下面一层青黑,手中抱着摞整齐干净的新衣裳,进来了就搁在炕头。吴二姐示意她盛汤吃饭,问道:“昨天熬到几时?瞧你这眼圈黑的。”说着上手摸了摸这丫头的脸,又塞给她一个肉包子。

青萝羞怯怯笑道:“姑娘的里衣赶好了,我在上头掐了一圈的万字花,姑娘一会换上吧。”

吴二姐又给她挟了一筷子酱黄瓜说:“这针线累眼,别总熬夜干这个。”

红花出去又回来,端来一碟煎鸡蛋放在吴二姐跟前,挟了一个搁在青萝碗里说:“你多吃点,今天有得忙。”

米妹端着碗边喝边说:“红花姐也别光顾着青萝,我也累了一晚啊!”

红花一指头按在她额上说:“你也累了一晚?过来让我瞧瞧,是不是跟青萝一样也有黑眼圈了?”米妹笑嘻嘻的躲,红花照着她的头拍了一巴掌说:“美得你!只管说不管干的孬货!”

吴二姐喝了一碗半的粥,吃了两个包子,就着煎蛋又吃了两片炸馒头,算是再也塞不下了。红花见她吃完,就让收了桌子,几个丫头紧赶着把粥喝了把馒头塞嘴里强咽下。一群人开始忙起来,吴二姐见东西都收了就叫道:“红花你也要吃点!一会忙起来哪还有功夫吃?”

红花一边答应一边端起二姐剩下的那半碗粥,米妹见还剩下两颗煎蛋,嘻笑着说这可都归我了!红花一边笑骂美不死你!一边一筷子全挟走了,七斤手快,掰了个馒头夹了点酱黄瓜,又把剩下的粥给红花添满才收了东西出去。红花坐炕头连三赶四的把东西吃完出去放碗,那边正见吴冯氏带着冯妈过来,此时天边刚刚泛白。

红花赶紧掀帘子,吴冯氏边进屋边说:“可都起来了?吃过了没?吃了什么?”

红花一边说二姐喝了粥吃了包子馒头,一边跟着吴冯氏进了里屋。

吴二姐正在青萝的侍候下换她新做好的里衣,吴冯氏进来瞧了瞧笑道:“这手艺俊俏!”拍着青萝说,“好丫头!你家姑娘忘不了你这份心意!”

青萝怯怯一笑让开。红花已经跟米妹七斤把嫁衣捧了来,后面跟着张妈妈。

张妈妈一进来先跪下对二姐磕了个头说:“给二姑娘道喜!二姑娘大喜!”

一屋子丫头婆子都跪下齐声道:“给二姑娘道喜!二姑娘大喜!”

吴二姐眼一酸就要掉泪,吴冯氏也眼角发红心里发堵,挥手叫人都起来。张妈妈一起来就过来扶着吴冯氏说:“太太,姑娘是去享福的!这是好事!”

吴冯氏苦笑:“是,是去享福的。”

红花几人把嫁衣放在炕上,过去扶着二姐坐到梳妆镜前。红花一边解开二姐的头发,一边凑在她耳朵边说:“姑娘,今天千万不能掉泪!不吉利!”

二姐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只盯着镜中的自己呆呆怔怔,眼中泪花转啊转的。米妹拿着帕子在旁边,见机小心翼翼的按在二姐眼角把湿意都拭去才说:“姑娘瞧,这是刚调好的新胭脂,香着呢!”说着打开盒子捧着凑到二姐鼻前,一股花香扑面而来。二姐回神,瞧了眼那胭脂说:“不错,哪来的?”

米妹笑说:“大爷送过来的,说是这一小盒子花了二两银子呢!”

二姐骂道:“败家子!”

米妹笑:“二姑娘真是管家婆!大爷这是花自己的钱孝敬您呢!”

趁着米妹逗二姐说话这会儿功夫,红花已经把二姐的头发通过也上过油,见这小丫头越说越没边了,小踢一脚扯开她道:“没规矩!什么话也是你说的?”

米妹笑嘻嘻的闪开。吴冯氏看过嫁衣后过来给二姐梳头,一边梳一边唱:“一梳梳到尾,白发又齐眉;二梳梳到尾,夫妻和顺百年长;三梳梳到尾,儿孙满地富贵享……”

母女两人在镜中互望,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边围着的丫头都羡慕的看着吴冯氏给吴二姐梳头,她们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日后就是主人家许她们嫁人,大概也是由哪一个婆子或媳妇来充当这个梳头的人吧。

吴冯氏细细致致的给吴二姐梳上妇人头,再把一个个像征幸福美满的对钗给她仔细簪上,给她戴上一条条一副副吉祥如意的项链玉佩玉镯。

最后穿上嫁衣,这是张妈妈领着几个小丫头忙了半年才做好的。一件件给吴二姐穿上时,吴冯氏笑骂道:“你个傻丫头!”话没说完,吴二姐到现在针线上还是不行,连嫁衣都是丫头们动的手。大姐离家前赶着给她作了半副前襟,吴冯氏完成了另外半副,要不是她的眼睛不行,这件嫁衣她原是打算自己给二姐做完的。

嫁衣穿好后坐下,吴冯氏给她开脸,绞脸上的细汗毛,夹得吴二姐一个机灵一个机灵的打。等都弄好了,吴冯氏让丫头婆子们出去,握着吴二姐的手一脸郑重。

吴二姐一下子提起了心,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谁知吴冯氏脸红半晌,结巴道:“……你也要嫁人了,虽说这圆房还要一年后才行,不过有些话我要先嘱咐你。”

第 47 章

一听圆房,吴二姐就知道吴冯氏要说什么了,以前的胆子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臊得她就要甩开吴冯氏的手。

吴冯氏死死拉着她说:“傻丫头!我是你娘!这还有什么好害臊的?好好听我给你说!”

吴二姐勉强定了定神,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就是没真试过,听过的见过的也不少了!

吴冯氏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眼中含泪道:“二姐,你心气硬,也是你爹教的你。这是好事,也不好。我现在给你说清楚,免得你出了门还糊涂着,到了别人家里,可没自己亲爹娘那么护着你。”

吴二姐点头,吴冯氏不管她能听懂多少,只管向下说:“你爹由着你的性子的时候,我是想,这女儿家的一辈子,也就是在娘家门里的时候能横着走一回,出了门是个什么造化就不一定了。我想让你这辈子说出来也有过那么一次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的过日子。可你好歹要知道一件事,这是你爹捧着你,你才能这么风光,要是你爹不捧着你,你也是要夹着尾巴过日子的!”

吴二姐仍是点头,她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吴冯氏却见她没什么反应,不由得有些急,扯着她的手说:“娘给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世上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只有要不要!你爹他要对咱娘几个好,那是咱的福份!他要是不肯对咱娘几个好,咱也不能怨!你可明白?”

吴二姐点头,吴冯氏叹气:“都说你聪明,我只盼着你这会是真明白了。”她苦笑道,“小时候的事你可能都不记得了,你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对咱们好的。你大姐可能还记得点儿事,就是敬泰,估计也知道点,他在前头见的事多,听到的闲话也多。”

她又是深深一叹,抓着吴二姐的手苦口婆心的说:“乖乖,人呐,不能太清楚了,有时糊涂点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她张张嘴,段家小杨姨奶奶的事,她虽然一直想告诉二姐,可是总觉得她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不肯坏了她的心情。这样今天要说推明天,明天看她心情好再推后天,后天再一见她正开心呢,就等她开心过后再说。这样一推再推再再推,花轿就要出门了她还没说呢。

吴二姐只觉得吴冯氏抓着她的手是越抓越紧,把她刚才说的话在心里转了几圈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娘,你和爹教了我这么些年,不敢说懂事,但我也能明白点。你别担心,我懂。”想了想,说得更明白点:“段家那边是个什么意思,我只说一条。我现在还没行笄礼,就是真嫁过去也不可能立刻就圆房,段家那个二爷可是已经二十好几了吧?”

吴冯氏呆呆抬头,吴二姐反抓住她的手说:“娘,我大概能猜到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这么赶着让我出门。大姐那会儿你可是准备了两年不止,到我这里,我一没听说家里给我买木料打家具,二没听说爹给我办嫁妆,就是陪嫁的人,我到现在也只收了一个婆子而已,就是那几个通房还没放到我跟前□呢,都是胡妈妈管着。你说,我还能猜不出来?”

吴冯氏一时失笑,笑完又掉泪,吴二姐拿着帕子给她擦泪,自己倒全不当一回事,轻松笑道:“段家那边必是出了什么事,娘你才会赶着让我出嫁。这几日也没空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心里清楚就行。”吴二姐想了想,加了一句说:“只当是换个院子过日子,横竖满屋子的人都是我带去的,一应吃喝穿用我自己的钱就够使,亏不了我的。我也绝不会一进门就摆主子奶奶的款,怎么着也要过个三五年,看清了站稳了再说话。”

吴冯氏拍着她的手,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把小杨姨奶奶有了孩子就要生了的事三五句草草说了一遍,说完就紧紧握着二姐的手盯着她的脸看,见她没什么事才敢接着说:“你记住一条,在段二跟前别拿架子。段家对不起你是一头,可你打这一刻起就要把这件事给忘个干净!就是满口血也要全吞下去别吐出来。日子是要熬着过的,久了也就惯了。”

她叹气:“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段家门里这日子其实不难熬。我当年花了多少功夫给你们姐妹两个挑人家,都是一心盼着你们好过的。段二这个人,你现在还瞧不出他的好处来,日后就知道了。”

听到吴冯氏说段浩方的一个妾怀了孩子还就要生了,二姐脸上笑容不改,却觉得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里,整个人都蒙了。

她耳边听着吴冯氏说着,自己只管笑着点头说娘我都记着了。

吴冯氏后来还交待她了点别的,她也只是笑着点头,其实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去。

呵呵……她还没进门呢,丈夫屋子里就有个女人要生孩子了。也就是在这里,娘家还要把她嫁过去,娘还要劝她别跟男人生气,要大度,别把这个当回事。

这都不能当回事,那什么才是事啊?

吴二姐整个人都木了,心里一遍遍的说,有什么啊?不就是有了妾吗?她还亲手送过去个丫头呢,有一个跟有一百个有什么分别啊?有了孩子又怎么样呢?又怎么样呢?她又能怎么样呢?

前院里来人说吴老爷回来了,客人也都到了,吴冯氏要出去迎那些女眷亲戚,红花进来时吴二姐正低头发呆,吴冯氏交待了红花就出去了,临走前悄悄给她塞了两张田契一张地契,又跟她说除了嫁妆箱子里有二百两的压箱银以外,她给她准备的首饰盒子底下还压了二十两的小金条。

“这些东西没过明路,你爹不知道。回头过去后你自己收着,别让丫头婆子瞧见。”吴冯氏说完都没给吴二姐反应的时间就出去了。

二姐攥着这几张纸,趁着红花背过身去的时候塞到了袖子里。

红花过来问她:“姑娘要不要喝点水?一会儿出了门上了轿只怕大半天都没办法喝口水呢。”

二姐点点头,红花就去倒水,她却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首饰匣子。

……要是、要是她抱着它现在逃出去,行不行?

她攥紧了袖子里的田契地契,这也值一些钱吧?她有了这些钱自己也能过吧?

“姑娘喝水。”红花端着杯子回来喂到二姐嘴边,“姑娘别动手了,我来,衣裳都穿好了再弄乱了。”

她就着红花的手喝水,她穿着厚重的大红嫁衣,坐在这里一动也动不了,脚上的鞋也是新做的,硬硬的有些夹脚,就是要站起来从屋子里走出去也要丫头帮她扶她,不然可能走两步就要摔倒。

她看着这收拾的干净整齐的屋子,炕上堆的新被子地上摆的新箱子。

这些事都不是她干的。被子不是她做的箱子不是她收的,水不是她烧的屋子也不是她收拾的。

出了这个门,她能凭自己的能耐走出去二里地不被人找着,只怕都是个笑话!

她会干什么啊?在这个世道上,她就是要出门花钱都要找个男人帮她,手里就是有地契田契又怎么样?她能用吗?她能在逃出吴家后把这些换成钱吗?她能找着中人和买家吗?有人会愿意跟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生意吗?她带了首饰出去,要怎么换成钱?这附近十里八乡可没一间店,更不用说当铺了,那是城里的玩意。金钗银钗在她手里,只怕也只是换个粗面馒头菜团子的分量,她就是想拿首饰换钱,人家也要换给她啊,附近的人家都是普通的农户,谁家没事在家里放个十几贯钱只为了换她的头钗?人家留着那钱盖房子娶媳妇多买两头牛比什么不强?也就是吴家有那个闲钱置办出这些首饰来让家里的女人戴着玩。

二姐天外飞来的想到,吴家以前是地主,怕是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现在吴家的摆场,大约都是吴冯氏带进来的吧?她的那个娘才是这个家最有身分的一个人。

她能往哪里逃?从这边到南镇,有人没听过吴大山的名字吗?从城里到乡下,谁不知道段家的段浩方要娶吴家的姑娘?

哈哈哈哈……二姐拿袖子捂着脸哭起来。

红花听见声音不对赶紧过来,见她哭得双肩耸动就小声劝道:“姑娘别伤心了,大喜的日子掉泪不吉利。这是喜事!这是喜事啊!”

什么喜事?狗屁喜事!也就是在这里,要成亲的丈夫的小老婆要生孩子了,她还要赶着进门,还不能生气发火,不然就是她的不对,是她不贤惠小气!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她后悔了!这里哪怕有钱,有大房子,有丫头侍候,也没有以前好!

二姐哇哇大哭起来。

张妈妈听见声音进来,就见红花围着趴在小桌上哭个不停的二姐转,急得不行。她赶紧过去问:“这是怎么了?”红花只是摇头,说:“太太刚走,二姑娘就突然这样了。”

张妈妈叹了口气,让红花去绞一把手巾过来给二姐擦脸,她坐到二姐身旁扶着她的肩膀劝道:“二姑娘,到张妈这里来。”边说边把二姐搂到怀里。

二姐转头趴到她的怀里,有了外人她也不肯再哭了,只是一时止不住,喘得厉害。

张妈妈抚着她的背一下下给她顺气,慢慢说:“二姑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要出门的新嫁娘都会这样,可是谁都要过这一关的。”见二姐渐渐平静了点,她扶二姐坐好,拿帕子给她擦泪,柔声道:“姑娘别哭,这嫁人是好事。女人都要嫁人的,嫁了人你才算长大了。等出了门,嫁人了,有了相公,生了孩子,你这辈子才算是过出滋味来了。”

二姐胡乱点着头,她心里的事谁都没法说,也懒得跟张妈妈和红花说这个。

红花进来拿着手巾给她擦脸,张妈妈又重新给她把粉均上,两人再给她把衣裳重新理一理,看看哪里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瞧着可能马上就要出门上轿,外面的太阳渐渐起来了,红花扶着二姐去方便了一下,回来后张妈妈问:“那几个丫头都准备好了没?”

红花点头:“都收拾好了,刘妈妈已经带着三个小丫头带着一些零碎东西先过去了。其他的人跟着轿子走。”

二姐这次出门,屋子里的人都带过去不算,吴冯氏又多给了她几个。她房中原本有四个丫头,除了从小侍候的红花以外,还有上次买回来的三个丫头青萝、米妹和七斤。张妈妈也是从小陪着她的,这次当然也跟着一起去。

可吴冯氏不放心,觉得她年纪小就要出门,怕她在外面受委屈。让原本管着她屋里通房丫头的胡妈妈跟着一块过去,又把家里灶下最会做饭刘妈妈也让她带着走了,另外还给了三个粗使的小丫头。让她房里的四个丫头只管陪着她,别的事算是一概不必管了。吕妈妈要不要让二姐带,吴冯氏很是为难了一阵。她一是怕吕妈妈奸滑二姐年纪小拿不住她,又怕吕妈妈这样的人品带坏屋里的丫头。但想起段浩方院中的那个小杨姨奶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吴冯氏仍是让吕妈妈跟着去了,不过悄悄的交待过张妈妈多看着点她,别惹出什么事来。

第 48 章

陪着送嫁过去的还有吴老爷给的一家叫王大贵的,三十几大岁,有两个儿子,老婆跑了,家里也没有爹娘。因他没什么负累,吴老爷干脆让他们父子三人都跟着二姐过去,免得一屋子老娘们有个什么事没办法传话回吴家来。二姐在外的随嫁田和一处庄子也交给这个王大贵了,他那两个儿子就跟着进段家做个使唤人,省得二姐一出屋子就两眼一抹黑。

说到底吴二姐自己能踏踏实实攥在手心里的也只有她身后这几大箱子了,她唯一有能耐的地方就是她能看懂帐,知道这帐里面的花哨地方,不会被替她管庄子的仆人轻易欺哄过去。

自从知道有王大贵这个人时吴二姐才隐约觉出味来,当年吴老爷说要她管家,其实就是在吴冯氏跟前把着一扇门,挡着她这个当娘的伸手去捞敬泰碗里的。可出了院子门,没个男人帮她,她是两眼一摸黑。往实在里说,段浩方也不是个能依靠的人。所以吴冯氏临走给她拼命塞钱也是这个道理,知道那些外头的东西都是虚的,说是她的,可她能不能真握在手里却是另一回事。以前她还以为嫁了人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能随意出门,也能亲自去管自己的田庄什么的了,结果全不是这么回事,说到底还是要靠男人。

想通这一点,吴二姐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要说失望吧,有一点,可要说很失望吧,却也没有。想起她以前的爸妈,再对比一下如今的爹娘,不由失笑。

人心长左边,本来就是偏的。当爹娘的孩子多,偏着哪个原本就不奇怪,一碗水端平从来都是个笑话,正因为端不平才老这么说,好像说着说着自然就平了。

以前的爸妈偏着小弟大姐,心甘情愿养着小弟一家三口还给他们买房子,买了一套还不够,老两口自己住的房子早早把名字落到小弟头上不算,又想着给他们再买一套商品房等升值。她还是租房住呢,爸妈又悄悄跟她商量着让她拿出两万块来补这个窟窿。口口声声亲姐弟,原本的杜梅只管眯着眼睛笑,转脸月月光,什么喜欢买什么,工资刚到手里放不了两天就能花个干净。她图什么啊?她就图自己赚的钱能花到自己身上,自己能看着这钱花到哪里去了。拼着爸妈埋怨她存不住钱,可她给他们花钱的时候这老两口都在看哪里呢?她可是从工作那一天起每月都拿出一半来养家吧,说起大姐和小弟哪个有她掏得多?大姐只管买个水果点心回来,小弟只会一会儿从爸妈兜里掏个一两千三四千的,连干什么都不说,人家老两口愿意,她这个当姐姐的说了倒显得小气。

吴二姐长出一口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要让她实在说句话来了以后不想以前的爸妈,那是骗人,也曾夜里哭醒过,可醒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一阵这心气就又平了。想什么啊?有大姐和小弟在,她这个不孝顺的二女儿就是死了大概也只是伤心一阵的事,反正他们又不缺人尽孝。他们不缺一个女儿,她却舍不得吴家这一家心疼她的人。

他们对她的好是实打实的真的。

虽然借着六岁大的壳子去讨好那些人,她一个快三十的大人再哄不住这些人吧。这可这些疼爱什么的真哄到手里了,她倒渐渐把自己的心给也一起哄进去了。

吴冯氏的疼爱纵容不是假的,吴老爷的另眼相看不是假的,吴大姐的爱惜温柔不是假的,就是小敬泰那个兔崽子也会用自己的私房银子给她买东西来哄她开心了。以前的小弟懂什么呢?除了从她手里抢东西过去什么也不会。就是以前的爸妈也只会把亲姐弟,姐姐要让弟弟这样的话挂嘴边,可他除了是个男孩以外,为这个家,为你们二老做的事有我的一半没有?哪怕能有个十分之一呢,我都不会觉得这么亏。

吴二姐长出一口气,其实打心眼里,她倒真希望自己这辈子下辈子都能托生到吴家来。这里是真好。

张妈妈出去迎了,红花一转头,连忙拿帕子过来再给吴二姐擦泪,轻声劝道:“姑娘别再掉泪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啊。”

吴二姐笑笑,她这番哭到底是为谁?为杜梅?还是为自己?哭完了该干嘛还干嘛吧。

敬泰迎过来接段浩方,对敬齐点点头,让他带着管事去给这群来迎亲的汉子们送上大碗的茶和肉和饼,先哄他们吃饱喝足,一会儿花轿就要起来,又拉着敬齐小声交待要给这些人领头的那个塞银子,一会儿这花轿才能抬得稳,新娘才不吃亏。有那不肯塞银子的娘家,新娘在轿子里颠得七荤八素,下轿拜堂出大丑的都有。

敬齐得了敬泰的吩咐,转脸带着两个管事把那群迎亲的汉子哄的舒舒服服,别的不说,酒是不能喝,免得误事,肉是管够!吃多少有多少!就着咸菜大饼温茶,敞开来!又特地把那几个抬轿子的请到一旁,特地给他们支了张桌子摆上菜,供着他们一顿好吃喝。主人家的少爷这样给面子,那群轿夫也是拍着胸脯打包票,包管这花轿抬得又稳又好。

段浩方见了敬泰更不敢怠慢,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大舅哥,深深一礼揖下去,敬泰早一步扶住他,好兄弟一般扯着他进院子,他说一句咱们兄弟久未见面,贤弟好风采!敬泰回一句贤兄前程远大,愚弟拍马不及!两人相视大笑。

过了会儿,段浩方见这样吹捧来吹捧去不是办法,先低了头说:“我知道我对不起菱宝,日后我会对她好的。”

敬泰笑得温和,握着段浩方的手说:“我可把我这个亲姐姐交给你了!”

段浩方正色点头道:“兄弟若是不信,愚兄愿立个誓!”

敬泰挥手笑:“立誓什么的就算了,我也不信那个。”抬脸望着吴家院,再看段浩方,还是一脸笑:“反正日子还长着呢嘛。”

段浩方心中打突,倒不敢小瞧这个刚到他肩头高的吴敬泰了。

冯妈紧几步进来,掀了帘子就说:“段家二爷来迎了!姑娘该出门了!”一抬眼见二姐双眼红肿一脸泪痕吓了一跳,急道:“赶紧再上点粉!”

红花早拿了粉再给她补上了点,张妈妈和冯妈侍候着她戴上凤冠,盖上盖头。

吴二姐眼前一片红,只能看到脚下一方地。红花站在她旁边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不至于一个人害怕。听得门帘再一响,吴冯氏的脚步声紧着过来,哽咽道:“乖儿,该出门了。”她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温热细软,紧紧的在发抖,像快抖散了架般,又像握住不肯放似的。

两边一起用力将吴二姐扶起来,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回握着吴冯氏的手,稳稳跪下,磕头,一个,一个,再一个。

吴冯氏大放悲声,嚎啕大哭。冯妈一边哄劝一边声音也变了调。

吴二姐,一个个头磕得扎实,心中暗念道:如今你送我出门,日后你就是我的亲娘!

再起来时,脚下虚浮,如梦里云里般。

吴冯氏看着二姐让人慢慢扶了出去,觉得像是自己心里的一块肉让人剜了去,整个人都空了。

冯妈扶着她惊叫:“太太!太太!”

她止不住的往下滑,站不住。几个人过来扶着她坐到小榻上,冯氏给她松开领子扣,拿来风油精给她擦在太阳穴上,又倒来温茶哄着她喝。

冯妈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向下滑,却强忍着劝她道:“太太,宽宽心,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

是啊,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

吴冯氏自己也走过这一趟,也亲手送过大女儿出门,可小女儿也嫁了,她仿佛才醒过神来,手里心里都成了空的。

冯妈见吴冯氏只是呆怔怔的,像是一时失了神,可外面都是来道贺的人,当家太太不能在这里坐着。她小声劝道:“太太,该出去了。”

吴冯氏点点头:“嗯,对,出去。”说着一手撑着冯妈艰难的站起来,稳稳的走出去,迎面而来是如山的恭喜恭喜。

吴冯氏现在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苦又涩,可脸上却偏要带着笑,口中也只能说些大喜大吉的话,还要告诉自己这是喜事,是大喜事。可她就真没一点觉得喜。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可这一关走下去谁又知道是条什么路?悲多苦多忧愁多,在苦透了的日子里细细的品那一滴点的甜,还要告诉自己,甜的都在后头,在后头。可有多少女人等不到那个后头就已经闭了眼,她握着二姐的手都在打哆嗦。嫁到吴家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生了四个孩子现在才觉出点甜味来。现在又轮到她送女儿出嫁,她算是明白当年为什么娘送她出门时会哭到厥过去。她已经受过苦遭过罪,现在也要把自己女儿推下去,还要口口声声的拿那些空话来哄她,让她心甘情愿的嫁。

吴冯氏嘴唇直打抖,乖女儿,娘的乖宝宝,要是能行,娘真想把你放在身旁养一辈子。

敬泰将段浩方领进屋内,屋里早就备好了一桌小席面,敬泰又叫人捧了茶给他,说:“你先歇一歇,等前边的人吃过了再走。”

段浩方也不跟他客气,从怀里掏出备好的红包塞给敬泰。敬泰大大方方收下,坐下陪他吃喝。两刻后,敬齐使人进来说那些轿夫迎亲的人都吃饱了,段浩方一掸袍子站起来说那就该走了。

敬泰领着他出去,吴老爷正好找进来,见他们都在就说吴二姐已经出了院子门了,敬泰闻言就把段浩方交给吴老爷自己先出去,吴老爷领着段浩方慢慢出来,路上又是一番交待。

吴老爷慢慢道:“……我这个姑娘,可是交给你了。”

段浩方张口又想赌誓,吴老爷手一挥不让他说,看着他道:“二丫头是我从小捧到大的,脾气有些硬。她年纪还小,进了你们家的门,你要多帮着她点。她有什么做的不到的,你就教教她。我是盼着你们一辈子都和和美美的,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段浩方张张嘴,最后只能低头说道:“小婿记下了。”

吴老爷拍拍他的肩,一肚子的话只化成一声长叹。

二姐被一堆人簇拥着慢慢挪出院子,她只能认出身旁的一只手是红花的,另一只手是张妈妈的,前边领路的是小七,后面捧着东西是青萝。身后的屋子里仍传来吴冯氏的哭声,撕心裂肺。

吴二姐却茫茫然不辩东南西北。只记得跟着这群人走,穿过回廊院门,走进一个大屋子里,让人按着拜下去,再扶起来,再向外走,听见了外面的人声,很多的陌生人的声音。她握紧了红花和张妈妈的手,红花赶紧在她耳边说:“姑娘,是前面入席了。”

开席,那些她不认识的人都来为她出嫁道贺,等她在段家拜过堂,这边掐着时辰开席,一起举杯为她祝贺。

张妈妈紧握她的手说:“姑娘,老爷和大爷都在呢。”

吴二姐猛得煞住脚,果然听到吴老爷和敬泰的声音。他们正在迎客,一口一个同喜同喜。

比起内院的哭声凄惨,外边倒真是一副办喜事的样子,到处都在笑。

第 49 章

再向前走几步,忽尔大家脚下慢了点,红花这边突然松了手,她一惊,另一只手立刻握了上来,一群人扶着她继续向前走,这个替了红花的人在她耳边说,“二姐,是我。”

是敬泰!吴二姐让他吓了一跳,头一回觉得手中的他的手是个大男孩的手了,小声道:“胡闹!你过来干什么!”

敬泰没有多说,团了个什么东西塞她袖子里,袖中陡然一沉,她赶紧兜住,红花已经上前继续扶着她了,在她耳边说:“大爷过去那边了。”停了停又说,“大爷眼圈红了。”

吴二姐不吭声,袖子里的东西沉甸甸一块,她摸着猜是银子,可能有个十几两的。这傻孩子他又能有多少私房?现在还没管事,就是吴老爷也不会在他身上多放钱,借着出去的机会明着给她和大姐和娘买东西倒好说,真正他私底下存不住多少钱。

进花轿前,张妈妈在她耳边说:“哭!”一边拿着张帕子探进盖头内往她眼上一捂,吴二姐当场就想惨嚎出来!顿时泪如雨下!旁边的丫头婆子是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等吴二姐坐进轿子里,头一件事就是掀起盖头赶紧拿袖子去擦眼睛,蛰死人了!袖子一松敬泰塞的东西掉出来,她泪眼迷蒙的捡起来看,果然是一包碎银子,大约十几二十两的样。真是个傻孩子,吴二姐哭笑不得,红花探腰进来递过来一条湿手巾说:“二姑娘用这个擦。”

吴二姐一边接过来一边说:“把这个给大爷送回去,告诉他我领他的这份情,东西就算了。让他多顾着点自己,替我照顾爹娘就行了。”

红花还没说话,好像被什么人从背后扯了出去,吴二姐赶紧把盖头再盖好,帘子掀开,又一人探身进来,说:“哭累了?眼睛痛吗?”

是吴老爷,吴二姐惊得要掀盖头,喊:“爹?”

吴老爷赶紧抓住这傻丫头的手,喝道:“盖头不能乱掀!不吉利!”

他一个大老爷们也把吉利挂嘴边上了。吴二姐一边笑一边掉泪,看不见吴老爷现在什么样,她抓住吴老爷粗糙的大手不放,吴老爷握着她的手也跟吴冯氏似的舍不得放,停了会儿才说:“出了门受了气只管叫王大贵回来告诉我,他也是个能干的,他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你想怎么样只管吩咐他们就行,说句顶天的话,吴家屯里我吴大山是横着走的,你嫁进段家也不必瞧别人的脸色!”

吴二姐听着这话心里甜,哪怕知道纯是哄她的也觉得甜。又过了会儿,一个小木箱子突然落到她怀里,还挺沉。吴二姐抱着木箱子傻了眼,吴老爷说:“出了门不比在家,过日子千万别委屈自己。要是段家对你不好,你就自己过好点,有点什么想吃的想要的直管去买。”说完放了帘子出去了,二姐看着他,好像这时才看清他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

已经半老了。

二姐的心里咯噔一下的。

等外面安静了,她打开箱子看,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小银元宝,都是五两大小。这么一箱,怎么着也有个一百两。再把敬泰给的小碎银子放进去,吴二姐抱着这一箱银子慢慢掉泪。她笑着擦泪,擦完还掉,掉了接着擦。

她会在段家过得好的,她这次一定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