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恰与周先生相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再说如今就一门亲戚叶府在京师,她们看叶青雯近日的做派,哪里敢叫她帮忙,只请陶公襄助。

陶公上了门来,与先前乐呵呵的模样不同,有些歉疚,只说周先生那里已收了别的弟子。

莫二夫人讶异地道:“先前不是说,周先生那里没有新学生,正想着找几个聪慧的孩子,敢问他收了哪家的子弟?”

陶公为难不语。

莫三夫人愁道:“可是觉得我儿资质不够?或是咱们不够有诚意,改日我叫夫君亲上门去……”

“唉。”陶公想想莫家既然关心,日后打听一番也会知道,只得道,“还请两位先息怒,周先生看过两位小郎君的功课,也较为欣赏,不过,不过……”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我也没想到,周先生说,不愿收商贾子弟。”

莫二夫人和莫三夫人立刻脸色一变,倍感羞辱。

这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属商户最低。即使本朝宽待商人,也免不了有这样的看法,令她们在愤怒之余又有一丝无可奈何。

难道她们还能冲上门去,和那位周先生辩驳一番?可想而知,一定是她们落个没脸。放到外头,人家也顶多觉得周先生守旧。

“周先生,可是新学名家王铭公的弟子周召风周先生?”正是此时,叶青雯迈步进来,也不知她何时到了,听了多少去。

陶公见了她,拱手一礼道,“正是这位。”

莫二夫人和莫三夫人是瞒着叶青雯去找的陶公,见她听到了被拒绝,俱是羞耻,低头不语。

叶青雯却柳眉微蹙,说道:“王公博学渊源,为人亲善,我曾于闺中在娘家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周召风如此陈腐,毫无乃师之风。”

两位弟妹愣住了,也不知大嫂何意,干巴巴地道:“大嫂出身名门,你若求师,与我们大不相同。自然不知,便是在棉城老家,也有不愿意教商户的儒生。”

叶青雯听出他们言外之意,摇头说道:“学问愈是高,愈是该明白四民异业而同道的道理。王公言语之中,就并无对商户的看轻。”

“弟妹,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叶青雯说这句话时深有体会,她平时虽寡言,但叶家女子俱要饱读诗书,此时不急不缓道来,声音虽轻虽慢,却言之有物,掷地有声,“家父曾说过,商贾何鄙?历市贸之险阻,停辛贮苦,常年离家弃室。正是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贤!”

“世人所用,笔墨纸砚,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东西买卖而来。收其利而远其害,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叶青雯摇头道,“这样的先生,不请也罢。二位弟妹,我叶家族中自有饱学之士,你们若是不嫌弃,我便同家长商议,教两位侄儿去上课。反正,我叶家是绝无轻鄙商户之辈。”

叶青雯自己就嫁到了商家,这是最大的佐证。

在场之人俱是百感交集。

原本叶青雯带来的丫头把家里上下清了一遍,叫她们有些怨有些怕,现在叶青雯这番做派,却令二人头一次对这个大嫂真正心悦诚服了。

陶公也感慨地道:“夫人此言有理,我必要说与周先生听。”

说不说叶青雯也不在意,她真正是有感而发,也真叫人传信给大伯父,附上两位侄子的功课,要把他们送到族中去上课。

叶青雯的话家里上下知道,别说两位妯娌,就是莫老夫人并莫家三兄弟,也不由慨然。说得不错啊,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他们为了一家老小奔波,四民异业而同道,何鄙之有。

莫铮听了感触最深,不错,当年岳丈与先父相交,将女儿嫁到他家,难道是贪图他家有钱吗?叶家的嫁妆可给的也不少,岳丈就是真正觉得四民同等。可叹他这几年糊涂,倒让岳丈失望,甚至对他说,若是和离,要将青雯嫁给官宦之家。

当时听闻只觉得惧怕、羞耻,到此时,才从岳丈的官威之下,感受到了另一层深意,叫他极为羞愧,也对妻子更为爱重。

此言传到周先生耳中,他大为惭愧,备礼登门致歉,自称愿收下莫家二、三房的孩子做弟子。

二房、三房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已准备将孩子送到叶家族学。

经此一事,非但叶家上下对叶青雯打心底尊重,连外人听说了,也赞赏叶家家风。

叶府这头,徐菁母女听说了叶青雯大有长进,也极为安慰。

叶谦自去了显州,知道徐菁担忧,匆忙间也寄了两封信来,自称他为了宽百姓之心,自己也住在了河堤边,果然安抚住了百姓。虽然吃住粗陋,但为官为民,也是应当,苦中作乐,吃着干粮泡野菜汤当做是家里的羊肉汤。

叶谦语气轻松,但其中的危险与艰苦不言而喻。

温澜劝慰道:“前两年的伏秋大汛皆是平安度过,今年伏汛也只有小段决堤,很快补救齐全,秋汛也当无忧。父亲身旁还有那么多府兵,当是无碍。”

徐菁听到她的话,这才放下些心,对女儿极为信任。

温澜安慰过了徐菁方回房,移玉又送了消息来。

温澜看罢将纸条烧了,手指按在桌面久久没说话。今日,提举皇城司、广陵郡王赵理上了折子,称司中兵冗,请将部分亲从、亲事官差借往秘书省、国信所等处充办。

皇城司卒的确冗多,尤其在本朝人数多到有些没必要,毕竟下头还有线人。先前皇城卒察事疯狂,也与人太多有关,完不成察事任务要挨罚,人人抢着察事。

若是差借到其他衙门,既可以堵住大臣的口,又减少了部分亲从、亲事官的负担,但又光明正大在其他衙门安插了人,可谓一举数得。

赵理对皇城司没有掌控力,他这一建议,完全是为他人做嫁衣,替皇帝分忧。

如此一来,想必皇帝对赵理也会重新放心许多。

温澜却从其中觉出一丝讯息,轻轻一笑。看来,赵理这是被盯得坐不住了。她可以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移玉看到姑娘的笑容,莫名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大声出气。

“砰砰砰!”

“温澜——”细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快快快开门,我看到青霁要进来了!”

叶青霄慌慌张张的声音把一室凝重给打破。

“……”温澜目光微动,移玉蹭蹭跑去开门,就见叶青霄一下蹿了进来。

“找,找个地方给我躲躲!”叶青霄紧张地道,“早知道我就不翻墙了!”

温澜幽幽叹了口气,唉……

第45章 险情

叶青霄想躲在床底下,移玉把床裙一掀,可这床有围板不说,床足、腰衬装饰厚重,云纹雕花,叶青霄这个头哪里钻得进去。

“那就在桌子下头吧,有桌裙,我再站在外头挡一挡。”移玉也不由得为难地道。

温澜听得外头,青霁已经在叫她了,将大立柜一打开,“进去。”

“这……”叶青霄稍有迟疑,在外头声音的催促下,还是猫腰一下钻了进去。

温澜将门关上的同时,移玉也去开了门。

青霁手里端着一瓶花进来,笑吟吟地道:“扬波姐姐,我今日采了花,给你送来呢。”

她把花放在温澜桌上,觑着移玉道:“移玉怎么回来了?”

府上都知道,移玉让扬波送到叶青雯身边去了。

“我给大姑娘送个信。”移玉一面给青霁拿茶来一面道。

温澜也顺口将叶青雯的情形说与她听,青霁听罢,大为解气,拍手道:“大姐姐说得真好,若是商人粗鄙,咱们哪家没有几个铺子进息,难道我们用的也是粗鄙之钱?”

青霁这个年纪,正是对男女之事有了些念头,说道:“我娘说了,到时挑人家,给我挑个能镇得住的,她舍不得我嫁到高门去。”

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门户低一些的人家能压住——像青雯这样情况,到底还是少数。

不过白氏心疼女儿,不愿意把她嫁到高门去,私下还老念叨,像大房议亲,把青霂订给了御史中丞家,那门第高,家里规矩严,青霂这个新妇过得必是小心得很。

“你看着像是已有了眉目。”温澜看她大方地说出此事,不禁笑着调侃。

青霁红了红脸,“还有得几年呢,我不过说说,我倒想多留一留。”她小心地看了温澜一眼,怕温澜多想,又道,“扬波姐姐想高嫁还是低嫁?”

家里面慢慢也知道先前陈家相媳妇没相成,后来甚至有人想“捡便宜”,趁机上府来,被白氏赶了出去。青霁怕刻意避开,反而让温澜不悦,因此有这一问。

“无所谓。”温澜说道。

“扬波姐姐这样厉害,嫁到哪里也过得好。”青霁忙道,“只是不要远嫁了,我舍不得姐姐。”

温澜瞥了衣柜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娘在府上,我自然也不想远嫁的。”

她陪着小姑娘闲聊了两刻钟,觉得叶青霄也该憋得差不多了,便暗示了几句。

“扬波姐姐,我就先回去啦。”青霁也觉得自己待得挺久,起身要走。

温澜送到门外,青霁便让她留步。

目送青霁出了院子,温澜又对移玉道:“你也去吧。”

“是。”移玉悄悄看了立柜一眼,想想没说什么,出去了。

温澜才一关门,立柜那里还没动静,大概叶青霄还不确定,她说道:“怎么,睡着了?”

柜门一下打开,叶青霄踉跄着出来,整张脸通红,连脖子和耳朵也红透了。

“这么闷吗?”温澜扶着柜门问。

叶青霄眼神飘忽,温澜衣裳自然多放在衣箱中,但这柜子里,除却一些银钱、书之外,还放了几件轻薄的常服,便于穿拿。他钻在里头,整个人贴上去,嗅到的都是温澜的气息,难免心猿意马。

温澜扫了一眼立柜里头,也明白了,伸手捏叶青霄的脸颊,“我看看,脸怎么红了。”

叶青霄:“……”

叶青霄羞赧难当,“是不通气!不通气!”

“我也没说是其他啊。”温澜挑眉,“小傻子,你这是急什么?”

叶青霄真急了,“你再叫我小傻子,我不客气了。”

“你急什么?”温澜重复了一遍,“你急了我就不追究你在我柜子里乱搞的事情了吗?”

叶青霄顿时泄了气,“……没乱搞。”

他顶多,也就是闻了一会儿,那衣柜就这么大,他也没有办法呀,绝对没有陶醉的。

温澜;“我不信。”

叶青霄:“……”

温澜捏着他的脸晃了两下,松开后留下两道红印子,“心境还要再修炼修炼,省得被人一说便跳脚了。”

叶青霄目瞪口呆,嘀咕道:“我入宦场以来,只有你们皇城司的人能气我了。”

更准确的说,基本都是温澜造的。

“日后还会有更多的。”温澜淡定地道,又从衣柜里摸了个平日常用的香囊出来,丢给叶青霄,“拿去吧。”

叶青霄手忙脚乱,接过香囊捧住,“?”

温澜:“总不能叫你白钻了,送你留念。”

叶青霄:“…………”

这明明是温澜叫他进去的,怎么倒像他非要钻人衣柜,那也太下流了……

“好了,你来做什么的?还特意翻墙来,怕是有什么急事。”温澜问道。

“……因要离京几日,同你说说。”叶青霄扭捏地道,“秋汛水患,我自请运些粮去显州,我爹说同着三叔多学学,经点事。”法寺官员本就多有兼职,前不久法寺才报了狱空,无甚大事,叶青霄就找点事做。

“你也要去显州了。”温澜点头,“我知道了。”

叶青霄:“……”

温澜看叶青霄那别扭的模样,又咳嗽一声,说道:“到了显州要好生保重,别被水冲走了。”

叶青霄的神情先是扭曲了一下,又意识到温澜是故意在逗自己,不屑地哼了一声。

“好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继父在任上也治过水,是有经验的,你们相互照应。”温澜说道,“府里的姐妹有我照顾……”

后半句说到一半,叶青霄就冒火地掐着她脖子,“闭嘴!”

“如今胆子大了,连我的脖子也敢掐。”温澜玩笑着把他的手扯开,按在手背上头,“好了。多带些衣裳。”

“……嗯,不、不必担心。”叶青霄挠了挠脸颊。

这谈不上依依惜别的道别后,叶青霄很快启程离京,虽然显州就在大名府境内,离京路途不远,但那头正值秋汛,家里已去了一个叶谦,一家老小都千叮咛万嘱咐叶青霄小心些。

唯独温澜因知晓后事,并无太多挂念——

直到四日之后。

信报,显州有决堤之兆,叶谦正率府兵、堤吏固堤。

阖府上下知道消息后,皆是求神拜佛,希望不要决堤了。

唯独温澜听罢,脸色一变。

决堤之兆?

何来决堤之兆?

上一次显州决堤是几年前,这几年太平年里也有固堤,以防后患,按她梦中所见,此次伏秋大汛最大的惊险也不过是民心浮动。

旁人不知,只道大河也有几年未有灾情,今年闹灾也不出人意料。

“……扬波,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徐菁吓了一跳。

温澜这才知道,自己竟没能控制住神情,她低着头道:“没什么。”

温澜在房中坐了半晌,霍然一起身,写了封信,把虹玉叫来,“你亲自把此信送到醉仙茶坊,交给他们的掌柜,一定是亲手。”

她把信一塞,回身便翻找衣物,拿了身急行装出来。

虹玉见姑娘把男装拿出来,茫然地道:“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呀?”

“我出去一趟,还有……”温澜将帷帽也拿出来,在手里转了一圈夹住,顿了顿道,“算了,我自己去。”

温澜自去徐菁房中,同她说:“阿娘,青雯姐姐写信邀我去小住,看看姐夫行事,若是还行,也饶了他一遭。”

徐菁不疑有他,“好。”只是出于为人母的直觉,徐菁忽然又叫住她,“我总觉得这心中七上八下,可能是因为你继父在显州护堤,唉,青霄也过去了……你出门也多加小心吧。”

温澜心中一跳,徐菁虽然不知内情,却无意间好似说中她的去处,她低声道:“知道的,娘。”

她手指暗暗握成拳,指尖紧压着手心。

……

温澜换上急行装,牵了两匹健马赶往显州,夜里也休息在马背上,如此昼夜不停,两匹马轮换,也几乎累得它们口吐白沫。

两日后,抵达显州之时,温澜身上都已被晨露打湿,黑色的垂布随着马匹奔驰在身后空中如浪涛般起伏。

堤边有军帐座座,往来军士、壮丁不绝,正在固堤。

堤吏见有生人骑马来,拦住喝问:“来者何人?前头大堤有决堤之险,百姓皆退于二十里外!”

温澜勒马停住,将帷帽摘下来,深吸一口气说道:“还请通报,我是……大理寺丞叶青霄的同僚。”

叶青霄押粮一到,便听闻大堤有险情,现也住在账中,不敢返回城内,带来运粮的士兵也尽是充以护堤。

他正奇怪,有什么同僚会来找自己,人一带来,却见到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庞。

温澜一脸疲惫,眼中带着血丝,一身急行装更是几乎湿透了,也不知是露水多还是汗水多。

“……你。”叶青霄口舌都要打结了,顾及有外人在,将人挥退,这才抓着温澜潮湿的衣袖,“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不必担心!”

温澜心底一迟疑,忽然倒不好同叶青霄说,不是担心他了,只得含糊地道:“河堤有险情……”

叶青霄一把将温澜抱住,埋头在她肩上,鼻子都红了。

温澜:“……”

她无奈地一伸手,摸了摸叶青霄的脑袋。

第46章 护堤

“你身上都湿透了……”叶青霄抱了一会儿,才闷声道。也不知温澜这是熬了多久赶过来的,叫他心里百感交集,见温澜什么也没带,赶紧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

温澜将毯子悬起来换了衣裳,叶青霄在外只以为温澜因身体短处不便赤诚相见,老实待着,大气也不敢出,听到里头衣料摩擦的声音,又忍不住想起先时撞见温澜光着腿那一幕。

叶青霄正心猿意马之际,温澜已边系着腰带便转出来,她穿叶青霄的衣裳要大上一些,没那么服帖,衣袖挽起来,倒更显得清瘦了。

叶青霄连忙站起来,拿了块布给她擦头发。

温澜随意一坐,问道:“此处情形如何。”

叶青霄那点心思迅速收了起来,说道:“此堤长达十数里,高一丈三,下阔六十六尺,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其中最险的一段。前几日有决堤之兆,还有小口决溢,幸而连夜堵住,雨也停了,现在还不敢大意,唯恐再有险情。”

温澜又问:“人够么?”

叶青霄答道:“原有各处调的三百名黄河夫,六十三名刺配的犯人,又有八百余名兵卒,加上我从常平仓带来的护卫,凑一凑也有千二百人,还算充足,其他段还有数百民夫、堤吏看守。轮番日夜不歇地担土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