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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

西洋:明朝时西洋大致上是指现在的东南亚。

第13章 洋糖

祠堂里乱成一团。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糍糕果酒、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两盒糍糕、一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洋糖:明朝时的洋糖指的是美洲的糖。因为质量好,成了标杆,后来国内生产的高质量的糖都叫洋糖。

上一章忘了说网巾,网巾是明朝士庶男子都要戴的,男人把头发束在网巾里,然后再在网巾外面戴儒巾或者帽子,现在好多做法失传了。

看韩国古装剧的时候,好像经常看到一堆大臣戴着网巾的场面,这在明朝不可能,因为网巾比较居家,出门或者见客人的时候要在网巾外面戴帽子或者各种巾,否则很失礼。

第14章 糍糕

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时天已经黑透。雪虐风饕,槅窗外时不时响起积雪压断枯枝的毕剥声。

韩氏坐在油灯前纳鞋底,絮絮叨叨和傅云英讲她今天打听来的八卦。

两个妯娌中,韩氏和傅三婶更能说到一块去。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会种地,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头顶一轮毒太阳,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还有好几头驴,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现宰了做菜,炖的、炸的、煎的、炒的、汆的、煮的,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一人一只大海碗,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换了大宅子,买了丫头、厨娘、门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竹筛、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绢布、丝绳、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牛皮糖、云片糕、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傅桂亲自端水服侍大吴氏洗脸。老太太年纪大,皮肤干燥,每到冬天时常犯痒。她绞干帕子给大吴氏擦背,然后帮她搽一层止痒的清凉膏,十根指头沾满油腻腻的膏药。

大吴氏擦好药,叫丫鬟给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脸,“我家桂姐最孝顺。”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细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和气,格外讨人喜欢。

她擦干手,找出装针线的小竹笸箩,挪到暖阁的罗汉床上,低头拈针,“奶奶,您先睡,我给您缝的荷包还差几针。”

大吴氏皱眉道:“荷包什么时候做都不迟,桂姐乖,明天再做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顶针戒指,笑着道,“奶奶,苏娘子这几天教我们纳纱绣,我绣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爷家的媛姐还要好。”

大吴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缝好了,奶奶天天带着。”

灯光越来越暗,傅桂懒得拨灯芯,就着昏暗的晕光收针,咬断线头,拍拍荷包,推开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间梳洗。

丫鬟菖蒲劝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斗气”

傅月前几天送老太太一个装槟榔、糖糕的槟榔荷包,老太太夸她手巧。傅桂当时没说什么,当晚吩咐丫鬟准备针线,要亲手给老太太做一个纳纱绣的荷包。

傅桂三四岁时菖蒲就伺候她,两人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讳地劝说傅桂。

“这不是斗气”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见奶奶怎么对我爹的四叔在家里说一不二,我爹娘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顺奶奶,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

从中秋起四婶卢氏就开始张罗为傅月说亲的事,四叔手里有钱,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婶看不上,想给月姐找一个读书人当夫婿。听说四婶很喜欢苏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岁,却从没有人问起她有没有定亲傅桂越想越烦躁,狠狠盖上镜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嫁人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后才能扬眉吐气。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傅云英睡醒起来,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动的光影。

傅云启、傅云泰、傅桂和傅月领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里堆雪狮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满院子的人,个个衣襟散乱,满头白雪,惊叫、笑闹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