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章脚步一顿,道:“桐哥读书刻苦,底子扎实,下次再考必能考中,这一次就当是一场磨砺。”他话锋一转,问王叔,“查清打人的是周家哪房的少爷了?”

王叔一愣,摇摇头。

傅四老爷一拍脑袋,“光顾着这边,倒把这茬给忘了,我去问那两个孽障!”

周家的人打伤苏桐,竟然不派人来问一声,想就这么蒙混过去?没门!苏桐在童生中排名第一,板上钉钉的秀才公,不能白白挨打!

傅云章眉峰微皱,跟在领路的婆子身后,进房看视苏桐。

苏娘子看到他,呆了一呆,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手足无措,“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一旁的苏妙姐泪如雨下,“二哥哥”

苏桐瞥一眼姐姐,神色有些不耐,“娘,姐姐,你们先出去,我和二少爷要说正事。”

苏娘子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凡事都听儿子、女儿的,加上看到傅云章就不自觉的敬畏,不敢打搅两人谈话,答应一声,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苏妙姐出去。

“二哥”苏桐坐起身,面色黯然,“我让你失望了。”

傅云章瞥一眼他包扎起来的右臂,淡淡道:“谈不上失望不失望。你日后要科举入仕,一路要面临的困难层出不穷,院试对你来说,只是取得一个入场资格而已。等你出了黄州县,遇到其他州县的学子,就会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你年纪小,考官未必会准你通过。”

苏桐眼眸低垂,恭敬道:“二哥说的是。”

傅云章接着道:“只有通过乡试,你才算真正脱胎换骨。我看过你的文章,八股文写得通顺畅达,格式严谨,策论上略差了些,书、算、律差强人意,这一次你参加院试必然能通过,但乡试十有八九会落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沉下心预备乡试,过几年再考,一次通过院试、乡试的把握更大,也更有利于你打出名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桐点头应是,“谢二哥教导。”

傅云章沉默半晌,垂目道:“苏桐,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写字的手有多重要这一次真的是意外?”

这一句问得突然,苏桐心里猛地一跳,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常听人夸二少爷如何如何厉害,心里总有些不服气。他也能在十五岁之前考中秀才,未必就比二少爷差。

然而此时傅云章平平淡淡的一个疑问,竟让他不寒而栗,汗水湿透衣衫。二少爷能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果然不只是会考试那么简单。天下读书人何其多,能在短短十年间顺利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并且每一次考试都轻松夺取头名,同时重振家族的,能有几个?

苏桐定定神,苦笑道:“二哥,当时太乱了,周家的人不肯停手”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打断他的话。暮色渐浓,璀璨霞光透过窗纱漫进房里,在傅云章俊秀的脸孔上笼了一层金光。他垂眸看着苏桐,一字字问道:“你不想娶容姐?”

苏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拳,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实不相瞒,其实我”他顿了一下,颓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可是我们家欠傅家太多了,我怕三老爷不高兴”

傅云章双眉略皱,“你仰慕的是哪家小娘子?若你果真喜欢她,何必隐瞒?三老爷为何不高兴?”

苏桐抬眉,认真道:“二哥,我不想害了她的名声这事和她没有关系。”

房里静了下来。

“你不喜欢容姐,那当初就不要点头。你想报恩,方法多的是,用不着委曲求全。我们傅家的小娘子也不至于非你不可。”安静片刻后,傅云章低叹一声,揉揉眉心,面露疲惫之色,“既然你另有意中人,亲事还是算了。好在你和容姐的亲事只有家里人知道,以后就当没这回事。”

苏桐愕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傅云章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苏桐,你有天分,有才华,肯吃苦,数九寒天还坚持天天早起读书,总有一天能鹰击长空,尽情施展抱负。别把你的心机用到女子身上,她们比不得我们男人,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语气平常,没有一个难听的字眼,但是这几句话却像刀子一样狠狠刮过苏桐的脸,他怔了半晌,眼圈泛红,声音带了一丝哽咽,“二哥,对不起。”

傅云章没有说什么,拂袖离去。

苏桐靠回枕上,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正房里已经点起油灯。

房门大敞,蕴着花草香气的晚风透过槅扇吹进内室,火光微微发颤。

傅月、傅桂、傅云英和韩氏陪坐在老太太大吴氏两侧,卢氏站在敞开的正门前转来转去,一脸忧色。

窗外“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其中夹杂着惨烈的哭泣和求饶声。

傅四老爷动用家法惩罚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吴氏和卢氏哭着求情也没用。

卢氏又气又怒又急,气傅云泰不听话惹出大祸,怒周家人卑鄙无耻,撞翻傅家的船不算,竟然还打她的宝贝儿子,急的是这回傅四老爷真的动了大气,家婆出面也不管用,要是把泰哥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傅云英低头看着青花白底细瓷茶杯里的八宝茶,细眉轻蹙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朵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低叹一口气,站起身,在大吴氏、傅桂和卢氏诧异的注视中,走到院子里。

傅云启和傅云泰被仆人按在条凳上,剥了裤子挨打。堂前一张柳木大圈椅,傅四老爷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脸色铁青。仆人们围在一旁,端茶的端茶,扇风的扇风,捶腿的捶腿。他仰靠着椅背,一言不发。偶尔爆出一声清喝:“继续打!”

傅云启和傅云泰惨叫连连,天已经黑了,暗夜中白花花的几团特别显眼。

傅云英移开视线,走到傅四老爷身边,轻声道:“四叔。”

盛怒中的傅四老爷吓了一跳,脸上的怒色一时收不起来,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说罢,训斥院子里的仆人,“都傻站着干什么?送五小姐回房。”

跟在傅云英身后的养娘脸色煞白,赶紧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劝她:“官人真的生气了五小姐,我们快回去吧。”

傅云英推开养娘的手,上前几步,缓缓道:“四叔,苏少爷就在隔壁,您要教训九哥和十哥,也不用急着今天发落他们,咱们家浅房浅屋的,苏少爷听见九哥和十哥挨打,心里肯定不好受。”

她话音刚落,卢氏房里的阿金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官人,苏少爷听见这边响动,问是谁在哭,听说两位哥儿在挨打,坚持要过来。伺候汤药的人劝了又劝,才把苏少爷劝住了。”

傅四老爷坐直身子,眉头紧皱。

正房里的卢氏听到外边说话的声音,眼珠一转,也走了出来,“官人,您打启哥和泰哥,是为了让他们长教训,他们俩确实该打!可苏少爷还在房里躺着养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家嘛!”

傅四老爷一肚子邪火,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听了这话,沉吟几息,“也罢,还有几棍先记在账上,以后慢慢打!”

卢氏松口气,生怕傅四老爷反悔,扯开喉咙一迭声喊丫头婆子过来把两位少爷抬进房里好生照顾。

仆人们七手八脚架着两位面色发黄、满头冷汗的少爷进房,院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傅四老爷环顾一周。下人们都跟进正房去了,大吴氏和卢氏呵斥丫头,围着两个少爷嘘寒问暖,催促养娘多点几盏油灯,乱成一团。

只有傅云英留在他身边,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乌黑发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摸摸侄女的发顶,放轻声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气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云英上前一步,搀傅四老爷起身,“四叔,这事其实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没有轻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泼冲动的年纪,口角纷争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获胜无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龙舟,两家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言不合打起来再正常不过。

谁能想到最后会牵连到苏桐呢?

傅四老爷拉着她步上台阶,叹道:“理是这个理,可这事毕竟是你两个哥哥惹出来的,要是害得苏桐没了功名又没了亲事”

他的话说到一半,王叔从回廊拐弯的地方钻了出来,“官人,周家的人来了,二少爷请您过去。”

傅四老爷冷哼一声,“他们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请,竟然一个个躲起来假装不在家。怎么二少爷一出面,一个个又都在了,还来得这么快?”

他嘀咕几句,急匆匆走了。

傅云英躲在月洞门背后,拂开低垂的凌霄花藤蔓,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长袍的,穿布衣的,还有打赤膊、光着一双大脚丫的。傅家家仆手持火把,将这些人围在院子当中,不许他们随意走动。周家人脸色难看,站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破口大骂:“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仗着是举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一声冷笑,黑压压一群人从外边走了进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头的人一袭天青色杭罗交领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多个傅家族人,气势如虹,环视一圈,道:“家下人请众位叔伯来寒舍一叙,叔伯们不愿动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长话短说,今天请众位叔伯来,有两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龙舟,二是周家几个小少爷打伤苏桐,他手骨受伤,没法参加院试。把这两件事解决了,小侄自会派人护送叔伯们归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属无奈,若有得罪之处,小侄日后自当向众位叔伯赔礼。”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似笑非笑,“按国朝律例,打伤赴考学生,耽误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边五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怒气冲冲的周家人听了他的话,立马慌了神:打伤苏桐的周家儿郎才十五六岁,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辈子就完了!

知县老爷是傅家二少爷的干舅舅,官府肯定会向着傅家

“二少爷。”混乱中,一个年级四十岁左右的周家男人越众而出,抱拳道,“您是举人老爷,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几个孩子一条生路。”

傅云章神情平静,没有因为周家人服软而露出得意之态,客气道:“小儿口角而已,不至于如此,只是不能让苏桐白白挨打。”

周家人理亏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个即将赴考的童子试案首,如丧考妣,只能乖乖听话。

傅云英恍然大悟,这些周家人是被傅云章派去的人强行“请”过来的,难怪好几个人披头散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口裤。

他三言两语震慑住周家人,接下来应该就是两家谈条件扯皮了。

这样的傅云章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他虽然礼数周到,言语客气,没有威逼之举,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高位者的盛气凌人。

大概这才是那个让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爷吧。

她转身回房。

院子里,正和傅四老爷低声交谈的傅云章忽然抬头,望着角落里通向内院的月洞门,看了许久。

凌霄花爬满院墙,丝丝缕缕的藤蔓垂挂而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次日清晨,周家人陆陆续续返回家中。

傅云章亲自送周家人离开。

周家大少爷讥讽道:“何德何能,劳驾举人老爷送我。”

不论周家人怎么挖苦,傅云章始终面色不变,一直把周家大少几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声咒骂傅家人仗势欺人。

周家大少爷放下布帘,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爷这个人不简单,这回明明是我们吃亏了,可我竟然一点都不讨厌他。”

船舱一片寂静,周家人沉默下来。半晌后,角落里的一人冷哼道:“我们家三少爷也是个读书种子,将来读书进举,一定比他们傅家二少爷更强!”

大家都笑了,抖擞精神,哈哈笑道:“没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了。”

傅云章回到家中,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惊失色,顾不上规矩,一拥而上扶住他,“二少爷!”

“没事。”傅云章站稳,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来,“二少爷,老太太昨天说,等您回来,让你立刻去佛堂见她。”

傅云章皱眉,长舒一口气,掉头去佛堂。

陈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间大屋,三明两暗,其中整整三间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里念经,半开的南窗飘出一股股袅袅青烟。

“二哥哥。”傅云章踏进回廊,一人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撅着嘴巴问,“苏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云章皱眉,轻声道:“容姐,你应该先问他伤得重不重。”

“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别挑我的错?”傅容哼一声,跺跺脚,“苏桐没法考试那我们的亲事怎么办?”

“这事要看母亲的意思。”傅云章轻扫袍袖,绕过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这话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确实是母亲说了算,苏桐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帮她争取的。她嘱咐旁边的丫头,“我这会儿乏了,先回房去。你在这里守着,要是母亲找我,立刻回去通报。”

丫头点头应下。

佛堂里很香,天天十几种香料日日蒸熏,别说是帐幔衾枕,连砖地细缝里的尘土也吸饱了香气,成了一粒粒香屑。

陈老太太坐在蒲团上,闭目念诵佛经,手里转动着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听到脚步声,没有睁眼,“苏桐的伤能不能治好?”

傅云章掀袍跪坐于陈老太太身后的草席上,眼眸低垂,缓缓道:“不会耽误以后写字读书,不过没法参加今年的院试。周家人答应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一百亩山地。四叔很愧疚,坚持要由他来供苏桐以后读书的花费,我替苏桐拒绝了。”

陈老太太眉心紧皱,“好端端的,怎么就碰到这种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聪明伶俐的,生得又体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别人打架,他凑上去做什么?自作自受。”

傅云章沉默半晌,母亲并不关心他怎么处理苏桐受伤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欢苏桐,那这门亲事”

“当初说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订亲,现在是他自己不争气。”陈老太太道。

母亲的反应在傅云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苏桐,不是因为苏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听人说苏桐极有可能成为黄州县继他之后最年轻的秀才,才对苏桐格外关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傅云章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考中秀才,母亲会怎么对他?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泥巴堆里打滚时,他就开始捏着竹管笔开始学写字。从记事起,他的记忆里没有玩伴,没有嬉戏,只有一本本破旧的书册和陪他熬过漫漫长夜的油灯。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顽皮的时候,也有疲累的时候。可他不能松懈,不能偷懒,因为母亲为了供他读书,从早忙到晚,他们家的机杼声天不亮就响起,直到三更半夜才会停下来。

母亲为了他呕心沥血,他无以为报,只能伏案苦读。

多少次他读书读到半夜,抬起头望着窗缝外浓稠的夜色,心里一片荒芜。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单调,如此乏味。

苏桐和他太像了,同样少年丧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为命,需要靠读书科举来重振家业。

但他们俩又根本不像,苏桐目标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傅云章并不看好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苏桐太功利,他迟早会出人头地平步青云,他看不上傅容。

亲事就此作废也好。

他一时感触,怔怔出了会儿神。陈老太太也不管他,接着诵读经文。

天光大亮,光线穿过重重幔帐,在石砖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远处传来模糊的鸡鸣狗吠声,妇人站在院门前呼唤调皮的孩子归家吃饭。

傅云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旧还是往日的样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数座古朴无华的灵璧石矗立其间,雪白院墙上云层涌动,金光普照。

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琳琅山房”几个字,字迹婉丽,是朝中最为流行的台阁体,但结体飘逸,和时下那种横平竖直的台阁体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吓着她了,小丫头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抬脚走进书房,推开门,蓦的一怔。

梳双髻,穿绿地满池娇织绣纹绉纱衫子,印花缠枝细褶裙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坐在花几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捧了一本书。她坐得笔直端正,姿势乖巧,鬓边一枝小巧玲珑的金绞丝灯笼簪子似乎融进漫进屋内的日光里,一动不动,折射出耀眼光华。

听到脚步声,她侧过身子,从下而上抬眼看他,脸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平静神情,“二哥,你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台阁体:既是一种文体,也是一种字体。

第28章 粽子枇杷

傅云章轻轻嗯了一声,缓步踱到书桌前,一派云淡风轻。

宽大的袍袖扫过桌沿,瑞兽乌木镇纸、黄铜山形笔架、洗涮毛笔的水盂应声落地,“哐当哐当”发出一连串巨大的刺耳响声。

他僵了一下,眉头轻皱,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之态,仿佛眼前的一片狼藉不是他造成的。

傅云英摇摇头,放下书册,站起身给他斟了杯珠兰花茶,一一捡起掉落在地的镇纸笔架放回书桌上,摆放整齐。怪不得傅云章书房的文具很少是瓷的,大概是摔的次数太多,经不起他折腾,最后全换上乌木、黄铜的了。

傅云章端起茶杯浅啜几口,茶水清甜,正好不冷不热。视线落到花几上,挑挑眉,“在读《易传》?”

“《近思录》格物穷理分卷中说,凡看文字,先须晓其文义,然后可求其意。未有文义不晓而见意者也。学者要自得。《六经》浩渺,乍来难尽晓。且见得路径后,各自立得一个门庭,归而求之可矣。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见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条平坦底道路。”

傅云英拿来笤帚和竹丝簸箕,一边清扫地上的水渍,一边缓缓背出《近思录》中的原文,道,“孙先生说,《易经》讲的是阴阳、消息、盈虚、变化之道,和其他几经的学法不同,要先立一个门庭,就得通读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的注解,才能通晓其义。”

“找到路径了?”傅云章手指轻叩桌沿,含笑问。

傅云英没有逞强,老实答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二哥,我读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而且越读越糊涂,连上山的路都记不起来了。”

《易经》是讲变化的书,万事万物蕴含无穷变化。寒暑变更,春夏秋冬四时变化,日月交替,白昼长夜轮番转换。世间万物都可以用变化来解释,人的得失吉凶,也是无穷变化中的一种。不同的人从书中得到不同的领悟,大到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悟出安邦定国的良策,小到占卜当日吉凶。总之,找出变化背后的法则,加以顺应利用,可以让好的更好,同时尽量避免变化的害处。

道理是简单的,但是傅云英却被难住了,连阳爻和阴爻代表的意义都体会不出来。

“不必气馁,我那时和你差不多。”

看她面露苦恼之色,傅云章陡然觉得心中松快不少,单手握拳,掩唇笑了笑,把茶杯放回黑漆莲花形茶盘里。走到书架前,翻出几本纸页泛黄的旧书:“邵伯温认为,读《易》当先观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本朝更注重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传》和朱熹的《周易本义》。前人解读《易经》的书中,王弼的《易注》从老子的角度来解释《易经》,胡瑷的《周易口义》、王安石的《易传》和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传》属于义理学派,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传》纯粹用儒家的角度来解释《易经》,流传最广,这一本比前面几本易懂。朱熹集儒学之大成,他的《周易本义》探求《周易》的本义。”

傅云英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讲解,挽袖提笔,把他说的几本书按照顺序一一记下来。

傅云章一笑,手中的旧书轻拍她的脑袋:“这是我之前用过的书,上面有我的批注。你主要读《周易本义》,其次《周易程氏传》,读懂这两本后,再旁及各家,到时候你就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了。”

“谢二哥指教。”傅云英接过书,翻开匆匆扫了几眼,一看就知道是傅云章的书,书页有明显的折痕,边边角角翻卷成一团,怎么抹都抹不平。

他的书本这么乱怎么身上的衣裳从来都笔挺整齐,甚至连皱褶都没有?

她心里悄悄腹诽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喊莲壳进房,“那幅画装裱好了?”

躲在廊柱背后打盹的莲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几步跑进书房,唱了个肥喏,啧啧道:“五小姐,装裱好了,店家用四川鹅溪绢裱的,那可是贡品!花了一两二钱六分银子,伙计绞银锭的时候,心疼死小的了”

坐在一旁绣荷包的芳岁抬手给他一记爆栗,啐道:“又没花你的钱,我们小姐自己费钞,你心疼什么?”

莲壳摸摸被敲的地方,嘿然道:“我这是替五小姐心疼。”

傅云英也心疼,以前是翰林家的小姐,不知柴米油盐贵,后来出嫁后才明白世道艰难,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瓣花。现在她当然是不缺钱的,供她吃喝花用的是傅四老爷,她每月有八两银子月例,这八两银子不包括胭脂水粉、纸笔文具之类的支出,单单给她作零花用。黄州县家境富裕的四口之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十几两而已,她每个月有八两,傅四老爷隔三岔五的还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两块小银锭让她攒着玩儿。大半年下来,她的钿螺钱箱子已经装满了。

韩氏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银子长什么样,如今她能娴熟地分辨出银子的含量高低和好坏,不用戥子秤,掂几下就知道大概是几钱几分的。

不过这些始终是傅四老爷的钱,傅云英心里记着账目,总不能一辈子靠傅四老爷养活。

这种情况下,花一两二钱六分银子装裱一幅画,清冷如她,也有点肉痛。

没办法,谁让莲壳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傅云章喜欢画呢。

拜师礼不可能真的随随便便用几个字打发,那天傅桂刚好提醒了她,她给傅云章画了一幅《端阳即景图》,枇杷、桃子吃完就没了,画的枇杷可以保存很久。她上辈子跟着父亲魏选廉学过画,后来母亲阮氏怕她沉迷其中移了性情,不许她再碰画笔。多年不画,很多基本的笔法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画一幅即景图还难不倒她。

大丫头莲花和莲叶取来挑竿,站到外面光线充足的廊檐前,把装裱好的画徐徐展开来。

莲壳自觉差事办得极好,叉腰站在画卷旁,一脸得意,“看看这手艺,看看这绢帛,我跑了好几家,最后才找到这家裱画铺。”

芳岁继续啐他:“那也是我们小姐画的好!”

他们几个在一旁叽叽咕咕说话,傅云章心中好奇,频频望向他们,傅云英平时读书很专注,很少走神,更不会抛开书本和丫头们嬉闹,今天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