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她真的读《易经》读到心力交瘁,只能和丫头们玩耍来散闷解愁?

“二哥。”一声呼唤惊醒沉思的傅云章,嗓音冷冷的,像深藏幽谷的山泉,空灵澄净,语调却柔和,傅云英扯扯他的衣袖,“我画了一幅画,给你装点屋子。”

傅云章一愣,起身走到长廊里,“你会画画?”

“孙先生教了一点。”傅云英随口胡诌道。

科举考试主要看八股文写得好不好,另外也考策论、古赋、诏告、章表,以及骑、射、书、算、律。其中还有试帖诗,试帖诗必须严格遵照格式和韵脚,讲究对仗、用典。孙先生要求傅云启和傅云泰熟背《训蒙骈句》、《声律启蒙》、《笠翁对韵》,督促二人背诵韵脚和历朝历代的名家名作,就是针对试帖诗的训练。

文人讲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以画赋诗,以诗作画。绘画集书法、画画、文赋、篆刻为一体,为了培养对诗赋的感悟力,讲究的人家会让族中子弟从小学画。孙先生要傅云启和傅云泰从古琴和绘画中挑一样,兄弟俩偷懒,觉得绘画简单,随便涂抹几笔就好了,不约而同选择学画。

傅云英没得选,她不擅长音律,孙先生弹了几首古曲给她听,看她没有任何动容后,建议她学画。

其实孙先生才开始教她调墨,等她能领会焦墨,浓墨,重墨,淡墨,清墨之间深浅和光泽的不同后才教她运笔技巧。

上午日晒庭院,光线正好,池水波光潋滟。莲壳高举挑竿,走到傅云章身前,“少爷,您看,这画上的枇杷就像真的一样!”

既是端阳即景图,自然要画应景的东西。画上一只浅口豆青花口瓷盘,盘中累累的枇杷果子,几个枇杷散落在一旁,角落一串胖鼓鼓的箬叶粽子。

颜料画具价格昂贵,即使花的是傅四老爷的钱,孙先生也不舍得大肆购置,傅家的画具很少,颜料只有藤黄、曙红、胭脂、花青、赭石几种,大小排笔倒是买了十几支,质地绵韧的宣纸也准备了好几沓。

傅云英用淡曙红画出枇杷果,再用藤黄和少许花青调出的浅绿色点画粽子,浓墨勾画草绳。

整幅画只有寥寥几笔,一盘熟透的黄枇杷,几只绑草绳的粽子,仅此而已。

傅云章却觉得这幅画颇有意趣,仿佛能闻到扑面的果粽芳香。

他揭下画卷,走回书房内室,把画挂在北边墙壁上,端详一阵,觉得光线太暗,又摘下来,挂到正对书桌的粉墙上,忙活半天后,忽然道:“倒是忘了,今年我还没吃粽子。”

“二哥你真的没吃粽子?”

傅云英挑眉,鸭蛋、炒五毒、绿豆糕可以不吃,雄黄酒、菖蒲酒也可以不喝,端阳不吃粽子,怎么算过节?而且粽子寓意高中,读书人这天肯定要吃几个粽子讨好兆头的。傅云启和傅云泰就是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连吃了一串糯米粽,直到吃到那个包了北直隶密云大枣的粽子才停下筷子。

傅云章脸上浮起几丝笑,“不知怎么就忘了。”

角落里的莲壳眼珠一转,出声道:“少爷,这几天灶上大锅里一直热着粽子,板栗、红枣、柿干、银杏、赤豆馅的都有,随时预备待客用的,不如您现在吃点?”

傅云章点点头,“英姐,你留下来,陪我吃粽子。”

傅云英嗯一声,出去洗手。一个人吃粽子怪可怜的,陪他应个景儿。

灶房的婆子很快把粽子送了过来。二少爷忽然说想吃粽子,她们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只送几个粽子,揭开竹丝攒盒,一槅热腾腾的粽子,一槅碧莹莹的豆糕、五福饼,一槅松暄油润的油蜜蒸饼、千层蒸饼,这些是时令果子。第二层则是细巧菜蔬,一盘蚕豆瓣炒苋菜,一盘鸡油炒嫩韭,一盘笋片拌鸡丝,一碗芙蓉雪豆腐,一大罐野鸡菌菇燕窝汤,粥饭齐备。还有一槅鲜荔枝、鲜菱角,一槅甜杏子、熟枇杷。

粽子除了五种甜味馅料的,另有两串没有味道的白粽,攒盒当中有一碗雪白细密的洋糖,是用来滚白粽子吃的。

一转眼,外间月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莲壳帮着布菜,嘿嘿笑道:“五小姐不如顺便在这吃午饭得了。”

傅云章扫他一眼。

莲壳抖了一下,脸上讪讪,不敢多嘴了。

外间两面的槅扇都取下来了,坐在月牙桌前正好对着院子里波光明净的池水,水光反射,显得格外明亮。

傅云英坐在束腰鼓凳子上,脊背挺直也只能够到面前离得最近的两只盘子。丫头芳岁弯腰帮她剥粽子,箬叶粽皮特别黏,手指沾到扯不下来,她十指纤纤,剥得小心翼翼的。

傅云章没让人伺候,袖子挽得高高的,端起那只装洋糖的瓷碗,找丫头另要了一只空碗,倒出一半洋糖,递到傅云英手肘边,“喜欢吃白粽么?”

他的手腕很瘦。

“喜欢。”傅云英接过糖碗捧在手心里,让芳岁把剥好的粽子放进去。她拿起筷子,摁着白粽在碗里打滚,直到粽子沾满洋糖,夹起来轻咬一口,绵软温热的粽子和冰凉甜美的洋糖在唇齿间融化成一团,慢慢落进胃里,很甜。

魏家每年过端阳吃白粽,一家人亲亲热热挤在八仙桌前,桌子正当中一只大海碗,碗里盛洋糖。

哥哥们使坏,故意同时把自己剥好的粽子塞到碗里滚糖,粽子堆得高高的,啪嗒啪嗒往外掉,没抢到粽子的不依,伸筷子去抢,十几根筷子噼里啪啦打来打去,差点把海碗撞翻。过节的时候魏选廉和阮氏总是格外宽容,没有因为儿子们打闹呵斥他们。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鲤鱼戏莲瓷碗,一家人沾糖不分碗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了。

不对,魏氏也死了,她是傅云英。

眼前闪过一道虚影,一双印花竹筷突然伸到她的糖碗上方,把一枚黄澄澄的黍米粽子放进去,傅云章左手揉揉她的脑袋,道:“试试这个味道的。”

那天韩氏、四叔和卢氏也夹粽子给她了,傅桂和傅月看她喜欢吃白粽,以为她没吃过好的,热情向她推荐板栗和赤豆馅的甜粽。

傅云英莞尔,把装粽子的瓷碗推到傅云章面前,“二哥,你自己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近思录》: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语录,南宋时期编纂。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的作者。

王弼、胡瑗、王安石、伊川先生(程颐):历史上的天才学神们。

《易传》、《周易程氏传》、《周易口义》、《周易本义》都是古代人解读《易经》的书。

试帖诗:明朝科举除了明初几场,其他的都不考诗赋。清朝考。文里设定要考。

第29章 建议

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瓦蓝苍穹下九脊殿高高耸立,庄严肃穆,气势雄伟。

刚落过雨,角落处,一枝滚动着晶亮水珠的绯红花枝挑了出来,威严的金色和红色中一抹艳丽的深红,目之所及,一片恢弘的金碧辉煌,这份艳也成了沉寂的冷艳。

宫门由羽林卫把守,年轻的军士们着华服,系绣带,配金刀,人高马大,气宇轩昂。

这里是大臣们每天进出皇城的宫门,文武百官在此下马下轿步行。

从宫门进去,左侧门廊东边尽头处便是东阁,内阁大臣平时在此办公,票拟批答,参与机务。

沿着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东接长安左门,西接长安右门,东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间,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间。千步廊之外环绕一座朱红宫墙,东边宫墙外边是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等六部官署,西边宫墙外边为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类的武职衙门。

太监手执拂尘,迎着刚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往里走。

路过前殿的时候,男人停了下来,抬头仰望藻井,当中一头巨龙口衔宝珠,盘卧在他的正上方,犹如尊者隐于云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严。

照进廊芜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上打了一层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衬得身姿矫健,眉目英挺。

“是霍将军!”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东边廊芜掣签选官。掣签时,负责分派官员的人按照此次官职所辖地区和参选人员的籍贯,准备好南、北、中三个竹筒,筒中是写了各个地方州县名称的签子。参选的官吏按照顺序上前抽签,抽到哪枝签子,就去签子上面写的地方州、县任正副官职。

廊芜里很热闹,参加此次选官的官员们认出霍明锦,忍不住低呼出声。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顺眼,霍明锦杀死浙江巡抚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卢聪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在京的文官们看到他就双腿哆嗦。

霍明锦失踪三年多,都以为他已经葬身鱼腹,没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着回来。更让朝中官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来之后,皇上对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交由他掌管,锦衣卫负责侦缉刑事,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刑部,职权颇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处于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谁敢违逆,下场凄惨。

霍明锦当初到底是怎么遇险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国公和浙江巡抚,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首辅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们不知道该称赞皇上心胸宽广,还是佩服霍明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释前嫌,给予重任,这可比打仗要难多了。

霍明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东边的廊芜,目光锐利,似电光扫过。

官员们连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不语,手指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踱进位于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仪式过后,皇帝一般在偏殿内接见有要事奏议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后,回六部衙署处理公务。午后再到东阁前接收批复的奏折。

因为皇帝每月只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时间六部事务全部交由内阁大臣处理,午朝成了一种象征,皇帝的权力受到内阁大臣的掣肘,时常发生皇帝下发的敕书被内阁扣下不发甚至直接驳回的情况。

便殿内铺墁金砖,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间暖阁看折子,太监进去通报,宫人打起纱帘,霍明锦听到里头传出一声怒斥:“欺人太甚!他将置朕于何地?!”

过了一会儿,太监请他进殿。

他缓步走进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视。

皇帝撩起眼帘瞥他一眼,继续训斥跪在地上的礼部官员,“皇后无子,愧为一国之母,朕为什么不能废了她?”

皇上想废后,另立他宠爱的于贵妃为后,内阁以“皇后贤德,并无过错”为由,将废后诏书驳回了。

礼部官员趴在地上,不敢吱声。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态,吐出一个字:“滚。”

两个年轻官员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锦,你过来。”皇帝抛开奏折,朝霍明锦摇摇手,示意他靠近。

周围侍立的羽林卫和太监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都退下!”皇帝冷声道。

羽林卫们恭敬退开。

霍明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几步,“皇上。”

“国公府的事解决了?”皇帝仿佛没察觉他的紧绷,含笑问,“接下来该为朕办差了吧?”

霍明锦垂眸,半晌后,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干不来那种阴私之事。让你接任指挥使,委屈你了。”皇帝叹口气,道,“明锦,朕看着你长大,朕相信你的为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朕现在是天下之主,万千百姓的生计尽皆寄于朕一身,朕只问你一句话,你能抛开仇恨,真心辅佐朕吗?”

霍明锦沉默不语,刀刻的脸庞冷如冰雪,没有一丝表情,目中寒光闪动。

皇帝等了许久,苦笑道:“朕确实不择手段,有负先帝教导不过明锦,经过这么多的事,你应该明白,朝堂不是战场,朕如果没有几分手段,现在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他话锋一转,“你先回去,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紧事托付给你去办。”

霍明锦一拱手,转身退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皇帝眉头紧锁,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藏在屏风后面的刀斧手走了出来,手中淬毒的弯刀、利箭反射出阴冷光芒。

领头的人跪在书案前,“皇上,可要杀了霍指挥使?”

皇帝道:“不必,他迟早能为朕所用。对付这样的人,不能硬来,金银财宝、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诱,全都没用,只有用君子之礼待他,他才会动摇。”

“皇上为什么这么看重霍指挥使?”领头之人命刚才埋伏在殿内的刀斧手们退出去,小心翼翼问,“霍指挥使杀了浙江巡抚,砍下安国公一根指头,抄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胆大妄为,朝中大臣这些天议论纷纷,已有数位言官想要弹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讥讽,“鞑靼人打到京师脚下,霍明锦才十二三岁就领兵冲锋陷阵,那时没见这些言官吭声,这时候倒是一个个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锦,原因很简单,霍明锦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前任指挥使卢聪是皇帝乳娘的儿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怀疑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无意间得知,卢聪被沈介溪收买,暗中帮着沈介溪排除异己,冤杀地方官。

皇帝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杀了卢聪。

不管派谁接管锦衣卫,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说一句不死不休也不为过,霍明锦绝不会和沈介溪沆瀣一气。

至于忠心不忠心皇帝并不关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锦的死期也到了。

其实他并不认为霍明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彻底臣服于皇权,可以为江山死而后已。

即使霍明锦心里明白当初除掉霍家军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会生出反心。

皇帝有这个自信。

千步廊外,刚刚掣完签子的官员们陆续散去。

一名穿圆领官袍的年轻男子绕过廊芜,靠近一个肩宽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战战兢兢之色,嘴里却从容道:“将军,拿到签子了,我分到湖广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视远方,道:“注意沈家和赵家的动静。”

年轻男子嗯一声,“将军,您要当心,皇上想利用您牵制沈阁老。”

男人取下腰间佩刀,手指划过刀鞘,道:“无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为故意示弱就能骗他肝脑涂地,却忘了他是习武之人,每次他进殿的时候,皇帝从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风和纱帐后面却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爷,这几次故意沉默拒绝,皇帝应该对他放下戒心了。他还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年轻男子低低应一声,飞快走远。混进人群中,长舒一口气,和同僚们道:“刚才撞到霍指挥使,吓了个半死。”

同僚们哈哈笑,“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记得跑快点。”

年轻男子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溽暑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暑天没什么胃口,傅云英晨起读书,灶房送来清粥小菜、煨面筋和腌的嫩姜,知道她这些天苦夏,粥里加了开胃的腌梅子,她摇摇头,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浆。

枣花落尽,仔细看可以看到叶片下一颗颗细如米粒大小的枣子。鸟鸣阵阵,夏天的麻雀肥滚滚的,一团团胖乎乎的小团子在枝叶间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点都不怕人。

丫头芳岁端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瓷缸走进院子,抿嘴朝傅云英一笑,揭开瓷缸上罩的竹丝筛子,瓷缸里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发好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走到廊檐下,接过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浆,酸甜香醇,暑气顿消。

几只麻雀扑腾着翅膀钻出树丛,飞扑下来,芳岁连忙盖上竹丝筛子,笑骂:“这些麻雀崽儿也晓得吃好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煮两碗,一碗打一个鸡蛋就够了。”

吃了两碗荷包鸡蛋醪糟,她心里觉得好受了点。

韩氏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吗?”

“娘,你尝一口。”

傅云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点都不酸,吃这个解暑。”

韩氏摇头,笑着揪揪她的丫髻,“你吃东西的口味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

养娘走进来,打断母女俩的对话,“太太,小姐,九少爷那边闹起来了。”

傅云英蹙眉,“闹什么?”

养娘道:“九少爷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请郎中。”她顿了一下,“太太,您快过去看看吧,一会儿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爷的院子。”

韩氏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绢布书袋,拍拍衣襟,扯傅云英起来,“走,我们去看看启哥。”

前几天回乡下岳家躲端午省亲的傅三叔和傅三婶回来了,小吴氏那边却没有动静,听说小吴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娘家照顾她娘,暂时不会回东大街。傅云泰和傅云启挨了一顿打,到底年纪小,皮糙肉厚,恢复得快,傅云泰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傅云启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于见人,躲在房里养伤,连族学也不去,只跟着孙先生读书。小吴氏不在,韩氏偶尔会过去看看他,送点吃的用的。可惜两人鸡同鸭讲,怎么都说不到一起去。

傅云英懒洋洋的不想动身,她怕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会儿还要去二哥那边,怕误了时辰。”

韩氏很少管她,母女俩凡事有商有量。见她不想去,韩氏也不勉强,俯身帮她理好腰上系的环佩七事,“日头这么毒,就不能歇几天?我看泰哥和启哥读书也没你这么卖力。”

“二哥那儿凉快。”傅云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刚才读的几本书一本本塞进去,交给芳岁背着,和韩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俩在长廊前分开,傅云英出了内院,走到夹墙底下的时候,听见芭蕉丛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养娘压低声音说:“是苏家表少爷。”

傅四老爷坚持要苏桐留在家里养伤,一应花费都由他来出,苏桐几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爷和卢氏拦下来了。周家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和一百亩地,苏桐推辞不要,最后由傅三老爷做主,记到苏娘子名下,族里的人没有异议。

傅家眼馋的不是没有,周家那边也不服气,但傅云章把那天参加龙舟竞渡比赛的郑家、李家、杨家、齐家、郭家全都说动了,几家联合起来找周家讨说法,周家不止要赔钱给苏桐,还要赔偿其他几家大姓。周家势单力孤,只能认栽。傅云章拿到周家凑齐的赔偿后,却分文不取,全部给郑家、李家几家瓜分。

现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们掏钱的傅云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郑家、李家那些人。郑家几家喜从天降,忽然发了一笔横财,对傅云章赞不绝口。

从头到尾,傅云章忙前忙后为苏桐出头,自己什么都不要,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但其实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把族长傅三老爷架空了。

上一次因为贞节牌坊的事,傅云章和傅三老爷闹得很僵,事后他对傅三老爷依旧尊敬有加。谁能想到他反应这么快,竟然能利用苏桐的事打压傅三老爷。

一夜之间,傅家已经变了天。

傅四老爷私下里告诉傅云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云章说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苏桐看到傅家的改变,心里是什么滋味。闹出事的是他们,最后得益的却是傅云章。傅三老爷可是苏桐的恩人。

芳岁撑起罗伞,罩下一点荫凉。

傅云英接过湘竹伞柄,绕过花池子,脚步突然一顿。

蔷薇花架爬满花藤,葳蕤蓊郁,花朵丰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垫脚努力去够枝上怒放的花苞,脸上羞红一片,赛过盛放的蔷薇花,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摘花?”傅云英轻声问。

傅月挤出一丝笑,但眉头紧皱,看起来更像是要哭了一样,吞吞吐吐道:“这里、这里的花开得好”

“天气这么热,姐姐早点回去。”傅云英扭头吩咐养娘,“送月姐回房。”

养娘答应一声,走到傅月背后,帮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云英一眼,双手绞着衣袖,一咬唇,匆匆跑开。

傅云英在蔷薇花架底下站了一会儿,夹墙另一头少年读书的声音越过花丛传过来,声音清越。

苏桐和傅容取消婚约的事还没有公布,她是从傅云章那里听来的。两家人把庚帖还回去了,苏桐刚受伤傅家就退婚,传出去不好听,可能被人戳脊梁骨,苏娘子答应陈老太太,等过年的时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摇摇头。

一头毛驴停在傅家大房门前,牵驴的小童几步踏上台阶,递上一张名帖。

仆从不识字,但看到名帖是烫金的,不敢怠慢,赶紧报与管家晓得。

管家认出名帖上的名号,激动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请二少爷!”

一派人仰马翻,仆从急匆匆跑进外书房,“二少爷,赵师爷来了!”

傅云章站在书案前写字,笔下游龙走凤,闻言没有吭声,脸色平静。

仆从不敢再出声,站在一旁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