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最后一个字,傅云章停笔,走到外间洗手,动作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来时,赵师爷早就自己进来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师来了也不出来迎接!”

傅云章淡笑道:“昨天刚拜读老师的《记端午见闻》,学生感触良多,辗转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济,这才来迟了,望老师勿要怪罪。”

赵师爷脸色一僵,咳嗽几声,嘿嘿一笑,“这个嘛,这个嘛”

这个了半天,他一挥手,“不说这个了,你先陪我下几场棋。”

跨过竹桥,走到廊檐前,看到“琳琅山房”几个字,他捋一捋胡须哈哈笑,“谁起的?不像你的字迹等等!”他凑近几步端详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个妹妹写的?你倒是真喜欢她,我堂堂州学学官给你写的字不要,挂一个小娃娃的字”

傅云章面无表情道:“老师,你想收这个小娃娃当学生,被她拒绝了。”

赵师爷一噎,甩甩袖子往里走,“不和你说了,早晚被你气死。”

傅家今天的气氛有点古怪。傅云英跟在莲壳身后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仆从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丫头、婆子捧着茶盘、果盘出出进进,川流不息。

傅云章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书房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莲壳领着她往里走,说:“赵师爷来了。”

傅云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赵师爷的勇气——他竟然还敢来黄州县。

端阳那日,赵师爷受陈知县的邀请观看龙舟竞渡,不由大发诗兴。回到江陵府后,他仿照古人的骈文写了一篇《记端午见闻》,词藻华美,雄健凌厉,详细记录他当天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点描绘了几大宗族群殴打架的场景,文字生动诙谐,读来犹如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据说陈知县看完赵师爷的大作后,直接气厥过去了。

赵师爷声名远播,他的文章流传出来,湖广各个州县的文人才子争相传抄。如陈知县所愿,黄州县这回算是彻底扬名了,其他州县的学子们讥笑黄州县人粗俗鄙陋,民风野蛮。提到黄州县几个字,立刻能背出赵师爷的文章。

现在黄州县本地的文人对赵师爷恨之入骨,叫嚣着如果他敢踏进县城一步,抄家伙把他痛揍一顿——就像他那篇见闻里写的那样,用拳脚说话。

结果人家大摇大摆来了,没事人一样坐在长廊里和傅云章对弈,看到傅云英,还抬手和她打招呼,“丫头过来,那天太仓促了,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想不想拜我为师?”

傅云英没有犹豫,果断道:“我有老师了。”

赵师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带不屑,抄起棋桌上调香的银签子,对着傅云章脑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学生抢走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

傅云英回到书房里间,傅云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着翻书看。他的批注写得非常详细,几乎每一个他疑惑的地方旁边都做了标记,然后写下他自己的领悟和看法,偶尔也有“不可尽信书”、“一派胡言”、“可笑至极”之类豪放潇洒的评语,依稀能窥见他少年时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读书的时候很认真,小小年纪竟能沉得住气,坐在花几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丫头时不时进去添茶送水,她头都不抬。

赵师爷若有所思,忽然问:“那幅枇杷粽子画是你画的?”

傅云章没说话,漫不经心落下一子。

赵师爷自顾自接着道,“那就是你妹妹画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画完全不同。她的台阁体有古风,有筋有骨,婉丽雍容,不像时下流行的台阁体,只知道追求圆润规范,失了风骨。”他顿了一下,“可她的画鲜妍生动,笔法天然,简洁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响。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宫里那帮画师的。”

本朝画坛大致有两个派别。一派是以唐敬儒为首的文人画家,他们满腹诗才,既能吟诗作对,也能泼墨作画,往往诗书画印融为一体。唐敬儒是当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画一幅价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对他赞赏有加,京师达官贵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图为雅事。另一派就是宫廷画师和民间画匠,他们通常以画画为生,为王侯士族作画,虽然画技精巧,但不为文人所认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师觉得如何?”傅云章抬头,视线越过半卷的竹帘,落到傅云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严肃,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

小孩子应该都爱笑才对,她却很少露出欢笑神色,笑也只是浅笑,只有双唇轻抿时才会露出笑涡。

“情深不寿,慧极早夭。这丫头心思太重,不是好事。云章,你比我更明白该怎么办。”赵师爷眼珠转来转去,偷偷摸摸移走几颗棋子,“你不擅长画画,也不懂画,要么给她找个好老师要么,什么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黄州县没有好的画师。”傅云章道。

赵师爷怔了怔,抬起眼帘看他,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倒是难得看你这么宠着谁也罢,你既然打定主意让她学,那就得保证她能学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赵善姐你可听说过?”

傅云章皱眉想了一会儿,“略有耳闻。”

范维屏是山东人,没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赵家。他在武昌府求学时,听人说过范大人的母亲和首辅沈介溪的夫人赵氏沾亲带故,原来她俩是族中姊妹。难怪范维屏能调到湖广出任知府。

“赵善姐是我的远房堂妹,她自小擅画。当年她待字闺中时,家中穷困,出不起嫁妆,出阁前她闭门不出,花一个月画得一箱工笔花鸟画,换得黄金百余两,风风光光出嫁。”赵师爷缓缓道,“赵善姐是闺阁派,你妹妹若能拜赵善姐为师,她以后的妆奁就不必你费心了!”

傅云章嗯一声,把这事记在心上。

范母赵氏是范知府的母亲,住在繁华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黄州县来。如果要英姐拜师,岂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纪离家求学,对她来会不会太辛苦?

他心里想着事,丝毫不耽误落子的速度。赵师爷抓耳挠腮,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干脆再度胡搅蛮缠使出悔棋这一招。

傅云章端起茶杯吃茶,随他耍赖,反正他耍赖也赢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体分布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学官:教官,府、州、县管秀才的儒学教官。

文章和后面写到画坛两个派别的内容属于私设。真实历史上明清时期的画坛基本被文人画垄断。开一句玩笑就是:那时候的人觉得文人画才有逼格。

第30章 姐妹

过了巳时,傅四老爷派人来接傅云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辞别傅云章。

炽热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碎的金光随着水波晃荡,赵师爷正和傅云章讨论姚学台出的观风题。

赵师爷帮傅云章出主意,“我听人说这姚学台是得罪沈阁老才被赶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刚直,不畏强权,喜欢简练犀利、见解正统的文章,你的文风偏于清丽了,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论,多用典故。”

傅云章道:“学生受教。”

傅云英悄悄翻了个白眼,赵师爷这分明是在误人子弟。姚文达确实不畏强权,但他喜欢的并非雅正平淡的文章,虽然他本人擅长的是结构严谨规范的八股文,可他最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风相反的灵巧多变、结构松散,不受格式拘束,酣畅淋漓的八股文,他认为殿试上的文章必须有纵横浩荡之气,方不负天子门生之名。

这是姚夫人告诉她的,姚文达常常把崔南轩骂得狗血淋头,私底下却偷偷收集崔南轩的文章,夜深人静时一边骂一边看,看完还要写感想。

赵师爷还在接着劝傅云章模仿姚文达的文风,她想了想,告辞回去,没有出声纠正赵师爷。在韩氏、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她可以没有顾忌,当着其他人的面还是得收敛一些,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丹映山馆,她热出一身汗,发髻里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团热气在里面。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敷儿过来叫她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

韩氏搓搓手,不由分说拉她起身,推着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面馍馍,吃姜汁酸笋豆芽过水面,你天天喝汤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点干的。馍馍多好吃!全是细面蒸的,还加了洋糖。”

天气热,午饭摆在外面廊檐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盖住大半个院子,罩下一片幽凉的浓荫。

饭桌上唯独少了傅云启,大吴氏让韩氏吃过饭接着去照顾他,小吴氏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韩氏恭敬应了。

傅云泰扭来扭去,伸长胳膊夹菜,卢氏对着他的脑袋狠拍了一下,夹了一碗肥腻的夹沙肉推到他面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大吴氏道:“娘,桐哥下午要搬回去了。”

大吴氏噢了一声,“不是说好等他养好伤再走的吗?”

卢氏眼风淡扫,瞥一眼傅月和傅云英,笑眯眯道:“桐哥虽说不考试了,怎么说也是童子试的案首,常有同案的人找他请教,强留他住着妨碍他读书呢。”

大吴氏点点头道:“也是,反正两家离得不远,看他们家缺什么,你多备一点让丫头送去。我看还是柴米菜蔬这些东西实惠,多送些吃的穿的用得着的,猪肉、果子什么的都秤上几斤。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

坐在她旁边的傅月身形一僵,啪的一声,手中的竹筷跌落在地。丫头连忙蹲下、身捡起筷子,很快有人送上一双干净的筷子,她心不在焉,接过筷子的时候没看准,又是啪啦两声,筷子又掉了。

这一下子连向来粗心大意的傅三婶和韩氏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傅月不敢抬头,脸上烧得滚烫,耳根红透。

傅桂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半天。

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喝粥,卢氏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快多了,不知道告密的是谁。

傅月是姐妹几个中最安静柔顺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种越矩之事。小娘子爱慕年轻俊朗的小官人,这没什么,只要不背地里私相授受,长辈们说不定乐见其成。可她不该喜欢苏桐。陈老太太和苏娘子达成默契,没有公布取消订婚的事,傅月明知苏桐尚有婚约在身还试图接近他这就不仅仅是小娘子春心萌动的小事了。

吃了饭,大吴氏挪到抱厦里乘凉,傅三婶、韩氏和卢氏陪她打牌,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铺了簟席的榻上做针线。

抹了几圈,傅四老爷房里的丫头过来找卢氏。

卢氏站起身,让大丫头替她打。

大吴氏挥挥手,“你去忙你的。”

卢氏慢慢退出去,经过软榻边的时候,视线落到傅云英身上,笑意盈盈,“英姐,你跟我过来,你四叔有个账目要你帮他理一理。”

傅云英没有意外,放下绣线和绷子,跟着卢氏出去。

“苏家少爷上午忽然过来找你四叔,非要走,你四叔苦留不住”卢氏打发走丫头,领着傅云英走到凉亭里,压低声音道,“英姐,你晓得苏少爷为什么急着搬回去吗?”

傅云英诧异了一瞬,原来是苏桐主动提出要搬走的,莫非他也察觉到傅月对他的情意了?

“五表哥的事,四婶为什么来问我?”

卢氏双手紧攥丝帕,指尖发白,“英姐,你虽然年纪小,但经过的事多,从甘州一路走到湖广,比你两个姐姐有见识你老实告诉我,上午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大姐姐站在花架底下摘花。”傅云英面色不改,轻声道,“院子里太热了,我看大姐姐脸上晒得红红的,让张妈妈送她回房。”

卢氏双眉紧皱,神色严厉,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里带了几分森冷,“英姐,其他人问起来,你怎么回?”

傅云英反问:“其他人为什么要问?大姐姐只是摘几朵花插瓶而已。”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勉强挤出一丝笑,“对,她只是摘几朵花”

她挥挥手,穿过凉亭前的夹道,径自走了。丫头婆子连忙跟上去。

傅云英独自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回大吴氏的院子,刚进门就被傅桂的丫头菖蒲拦了下来,“五小姐,我们小姐请您去厢房。”

厢房是傅桂的寝房。她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从大吴氏房里的暖阁搬了出来,夜里还是陪大吴氏一起睡,衣箱用具之类的东西堆放在厢房里。和她交好的族中姐妹上门探访时,她都在厢房这里待客。

厢房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槅窗全是支起来的,里面的人可以随时看到外边的情形,菖蒲守在回廊底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厢房。

傅云英走进厢房时,听到傅月压抑的低泣声,傅桂站在拔步床前,厉声数落她:“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要喜欢苏桐?他已经订亲了!如果他没有订亲,这是门好亲事,随你喜欢他,你送荷包、送帕子,送网巾给他也使得!我绝不拦着你!还会帮着你。可他和容姐订亲了,你还上赶着凑上去,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傅月趴在床上,捂脸哽咽,“我,我也不想”

“做都做了,还说你不想?”傅桂冷笑,“哭,你接着哭,哭有什么用?”

傅月的哭声停了一下,泪水打湿薄被,“我不会连累你和英姐的,我、我出家做尼姑去!”

傅桂一愣,气得直跺脚,“谁问你这个了!你这性子去做尼姑,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傅月扯过薄被盖住自己的脑袋,哭得更凶了。

傅桂又气又急,围着拔步床打转,想把她整个人翻过来,“别哭了!你看着我说话!”

傅云英心里闷闷的,被姐妹俩争吵的声音吵得脑仁疼,走到榆木四方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金银花茶,喝了几口,略觉畅快了点。

傅月哭得双眼红肿,一个字不肯说。

傅桂揎拳撸袖,踩到脚踏上,硬是把抱着薄被不肯放的傅月扳过来,“月姐,你有没有送什么信物给苏桐?”

傅月这几天太过反常,傅桂心思敏感,早就有所察觉。刚才饭桌上卢氏看傅月的眼神太奇怪了,等卢氏一走,她立刻把傅月拉到厢房来逼问。傅月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被她恐吓几句,一股脑把自己仰慕苏桐的事全说了。

傅桂快被气死了,傅月长得不丑,嫁妆丰厚,性情柔顺,肯定能说一个好人家,偏偏要自己作死!

傅云英走到床边,柔声道:“月姐,苏家表少爷今天下午要搬回去你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还是送了他什么?”

傅月抬起头,泪水涟涟,“我我没送信物,就是上午让丫头给他送了一碗甜汤”

“四婶知道甜汤的事吗?”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接着问。

傅月梨花带泪,哭得哽咽难言,“不,不知道我怕她生气。”

这么说,卢氏只知道傅月故意靠近苏桐住的院子,刚好苏桐突然坚决要搬走,她才会起疑心。至于送甜汤的事,苏桐没有告诉别人。

“没事,只是一碗甜汤,四婶要是知道了,就说是我送的。”傅云英轻拍傅月,拿绸帕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月姐,你真的喜欢苏家表少爷?还是听四叔和四婶说想和苏家结亲,才喜欢他的?”

傅月一怔。

以前其实她没有特别注意苏桐,她不怎么出门,只隔着人群远远看过苏桐几眼,知道对方是个俊秀斯文的小官人,家里有个寡母,一个姐姐。后来无意间得知爹娘想把她说给苏桐,她才开始留意他,然后就放不下了。一个人坐着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苏桐的身影,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他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会不会经过家门口?

原本只有三分喜欢,听说他和大房傅容订亲,她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躲起来偷偷伤心。谁曾想他竟为了救泰哥和启哥受伤,耽误考试,成了自己的恩人,每天听到爹娘提起他的伤势,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慢慢在心底扎根,酿出一颗酸涩的果实,越想忽视掉,根须却长得越牢固,再也拔不掉了。

“月姐,今天的事传出去也没什么,你用不着绞头发做尼姑。”

看傅月发怔,傅云英心里有数,放轻声音道,“不过以后你不能再这么做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你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等苏家表少爷搬走,你不能去三老爷家看他,我和桂姐会监督你的。我们赌半年。”

年底陈老太太会当众宣布苏桐和傅容取消婚约的消息,那时如果傅月还是非苏桐不可,这事必须告诉傅四老爷,由傅四老爷来定夺。这期间不能让傅月和苏桐见面。

傅月紧咬樱唇,肩膀抖个不住,倒回床上低声啜泣。

虽然她还在哭,但明显情绪稳定下来了。

傅桂慢慢冷静下来,发生这种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遮掩过去,不能把傅月逼急了,以免她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她抖开薄被盖在傅月身上,“你别怕,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

傅月羞惭不已,眼泪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淌。

傅云英低叹一口气,到底是孩子,一时冲动送了一碗甜汤出去,结果把自己吓着了。

哭声越来越低,饭桌上傅月受了一场惊吓,又被傅桂抓来喝问一通,道出自己的心事,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傅桂放下绣蝈蝈蚊帐,拉着傅云英走到外间,拍拍她的手,认真道:“英姐,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和月姐。”

五妹妹对她和傅月不冷不热的,不和她们一起玩,也不和她们一起做针线,她上午去大房跟着二少爷读书,下午和启哥、泰哥一起上课,夜里在房里编网巾,没事时帮四叔记账她很忙,忙得傅桂和傅月根本抓不到她的人。

如果不是四婶卢氏看傅云英那一眼别有深意,明显她知道傅月反常的原因,傅桂不会叫丫头请她过来。

她觉得傅云英不会帮傅月,五妹妹那么冷漠生疏,怎么会关心傅月呢?

可五妹妹几句话就把傅月安抚好了

傅云英微微一笑。

她不和傅月、傅桂亲近,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两个小娘子,她们单纯,稚嫩,有自己的小心机,她们如此年少,不知世事险恶,会为一个俊俏小官人而欢喜或是犯愁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翰林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知愁滋味,盼着能嫁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婿。

她上辈子经历过绝望,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糊里糊涂嫁人,糊里糊涂相夫教子,糊里糊涂过完上天额外恩赐的一生。这一世她注定要走和傅桂、傅月不一样的路,虽然孤独,虽然前路渺茫,可她走得充实而满足。

月姐、桂姐和她不一样能过得轻松一点总是好的,她们会过得很好。

她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送网巾:青年男女之间送网巾,一般是代表那个意思,开开小车的那种。

第31章 心事

苏桐当天下午果然搬回去了。

临走前他向大吴氏请辞。傅桂硬把傅月拉上,按在屏风后面的小杌子上坐好,附耳过去:“坐在这儿,不许出声!什么事都没有!”

傅月攥着绸帕瑟瑟发抖,心乱如麻,听她吩咐,不敢吱声,点头如捣蒜。

大吴氏、卢氏、傅四老爷和苏桐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傅四老爷极力挽留,苏桐再三推却。

等家仆送苏桐出去,傅月长长吐出一口气,软倒在坐在她身边的傅云英身上。

她脸色苍白,手心里都是潮湿的汗水。

傅云英没说话,扶她起来,和傅桂一起送她回房。

“桂姐,英姐,千万别告诉我娘”

苏桐一走,傅月心口像是缺了一大块,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害怕,抓着傅桂和傅云英的手一遍遍苦求,“别告诉我娘”

卢氏爱面子,喜欢听人奉承,爱在族中妯娌面前争荣夸耀,傅月是她的长女,性子偏于怯懦,在亲戚们面前不大讨好,比不上傅桂讨长辈喜欢。卢氏心中难免不悦,对傅月管束严厉,恨不能耳提面命,每次家中来客,总要先把她叫到跟前细细嘱咐,怎么和客人打交道,怎么和平辈姐妹谈笑,怎么和长辈们撒娇,连她落座、喝茶、走路的动作都要管,不能快不能慢,一言一行皆要端庄持重。

卢氏愈如此,傅月愈发放不开。

母亲一变脸,傅月能当场吓哭。

傅桂眉头紧蹙,既然有胆子接近苏桐,就该想好事败之后怎么收场,犯错之后再怕有什么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果换做是她,早去找卢氏坦白了。

“你放心,我不会和四婶说的。”她说完,悄悄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淡淡道:“其实说了也没什么,那碗甜汤我已经代姐姐揽下了姐姐不用害怕。”

傅月默默垂泪,她觉得自己就像三姑六婆们碎嘴时提起的那些失德妇人,一朝行差踏错,以后再无脸面承欢父母膝下。

傅桂最不耐烦看到她哭,一跺脚,瓮声瓮气道:“你歇着吧,别多想。”

言罢,拉着傅云英出去。

卢氏疑心傅月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私底下找人旁敲侧击暗中查问,并没打听到什么,傅云英已经把各处都打点过了。

傅月辗转反侧,唯恐事情败露,傅桂时刻不离她左右,帮她壮胆。卢氏几次想把傅月叫到跟前盘问,傅桂和傅云英在一旁代为遮掩打岔,卢氏怕自己穷追猛打引起傅三婶、韩氏和大吴氏的注意,不想节外生枝,查了几天,终于放下心中疑窦。

这事竟就这般蒙混过去了。

但傅月仍旧闷闷不乐,愁闷难解。

傅云英理解她为何如此畏惧。男子年少时有几件香艳韵事,甚或眠花宿柳、公然狎妓,并不会损毁他的名声,别人说不定还会夸一句风流,但闺阁女子一旦传出恶意的流言蜚语,婚姻就难了。

眼看傅月每天躲在房里不出门,思忖一番后,她决定把这事透露给傅四老爷知道。

这天她找到傅桂,告知她自己的决定。

傅桂脸色大变,拉她走到厢房里,惊诧道:“英姐,你怎么言而无信!”

声音里带了几分质问。

傅云英道:“桂姐,你听我说。”

她看一眼窗外,院子里晴光正好,花红柳绿,粉蝶翩跹,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如枝头如火如荼的花朵,应该无忧无虑尽情嬉戏,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忘情而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我常听人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原本我打算等半年之后再告诉四叔,但是月姐天天以泪洗面,不说她自己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四叔和四婶迟早会发现端倪,与其到时候被四婶看出来,不如早点告诉四叔实情,好让月姐解了心病。”

傅桂虽然年纪比傅月小,心智却比傅月成熟,知道傅云英说得中肯,面露踟躇之色,忐忑道:“四叔知道这事会不会怪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