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寒暄敷衍一通,陈老太太和赵家太太都觉得对方态度很好,勉强可以说得上话。

吃过茶,叙过家常,花厅里支了几张方桌,桌上山珍海味齐备,女眷们炊金馔玉,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饭桌上,长辈们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散席后,又挪到幽篁深处修建的一座凉亭中继续。

小娘子们不耐烦听长辈们絮絮叨叨,坐不住,手拉手去池子边钓鱼、斗花草。

傅容是大房唯一的女孩子,出面招待几位赵家小姐。

陪陈老太太在垂花门前迎接客人时,她笑得矜持有礼,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

和赵家小姐们见过面后,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傅云章是她的哥哥,县里的小娘子们平时都得捧着她,她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县里最讲究的小娘子,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赵家小姐的做派一比较,她立马低到尘埃里,成了俗气的土泥巴。

赵家小姐穿的衣裳,戴的首饰,明明和她差不多,甚至料子还及不上她,但赵家小姐举手投足间那种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娴静文雅,却是她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她灰心丧气,再没了以前在族中姐妹们面前耀武扬威的那股得意劲儿。赵家小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也要成为像赵家小姐那样的千金小姐!

于是,当赵家年纪最小的九小姐赵叔琬暗示她想要看看傅云英的字画时,她不假思索,立马答应下来。

傅家人都听二哥哥的,二哥哥听母亲的,而母亲听她的。傅云英只是一个没爹的可怜虫,依附叔叔过活,别说赵叔琬只是让她拿傅云英的字画,她就是做主把傅云英的东西全送给赵叔琬,傅云英也得乖乖答应。

她不认字,但知道傅云章和傅云英的笔迹不同,支走丫头,很快找出傅云英的字画,一股脑全裹进袖子里带出书房,拿到池子边。

丫鬟们在树阴底下围坐成一圈斗花草,时不时爆出一阵欢快的哄笑声。

赵家大姐、二姐、三姐和九小姐倚着石栏杆低声说笑,面前的钓竿纹丝不动。丫头们侍立左右,为几位小姐撑伞、打扇、煮凉茶。

其中一位穿胭脂色窄边雪青绣杜鹃花对襟褙子,束丝绦,佩环佩七事,系白底绣花马面裙,身量苗条,面容清秀的少女忽然指着自己的钓竿,惊喜道:“动了!动了!”

其他人都围上去,丫鬟扯动钓竿,扑哧一笑,“琬姐别心急。”

赵家小姐们齐声欢笑,刮赵叔琬的鼻尖,“今天都多少回了,次次听你嚷嚷,哪一回真钓着鱼了?”

赵叔琬撇撇嘴,骂丫头:“我明明看到钓竿动了,你仔细些,别把鱼放跑了!”

丫鬟们不敢辩驳,点头应是。

傅容瞅准机会,上前几步,扬扬手上厚厚一沓纸,“几位姐姐,都在这了。”

赵叔琬眉头轻皱,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文章,逐字逐句仔细翻看。她自幼跟着长辈读书,自诩才学过人,族中姐妹们都比不上她。长辈们常说族里的小娘子中,只有她最像京师的阁老夫人赵氏。

她明知长辈们偏心自己,仍然不免因此自鸣得意。谁知她拜师时,隔房的太爷——也就是姑姑赵氏的老师赵师爷却拒绝收她当学生!

赵师爷放浪形骸,很少管族里的事,族里的人也管不着他。牛不喝水强按头,赵师爷这头牛的脖子没人敢按。

赵叔琬本就存了一肚子气,因着赵师爷是长辈,她不能怎么样。可赵师爷来了一趟黄州县以后,竟然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小娘子赞不绝口,而且想当人家的老师,却被对方果断拒绝了。

幼时被赵师爷嫌弃的失落再度浮上心头,最终酿成强烈的嫉妒愤恨,听说婶婶要来黄州县,赵叔琬撒娇发痴,硬是缠着婶婶要一起来。

她倒要看看那个傅家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家小姐们围到赵叔琬身后,和她一起看那一页页写满字、还没装订的册子。

赵家大姐笑着道:“这些都是你们家那个五妹妹写的?难得,她好像比琬姐还小?”

赵家二姐扫一眼赵叔琬,见她脸色发青,忙给赵家大姐使眼色。

赵叔琬心气高,爱刻薄人,见不得别人比她强。赵家小姐们深知她的脾性。

堂妹握着稿纸的手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发白,赵家大姐自然看得出堂妹这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她轻哼一声,不想惯着堂妹的脾气,难道因为赵叔琬年纪小,家里的姐姐们就非得全让着她?

她火上浇油:“琬姐,你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今天也算遇到对手了!”

赵叔琬咬咬唇,霍然站起身,“谁输输赢还不一定,我带回去给大哥看,让他评定。”

赵家大姐蹙眉,顿了顿,没有说什么。

赵家二姐叹口气,后退两步,凝望皱起细微涟漪的水面,她还是专心钓鱼吧。

第43章 返程

凉亭里,赵家太太和陈老太太说说笑笑,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很快摸清陈老太太的脾性。

傅云章虽好,他这个寡母却是个麻烦。她膝下几个女儿个个娇生惯养,从没受过气,脸皮嫩心气高,恐怕和性情悭吝的陈老太太处不来。

赵家太太思忖片刻,端起茶杯吃茶,眼角不动声色打量陈老太太的脸色。老太太虽然一直在笑,极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样,但笑容十分不自然,和知县娘子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周围侍立的丫鬟神色紧张,老太太一个眼神丢过去,丫鬟不敢吱声,可见老太太平日积威颇重。

赵家太太暗叹一口气,要不是官人坚持要和傅家结亲,她不会特意走这一趟,也不知京师里的大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傅家这种小门小户,哪配得上赵家的闺女?哪怕那傅云章才高八斗,也不过是个乡绅家供出来的举人罢了,赵家是江陵府郡望,书香传世,找这么一个女婿,太委屈赵家小娘子了。

听说傅云章生得俊雅灵秀,如果他能考中进士,倒能勉强配得上赵家的门第。但是谁能笃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几千个考生,最后能赴殿试的也不过一二百而已,赵家家学渊源,也没能出几个进士。阁老夫人的老师赵师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这桩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等等再说。

赵家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官人怎么说,她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傅家吃苦头。她心里有了主意,说话间便不似刚刚那么热络了,知县娘子绞尽脑汁迎合讨好,她微笑以对,不怎么搭理,偶尔才纡尊降贵般回应一两句。

知县娘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奉承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家太太不打算在黄州县留宿,急着去渡口坐船,低头看了眼透过细密竹叶漏进亭子里的斑驳光线,笑着提出告辞。

陈老太太和知县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赵家太太执意要走。陈老太太一头雾水,频频看向知县娘子,知县娘子回以一个茫然的眼神,赵家太太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实在猜不出赵家太太背后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着赵家太太和几位赵家小姐乘坐的马车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赵家马车出了东大街,赵家太太轻轻吁了口气,余光注意到赵叔琬面色僵硬,含笑问:“琬姐这是怎么了?”

赵家二姐迟疑了一下,挨到母亲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家太太脸色微变,皱眉道:“琬姐,你带走傅家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不和婶婶说一声?”

听女儿话里的意思,那个叫英姐的小娘子并不在黄州县,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带走她的文章,实在太莽撞了。

赵叔琬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是傅容拿给我的,她说她可以替傅云英做主,他们傅家的小娘子都听她的。而且她问过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点头了。婶婶,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听她说这事经过陈老太太的允许,赵家太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捏捏赵叔琬的鼻尖,嗔道:“你这孩子,婶婶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太争强好胜!”

赵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婶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家的女孩哪点不好了,为什么三爷爷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们?反而偏心一个外人?他也就见了那个傅云英一两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学生,我爹娘求了他那么多次”

赵家太太沉默下来,目光扫一圈车厢,几个女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不服气的表情,显然都赞同赵叔琬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你三爷爷这么些年一直不肯再给族里的女孩开蒙,其实是有缘故的。”赵家太太靠着车壁,鬓边一枝双股镀金菊花纹发钗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晃动,垂珠轻轻摩挲发丝,“你们的堂姑——京师里的那一位”

她没明说那位赵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着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听说沈家的婆母不喜欢女子读书,便把闺中所作的诗词字画一把火全烧了。嫁入沈家之后,专心相夫教子,十几年都不再碰书本。还和她婆母说了些读书误人,后悔跟着三爷爷读书这样的话。三爷爷一辈子都是小孩脾气,一气之下,当众说以后不会教赵家的女孩读书,免得落人埋怨。”

听了她的话,赵家小姐们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连气鼓鼓的赵叔琬也不说话了。她们明白京师里的那位姑姑说的是谁,赵家只有一位女儿在京师,那就是阁老夫人赵氏。

赵叔琬捏紧手里的绸帕,从小长辈们都说她像京师里的堂姑,她引以为豪,堂姑幼时以才学闻名江陵府,嫁人以后深居简出,她以为那是因为堂姑忙于沈府中馈之事,才冷落了书本。没想到堂姑如此决绝,为了示好婆母,不仅烧了自己的诗词,还和她的启蒙老师三爷爷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头,咬紧唇,无声自言自语,三爷爷夸傅云英,却从不夸奖她,她一定要和对方比一个高下。

在武昌府盘桓了几天,到处都逛过了,渡口的热闹见识过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尝过了。

这天裁缝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爷告诉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两天后启程回黄州县。

黄州县比不上武昌府热闹繁华,县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条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逛遍县城主城,铺子里售卖的物件远不如武昌府的品种丰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几人还是激动不已,连傅云启和傅云泰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傅云章又带着傅云英去了一次长春观。

不巧监院道长不在观内,知客说道长去楚王府为楚王世子诊脉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来子,自幼体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如果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幸夭折,按着规矩,楚王这一系要除国回京居住,以后由其他皇室子弟来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宝贝儿子,整个楚王府都把世子当成菩萨一样供着。世子长于妇人之手,八岁之前几乎没下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身娇体弱,时常染病。

傅云章谢过知客,领着傅云英去拜见观内另一位老道,请老道为傅云英看脉。

道长们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权贵,别的不会,炼丹和望闻问切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傅云章不厌其烦,一次次和老道确认她没有患病,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然而傅云章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她和上次那样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证,“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会马上告诉丫头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云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长廊前笼下的幽暗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啪嗒一声,梅花桩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院子里的道士们指着他笑骂,哈哈笑成一团,他们虽然自小修道,但年纪不大,除了打扮衣着,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傅云章笑了笑,拉起傅云英的手,牵着她走出道观。

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发的时候和傅云章交好的书生们赶到渡口送他,几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别,十几个头束网巾、身着短袍的家丁冲着他们直奔过来,放下七八只盛满果酒、土产的大抬盒。然后让出一条道路,一名身着墨色直裰,腰束丝绦,手持洒金折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来,含笑和傅云章拱手。

渡口人来人往,周围的人认出来人是钟大郎,发出一阵阵抽气声。

钟大郎丝毫不理会窃窃私语的人群,笑着和傅云章约定下次文会上再聚。

傅云章淡淡应下邀约。

傅四老爷安顿好南边来的缫丝工匠,先带着傅月几人上了船,听家仆说钟大郎来了,忙下船过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着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张望。

傅云启和傅云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钟大郎。

“钟家大公子生得挺体面的,没想到却是那样的人。”傅月小声说。

傅桂一手搭在额前,对着人群的方向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这样的。他不是给咱们家赔礼了吗?我觉得他不坏。”

傅云启和傅云泰对望一眼,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爷和傅云章登船,岸上还传来钟大郎说话的声音。

富家公子蛮横不讲理,打死人命也不觉得什么。但他们真想和谁结交时,示好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绝不会有威逼之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不说,还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受宠若惊,如果不应下对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难容很对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爷就对钟大郎刮目相看。夜里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几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频频提起钟大郎的名字,说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吃过饭,傅云英回到船舱,芳岁打来热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浓稠,无月无星,江上凉风阵阵,关上门窗依然有风从缝隙涌进房里,吹得烛火不停晃动。

傅云英坐在灯下看书,烛火晃得太厉害,不一会儿她觉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预备就寝。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紊乱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同时上下跑动,到处都是沸腾的嘈杂人语。

第44章 自救

傅云英擎着灯走到里间,掀开罗帐,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会儿傅四老爷亲自找了过来,披头散发,衣襟大敞,手里提了只竹丝灯笼,趿拉着蒲鞋叩开舱门,让姐妹几人随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几条船都灯火通明,处处回荡着催促嘶吼声,船上气氛紧张,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随身的物件,紧跟着傅四老爷走出船舱。傅云启和傅云泰哈欠连天,跟在王叔身后和几人在舢板处汇合。那边傅云章也过来了,附耳和傅四老爷小声交谈几句,神情并不见慌张,几人一齐下了船。

渡口有数座吊脚楼,专门做南来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饭,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爷嫌弃客店腌臜,加上天不亮就要开船回黄州县,夜里从不下船,现在却不得不在吊脚楼的客房将就一晚。

吊脚楼大堂乱糟糟的,被官兵赶下船的商旅们一窝蜂冲进竹楼。人太多,几家吊脚楼住不下,老板和商旅们商量,客房让给女眷们休息,男人们在大堂打地铺。

商旅们常常在外行走的,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何况天气凉爽,并不计较打地铺,先把女眷们安顿好了,回到大堂讨论刚才的事。

店里的小伙计披衣起身,煮茶招待惊魂未定的女眷们。

热水送到门前,芳岁开门接过大铜壶,听到外面有个声音道:“听说水马驿的船被贼人盗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贼人。这才把我们全赶下船。”

一人质疑道:“水马驿的船谁敢偷?”

大堂响起吃吃笑声,“江上的盗匪连押送漕粮的官船都敢劫,还有什么不敢偷的?这里偏僻,水马驿的船夫全在花楼里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马驿只有几个老天拔地的老者守着,不偷他们偷谁?”

朱炎抓了把赏钱给伙计,给几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纪小,虽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挨着枕头,很快又睡熟了。

傅云英洗漱后爬上床,刚躺好,听到哐啷一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恐惧的惊呼声,外面大堂的门被人踹开了。

她睁开眼睛,侧头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没有出声,拢好散下来的长发,拨开蚊帐下床。

芳岁和朱炎在床边打地铺睡,两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窗纸往外看。

外面点了灯,依稀能看清楼下光景,槅扇正对着大堂一角,商旅们蹲坐在角落里左顾右盼,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看出他们非常不安。

几个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手里的弯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烧,大堂挤满人,但没人说话,跃动的火光照亮商旅们焦黄的脸。

傅云英犹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们,这时,忽然有人轻笑一声,道:“我等奉命缉拿盗贼,尔等不必惊慌。”

随着他的声音,脚步声骤起,更多的人涌进大堂。

这些人手执弯刀,个个人高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襕袍,外罩青布对襟长身甲,腰间系结带。

虽然隔得远,但傅云英分明听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时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那些并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镇抚司中负责差遣干办差事的锦衣卫。锦衣卫大名,有止小儿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后为平衡朝堂,给予锦衣卫极大的信任,北镇抚司的职权远远超过太监,不论平头百姓,还是朝中的达官贵人,无不对锦衣卫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锋芒。

老百姓们没见过锦衣卫办案,但锦衣卫的衣裳行头妇孺皆知。

吊脚楼老板战战兢兢跪倒在乔恒山面前,乔恒山问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恼官老爷,连累全家。

楼下要查,楼上自然也得查。

傅云英叫起芳岁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让她们穿好衣裳,免得锦衣卫踹门进来吓坏几个小姑娘。

锦衣卫办事利落,脚步声很快冲着楼上来了,接着,离楼梯最近的几间屋子传出一阵阵惊叫声。

傅云英点亮烛火,带着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婆子推开门,看她们安安静静等着,愣了一下,让到一边,“官爷,可以进来了。”

傅月和傅桂抓着彼此的手,把头埋得低低的,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双皂靴踏进门槛,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终不敢抬头。

楼下大堂,傅四老爷心急如焚,偏偏锦衣卫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动,急得汗如雨下。眼看着锦衣卫冲进几个小娘子的房间,里头却没有声响传出,不一会儿锦衣卫出,婆子关好房门,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碍事,英姐在里头。”一旁的傅云章道。

傅四老爷擦把汗,胡乱点点头。

※※

一晚上两次被惊醒,傅月和傅桂这一次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

芳岁紧靠着门,耳朵贴在窗纸上,细听外边的动静。

外面吵闹不休,锦衣卫几乎把几座吊脚楼翻了个底朝天。半个时辰后,什么都没找到的乔恒山跺跺脚,小声咒骂几句,带着锦衣卫们匆匆离去。数十人踩着竹梯奔向城镇的方向,吱嘎吱嘎的响声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等锦衣卫们离开,仍旧没人敢吱声。

众人屏气敛声许久,竹楼外只有呜呜风声和清风扯动布幌子的刺啦声传来。

商旅们松口气,互望一眼,纷纷上楼,找到自家亲眷,立刻收拾行李,预备离开。

“这里不能多待,他们去县城了,我们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没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江面也黑魆魆的。锦衣卫刚刚搜查过船只,所有灯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楼船的哗啦声响辨明方向。

傅四老爷不想担惊受怕,和傅云章商量过后,决定立刻就走。锦衣卫查案没什么可怕的,但锦衣卫不问青红皂白,动辄牵连无辜百姓的事屡见不鲜。一件平平无奇的小案子,他们任意发挥,想抓谁就抓谁,一顶阴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首辅的亲戚也得乖乖认栽,甚至波及半个朝堂。至于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钱财散尽、家破人亡是迟早的事。

刚才那位乔大人没抓着盗贼,显见着不甘心,万一恼羞成怒,回头拿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出气,他们岂不是成了待宰的鱼肉?

商旅们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爷。于是片刻后,刚刚人满为患的竹楼转瞬间便空荡荡了。

※※

傅云章先上船,带着莲壳清点人数,检查船上的贵重物品。

傅四老爷送傅云英几人回舱。

傅云启频频回头,给傅云英使眼色,看她不理会自己,提高灯笼放在下巴处,故意做鬼脸吓她,“说不定船上藏有强盗,你不害怕吗?”

傅云英没说话。傅桂挡在她身前,狠狠瞪傅云启一眼,“乌鸦嘴!没事吓英姐做什么?”

傅云启吐吐舌头,转头过去和傅云泰一起窃笑,兄弟俩高声讨论刚才看到的锦衣卫,对十几岁的少年郎来说,器宇轩昂的兵士是他们见过的最威风最气派的人。

突然,渡口传来喧哗声。

傅四老爷回头张望,脸色微变,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又回来了?”

远处遽然亮起数十支火把,如腾飞的火龙一般,风驰电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扑来。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热气。

火光之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钝响。

傅云章从甲板另一头走过来,轻声道:“他们是故意的。”

锦衣卫找不到逃走的盗贼,又或者他们只找到一两个,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虚张声势一番,然后放商旅们回船,做出要即刻赶去武昌府的假象,其实埋伏在山林之后,等着盗贼露出马脚。

傅四老爷急得跺脚,低声骂了几句粗话。锦衣卫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虚,把他们这些无辜百姓吓得一惊一乍的?

“还不如在吊脚楼等到天亮”

他的话还没说完,异变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无声暴起,纵身几个动作,直冲向傅月。

事情发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间,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