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站在婆子旁边,正细听傅四老爷和傅云章交谈,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迎面扑了过来,随即是一道铺天盖地罩下来的暗影,气息阴森可怖,她本能感觉到害怕,想抬脚躲开,双腿却像铁水浇铸一样一动不动,一声尖叫刚从喉咙里发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她摔倒在脏污的甲板上。

她头晕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来,四五个人扑到她身前,七手八脚把她抬起来,送到一边。她惊惶未定,泪水汹涌而下,不停挣扎。

“月姐,是我,别怕。”傅桂按住她的手,声音微微发抖。

她躲开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稳定下来,抱紧傅桂和赶过来搀扶她的婆子,回头一看,眼泪流得更凶了。

傅家家仆手执随手捡起的棍棒,将一个水手紧紧围在中间,两边人正对峙着。傅家家仆不敢动,因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紧紧攥着一个人的喉咙。傅云英被水手掐着脖子,双颧渐渐发青,神情却很平静,仿佛那几根随时能扭断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刚才英姐冲上来撞开她,她才能逃开的。

傅月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出声!”傅桂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后退。

傅四老爷脸色铁青,认出眼前这个莫名其妙伤人的水手并非傅家雇工。刚才太乱了,竟然没人发现。

“刚刚混上船的。”傅云章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先把人稳住。”

“这位英雄好汉”傅四老爷的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们一定照办!还请手下留情,官爷们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们喊一声,您的处境”

水手森然冷笑,并不想和傅四老爷多话,一边后退,一边道:“谁敢出声,我动动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云英喘不过气来,手指深深陷进水手的胳膊里,用力到发白。

但她始终眉头轻蹙,一声不吭。

傅桂说的对,傅云启确实是乌鸦嘴。现在她知道锦衣卫为什么去而复返了,渡口早就布置好陷阱,他们这些停靠的船只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锦衣卫的诱饵,包括吊脚楼的那番搜查,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傅四老爷心急火燎,牙齿在舌面上咬下一块皮,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痛,继续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头看着渡口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厉色,慢慢退到船头处,没地方可退了,身后便是汹涌奔流的江水。

傅云章心里一惊,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样?

傅云英双脚离地,脖子被人钳住,只能仰头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对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正努力和水手谈条件。因为呼吸不畅,她几次差点窒息,勉力强撑着不晕过去,掐住她的那双手像是从冰窖里伸出来的,凉意透骨。

她飞快思考,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愿意为她包庇这个凶徒,甚至护送他离开湖广也不要紧,可这人不急着提要求,也不怕锦衣卫发现这边的动静上来抓人,手心干燥,没有汗水,紧锢住她的手臂如钢筋铁骨,丝毫没有颤抖的迹象。

他说话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挟,逼迫锦衣卫放走他?还是锦衣卫抓他的事另有内情?

不管怎么样,锦衣卫和她不沾亲不带故,可不会为了一个小姑娘手软。

她才刚过上好日子,还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没有回报这一世的亲人,没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后的下场,怎么能死在这种无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云英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指不再挣扎,放松身体,缓缓合上眼睛。

正应付傅云章的水手察觉到她没有呼吸了,心头凛然,低头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放轻了。

就是现在!

傅云英凭借本能灵活地从水手怀里挣脱出去,身后是反应过来的水手扑过来的手臂,指尖已经碰到她的头发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想赶过来救她,但离得太远,水手已经够到她的肩膀,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翻过船舷,纵身一跃。

湖广长大的女伢子,四五岁起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去湖里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着日暮和霞光去江边游水,泡在江里长大,几乎个个都会凫水。黄州县隔几里便有条河,山路没有水路畅达,走亲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爷担心她从北方来不会凫水,特意让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学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还抓着从傅云英身上扯下来的一块碎布。傅家家仆呆了一呆,然后爆出愤怒的吼声,齐齐冲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边,傅云章愣了几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几步冲到船舷边,下意识想脱外袍,莲壳按住他的手,“少爷,您不要命了?”

他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莲壳又道:“您放心,五小姐会水。”

傅四老爷一叠声支使船上的水手,接连扑通扑通几声,会水的伙计仆人全下去救人了。

这时,才传来锦衣卫上船的声音。

第45章 获救

傅云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凉。

虽然暑热还未褪尽,但快入秋了,波涛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温,水下却寒凉刺骨。

她在水里打了个哆嗦,怕那水手也跟着跳下来,在水中潜了半会子,确定没有危险,才浮出水面换气。凉风吹拂,冷得她直打颤,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离傅家的船有一段距离,可能是刚才下潜的时候游远了。

不远处几声“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江上太黑,水浪翻涌,辨不清周围情景,只能看到高耸江面的船只和远处的渡口。船上人声嘈杂,有人在扬声叫她的名字,带着哭腔。

傅家人来救她了。

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呼吸困难,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肿了,疼得厉害,指尖刚碰到便觉一阵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连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风浪声太大,渡口又乱成一团,她对着傅家的船喊了几声,只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时嗓子已经坏了。

她只能节省力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费力游了一会儿,左腿抽搐了两下,一阵痉挛袭来。

恍惚间连吃了几口冷水,水花浇在脸上,危险临近的感觉反倒让她更清醒了一点,她再次确认方向,继续往前游。渡口的其他声音都淡去了,头顶的苍穹黑如泼墨,江水也泛着深沉色泽,她仿佛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间,怎么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时,破开水浪的潺潺声由远及近,有人发现她,朝她游了过来。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江水传来,“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长双臂攀住游过来的人,冰凉的手指尖碰到硬实的肌肉,温暖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往前凑,直到贴上对方的胸膛。

来人停顿了一下,揽紧她,臂膀轻轻绕过她的肩,带着她往回游。

游到一条小船前,船上提着灯的人看到二人,连忙撇下手里防风的灯笼,俯身拉男人上船,惊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怀里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后几步,让其他人为她取暖。

提灯的人为男人披上干爽衣裳,啧啧几声,“听说湖广的女子泼辣凶悍,我还不信,没想到传言是真的。我看着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吓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头的男人拱手,“大人,怎么处置潘远兴?”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云英被救起,他们卖力摇动船桨,小船如离弦的箭飞快往渡口驰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就像拨云见月,夜色中缓缓显出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两道剑眉轩昂入鬓,颊边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层浅青。

他好似没有听见随从问的话,出了会儿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语。

随从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闭上嘴巴不吱声了。

※※

夜风吹得旗帜幌子飒飒响,灯火昏暗。

傅云英感觉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声和晕黄的灯光一起涌了过来,她恍惚听见傅四老爷说话的声音。

有人抱起她,干燥的手指轻抚她的发鬓,摸到潮湿冰冷的江水,飞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后的家仆快去准备热水汤药。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嘶哑着道:“二哥。”

声若蚊呐,几不可闻。

傅云章双眉略皱,眼瞳明如清澈山涧,泛着泠泠寒意,唇边却扯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颔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胜感激,舍妹体弱,恐她受凉,须得即刻去请郎中医治,来日必当当面道谢。”

男人接过渡口属下递到手边的布巾擦拭湿透的头发,听属下一一禀报事情,偶尔出声下达指令。

灯笼高悬,他站在灯下,光线倾洒而下,半张脸孔融入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线条流畅而紧绷的下颌,看不清神情,闻言淡淡道:“顺手而已,请便。”

他望着江面的方向,但傅云章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简单几个字,隐隐透出一股慑人威严。

一个持弯刀的随从走到男人身后低语几句,男人脸上没有半丝表情,转身离开,锦衣卫们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条船行去。

傅云章垂下眼皮,立刻带着傅云英去寻郎中。

傅四老爷还想留下来打听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备厚礼相赠。但看男人排场极大,锦衣卫们显然以他为尊,刚才在吊脚楼担任指挥的乔恒山唯唯诺诺跟在他身边,比羊羔还老实,可见此人虽然只着普通卫士的袍服,其实地位尊贵,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稳举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听口音是北直隶人。不敢上赶着套交情,找了个随从模样的人谢了又谢,费尽口舌才得知刚才那个救起傅云英的男人姓霍。

按说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锦衣卫故意引诱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还是亲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爷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不敢深想锦衣卫到底在谋划什么,再三谢过霍大人的随从,命人从船上库中挑选几样礼物送上。那随从坚辞不肯收,银子更不愿意要。傅四老爷做足感激模样,看随从快要不耐烦了,才告辞回船。

隔壁一条船上恰好有个郎中,刚看过傅云英的伤势,说她脖子上的淤青最为严重,伤到喉咙,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他开了张药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离城镇远,道:“我那儿有几味药,先给小姐煎几碗吃着。明天再抓药也使得。”

傅云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爷走过来,郎中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傅四老爷心下稍安,叮嘱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余悸,嘀咕道:“这下能走了吧?”

话音才落,听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响,两名腰佩弯刀、穿罩甲的锦衣卫直奔上船,劈头就问:“刚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云章示意傅四老爷先别接话,上前一步,道:“舍妹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锦衣卫道:“叫醒她,大人有话问她。”

傅云章皱了皱眉。

※※

傅云英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冷得簌簌发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舱房,丫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服侍她脱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着灌下一碗滚烫刺鼻的药汤,温热的巾帕让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声。轻而软的被子盖下来,暖流一点点回到空虚的四肢百骸中,她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摇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边低语,“五小姐,那些官爷把那个恶人又带回来了。”

眼睫轻轻颤动,傅云章睁开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头,房里点了灯,蚊帐低垂,床前和门口之间的地上放了一张湘竹大屏风。

刚才傅桂在她床边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哑没法出声安慰傅月,只能给傅桂使眼色让她帮忙。终于清静下来睡了一会儿,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开一边蚊帐,朝门外咳嗽两声。

吱嘎一声,傅四老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进舱门,将一个双手被捆缚在身后的男人推到屏风前,瓮声瓮气道:“呶,你看,我们大人岂会骗你?”

男人正是刚才弄伤傅云英脖子的盗贼,名叫潘远兴,他抬头细细看傅云英几眼,脸色颓唐,“小娘子,对不住,我没想伤你。”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讥诮,不管男人有什么苦衷,方才那双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几次,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如果她没及时自救,等锦衣卫赶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领,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亲眼看到了,我们大人说话算话,答应你救人,就一定会救人。你给我老实点。”

等他们一走,傅四老爷赶紧关上舱门,破天荒念几句佛,小声嘟囔:“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云英几句,看她睡下,嘱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远兴踉跄着下了船。

渡口闹哄哄的,锦衣卫们来回奔忙,押送落网的人从不同船只走下来。

他们东躲西藏四年多,好几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过,数次九死一生,侥幸脱险,本以为这一次也能安然无恙,没想到几个月的缜密计划,不仅没能蒙骗锦衣卫,反而被对方一网打尽。

李寒石带着仆从家仆数十人,一路宴请宾客,结交名士,大摇大摆南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锦才是真正身负皇命之人。

好在世孙趁乱逃走了,他们故意拖延,就是为了给世孙争取更多时间,只要世孙安全,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潘远兴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觉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着他。

锦衣卫们侍立左右,中间一个裹披风的男人伫立在风口处,夜风吹拂,衣袍猎猎,摇曳的火光衬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宽阔,面庞冷硬。

“霍将军。”潘远兴冷哼一声,讥讽道,“阔别已久,没想到再见之时,我竟然是将军的阶下之囚。”

霍明锦抬眸扫他一眼,“朝中已无霍将军。”

潘远兴唉哟一声,“忘了恭喜霍将军高升!看我这记性,我还记得当年为将军送行,将军虽是舞象之年,却能号令千军,风华正茂,英姿勃发,风采冠绝京师。我当时心生向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随将军一晃几年,您怎么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纣为孽起来了?”他逼近霍明锦,咬牙切齿,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一口气道,“将军,我无意牵连无辜,你愿意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愿充当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为皇帝卖命,将军忘了那些为你舍生忘死的将士?定国公一家惨死,只留下世孙一条命脉,他才十岁!将军加官进爵的法子多的是,为何不放世孙一条生路?他的兄长是您的同窗好友,惨死刀下前殷殷叮嘱世孙去投奔您,您当真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身后一道腿风扫来,力士恐潘远兴伤人,上前几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窝,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霍明锦纹丝不动,俯视着他,沉默一瞬,一字字问:“徐延宗在哪儿?”

潘远兴抬眼看他,目光鄙夷,“无可奉告,霍将军,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霍明锦神色不变,眸光幽深,片刻后,冷声道:“好。”

潘远兴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哗哗声如潺潺的水波,一时轻,一时重,盘旋回荡,时有时无。

傅云英感觉到床前人影晃动,慢慢睁开眼睛。

芳岁斟了杯茶送到床头,搀扶她坐起,喂她喝下半盏茶润润肿痛的喉咙,然后取来煎好的药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并不需要人哄,一口气吃完药,漱过口,勉强吃了点容易克化的鹅油玫瑰馅蒸饼。

芳岁告诉她快到黄州县了,昨晚锦衣卫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们家的船,其他几条船也有人被带走,傅四老爷怕夜长梦多,得到锦衣卫的准许后,立刻启程,半个时辰后就能到家。

傅云英唔了声,下床在舱房里走了几步,饱睡了几个时辰,除了喉咙仍然隐隐作疼以外,她身上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给您脱下湿衣裳的时候看到这个”芳岁走到屏风后面,在衣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擎着一枚小巧的青绿鱼佩走出来,“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说”

傅云英接过鱼佩细看,绿料雕琢精细,玲珑剔透,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绝非凡品,不是她随身戴的物件。

第46章 回家

很快到了黄州县。

傅三叔和傅三婶夫妇俩在渡口翘首以盼,看到傅四老爷下船,笑着迎上前。

问过寒暖,傅三婶道:“老太太昨天问起好几次,灶上熬了一大吊子线粉鸡汤,快回家歇歇。”说完话,看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俩出奇的老实,傅月和傅桂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心下疑惑,没有多问,领着婆子往下搬行李包袱。

傅云英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出了舱房,迎面看见傅云章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穿蓝布袄裙的婆子。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目光飞快审视她一番,“这就好了?”他习惯早起,船靠岸后,想着小娘子身子娇弱,又在病中,交代莲壳在那边整理衣箱,特意过来照看,没想到她已经准备好下船,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

傅云英说不出话,点点头。

昨晚几条船上的人都吓得不轻,傅四老爷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今早船工们早起忙活时战战兢兢的,她这个死里逃生的人却面无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知该夸她懂事,还是为她近乎憨直的胆大发愁。傅云章轻叹一声,不由失笑,侧首示意身后的婆子离去,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吧。”

马车离了渡口,慢慢驰入街巷之中。

傅月、傅桂几人从小在黄州县长大,以为其他地方也和家乡是一个模样,在武昌府待了一段时日,才知什么是繁华热闹。以前她们觉得黄州县西大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柴米油盐,生活所需,玩器家具,活禽牲畜,卖什么铺子都有,还有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玩意儿。然而见识过汉口镇的繁忙景象后,再看车窗外只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长街,和武昌府宽阔整洁的大街小巷一比,那些窗前挂着幌子、曾让她们流连忘返的铺子仿佛黯然失色,再不能令她们雀跃欢呼了。

当然她们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兴奋激动。经过昨晚那一场惊吓,心大如傅云泰和傅云启都陡然变得乖顺安静起来,更别提多愁善感的傅月了,一早上她哭了好几回,傅桂怎么劝都没用,快被她烦死了。

“四叔说了,这件事不能让奶奶晓得。你把眼睛哭肿了,奶奶肯定要问,你这么笨,肯定瞒不了人,你让英姐怎么办?”

傅月拿帕子按按眼角,抹去泪珠,看着背靠车壁沉思的傅云英,颤声道:“英姐”

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又下来了。

傅桂直翻白眼。

傅云英按住傅月的手,朝她摇摇头。

她并没有无私到甘愿为不相干的人慷慨赴死,之所以救下傅月,一来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她考虑。傅月是傅四老爷的女儿,年级又小,在她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傅云章透过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她看着傅月和傅桂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所以那一下推开傅月的动作更多的是出于保护后辈的本能。二来她心智上并非孩童,每天坚持锻炼,加上继承了傅老大的一把子大力气,逃脱的希望比慌乱的傅月大得多。三来,她上辈子最后几个月在追兵的围追堵截下从京师一直逃到祁连山下,逃命经验丰富。

傅四老爷显然把她那一刻的果断冷静看成大义凛然,深受触动,简直恨不能让人刻一张英勇救姐的匾额挂到她房门前。

她没有多作解释,请傅四老爷不要把事情宣扬出去。

傅四老爷满口答应,同时愈发感动,甚至老泪纵横,当场便哽咽着许诺了许多东西给她。

傅云英没有推辞,坦然接受,四叔果然大方,金银黄白之物可比口头上的感激实惠多了。

转眼到了东大街窄巷前,傅云章和傅四老爷客气几句,在巷口分别。傅四老爷想起一事,取出傅云英一早给他的鱼佩,道:“锦衣卫来去无踪,咱们这等人也没门路寻他们。这块鱼佩雕工精细,可能是家传之物,我想托人送到京师去,再慢慢寻访那位霍大人。”

傅云章浓眉微挑,沉吟片刻,道:“四叔若是信得过我,不如把鱼佩交给我。我不日就要启程北上,钟大郎和其他几位举子和我同行,他们有亲眷在京中居住,可能听说过那位霍大人。”

“你要参加这一次会试?”傅四老爷马上忘了寻访鱼佩主人的事,喜笑颜开,絮絮叨叨起来,“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出门在外诸事不便,一定要多带些傍身的东西,你体格不健壮,恐怕受不了北方严寒,怎么不等明年开春再走?”

傅云章淡笑道:“不碍事,早点走不至于耽误考试,路上顺便游览古迹,结交文友,到京师后也好有个照应。”

巷口不是谈正事的地方,傅家院门打开,大吴氏、卢氏和韩氏在仆从的簇拥中迎了出来,小厮们搬运板车上的货物,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傅四老爷拉着傅云章匆匆叮嘱几句,约好闲时再详谈,才放他离开。

这一边傅月在傅云英和傅桂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姐妹几个下车,向长辈见礼。

卢氏看到傅月眼圈发红,以为她刚刚归家才会如此,没有往心里去,摸摸她的头发,笑向韩氏和傅三婶道:“怎么觉得她们几个好像长高了点。”

说说笑笑一阵,相携回屋,堂屋摆了一张黑漆雕花榆木八仙桌,鸡鸭鱼肉、精细果菜摆了满满一大桌,盛桂花藕片、酱板鸭、松花蛋、孔明菜、炒花生米的凉盘实在放不下,干脆码着放,摞了好几层。

今天阖家团圆,一大家子不必分开,同桌吃饭。

饭桌上傅四老爷说傅云英在武昌府的时候着凉伤了嗓子,要好好将养,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卢氏和傅三婶大吃一惊,嘘寒问暖一阵,叮嘱丫鬟去灶房煮冰糖雪梨羹给她润嗓子。

往常总喜欢挑三拣四的傅云泰和傅云启一个劲儿埋头扒饭,大吴氏心疼坏了,一心给两个孙子夹菜吃,埋怨说武昌府不如家里好,孙子都饿瘦了。

卢氏环顾左右,眼神从女儿和两个侄女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儿子身上,眉头轻蹙。她固然溺爱儿子,其实也晓得儿子无法无天,启哥是娇气不明理,那泰哥完全是任性骄纵,也就家里人肯忍让他,怎么去了一趟武昌府,回来之后儿子就跟转了性子一样?

她暂且不动声色,招呼众人吃饭。

散席后傅四老爷送大吴氏回房,细说这些天路上的事。傅月、傅桂推说累了,回屋换衣裳。卢氏眼珠一转,先去前院料理事务,傅四老爷带回来的东西要一样样分类登账,她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理清头绪。回到院子里,坐在廊下打盹的婆子听到脚步声,惊醒过来,擦擦口水,朝她直摇手,傅四老爷旅途劳顿,从大吴氏那边回来之后就睡下了,还没起。

卢氏想了想,“请大姐过来,我有话问她。”

※※

傅云英回到丹映山馆,发现枣树上红英缤纷,枣子熟透了,散发出一种甜腻微腐的香气,引得鸟雀时不时飞来啄食。

韩氏节俭,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全都舍不得浪费,抄起竖在门边的一根长竹竿轰赶偷食的鸟雀,竹竿上头系了红布条,晃动间刺啦响。她吓走一群又圆又肥的麻雀,回头朝傅云英笑道:“今年是头一年,前几天丫头要摘枣子,我不许她们摘,想着等你回来一起打枣子吃。”

傅云英笑了笑,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