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少年郎,以后将是她的同窗。

众人怔住,都觉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连角落里的人也这么认为。

人群骚动起来,众人情不自禁朝他还礼。

学长陈葵站在大门外,遥遥看着照壁前的动静,点点头,到底是头名,气度与众不同。

傅四老爷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中,捋须微笑。

傅云启和傅四老爷一样,腰板挺得直直的,听到旁人低语,眼眉舒展,一道与有荣焉的眼风扫过去:“云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妇人娇养长大的,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娇气做派,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点抛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摇摇头走开。

“恭喜。”

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

傅云英转过身,回以一礼,“赵兄同喜。”

赵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听说你小字应解?你是三爷爷的学生,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唤你应解,如何?”

他语气真诚,热情而又不失分寸。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仿佛情意无限,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这才是赵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时的态度。以往他对傅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土乡绅抱有偏见,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之下生出的那么一点阴暗心思,和傅云来往时难免带了点纡尊降贵的调调,想先声夺人,靠显赫家世将对方的气势压下。

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他客气以待,傅云冷冷的,他笑里藏刀,傅云还是冷冷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张榜,赵家子弟给了傅云很多次机会。

若能得赵家子弟照应,谁不欣喜若狂?

傅云分明能看懂他们的招揽之意,却始终无动于衷。

一般寒门学子身上与身俱来和后天形成的那种自卑、自傲、敏感、谨小慎微,傅云一样没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锋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坚决。

赵琪此刻方才明白,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眼界狭窄之人。

苏桐就比他聪明多了,赵家子弟言语间稍稍露出善意,苏桐便感恩戴德,是个善于变通的聪明人。

“赵兄真是客气,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赵兄呢?”

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打断赵琪和傅云英的对话。

傅云启插到两人中间,堆起一脸笑,问道。

赵琪面色不改,“唤我玉郎便是。”

傅云启脸色古怪。

赵琪尴尬了一瞬,解释道:“这是三爷爷为我取的。”

赵师爷其人行事随便,给侄孙取字也随便。既然叫赵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云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掩饰道:“哎呀!我考进正课生了好高兴!”

赵琪自诩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当初不该求赵师爷为自己取字,脸上神情不变,耳根却微微透出一点红,客气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原来赵家少爷也知道害羞,我还以为他脸皮比城墙厚。”

傅云启还记得赵琪当初登门道歉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作风,撇撇嘴,轻推傅云英往外走,“四叔高兴坏了,打发人去黄鹤楼包下一间雅室。”

傅云英扫他一眼,见他一脸欢欣,问:“你不是不想爬山么?”

“啊?”傅云启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脑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别说爬山了,现在让我跳进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

江城书院。

按规矩,新生入学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阅。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长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欢傅云的字,找姜伯春讨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吴副讲才刚拿走傅云的考卷。”

梁修己于是又来找吴同鹤。

吴同鹤正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

梁修己走到他的书桌前,目光落到镇纸压着的摊开的纸页上,有点讶异。

吴同鹤抄写的分明是傅云、苏桐、赵琪、钟天禄、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邻”为题的八股文章。

“抄写这些做什么?”

吴同鹤抬起头来,笑答道:“自然是给出题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闪烁了两下,捋须沉思,半晌后,忍不住发问:“莫非这位大人要前来书院讲学?”

声音里带了一丝期冀和压抑的激动。

吴同鹤笑而不语。

是夜,无星无月,夜色暗沉。

吴同鹤走过长长的回廊,靠近最里头一间书房。房里点着灯笼,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纱,笼下一地慵懒的浅黄光晕。

头戴草帽,身着夹袄的随从拦下吴同鹤,“夜已深了。”

吴同鹤拿出一叠纸,道:“不敢打扰大人休息,烦请代为转交。”

随从没有接,进房去通报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吱嘎一声大开,随从在里面道:“请进。”

吴同鹤轻咳两声,紧张地整了整衣冠,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低着头走近书房。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书架书桌案几椅榻,没有陈设玩器古董,只供了一只细颈瓶,瓶里一捧应季鲜花。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暗夜中花朵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书写,灯光打在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上。

灯下看人,愈显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

“我已罢官归乡,以后不必尊称大人。”

男人没有抬头,淡淡道。

吴同鹤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答应一声,奉上手抄的各份试卷,“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学子所作,我一一看过,还算能入眼。”

崔南轩嗯一声,停笔,接过考卷,“谁排第一?”

“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赵琪第三,钟天禄第四,袁三第五”

“并列第一?书院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倒是奇了。”

崔南轩慢慢翻看考卷,动作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不说话,吴同鹤亦不敢随便张口,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崔南轩挑了挑眉,手指点一点纸上一排字。

“这个傅云,就是二姐说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吴同鹤低着头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没错,我事后找人打听过,傅云送他妹妹前去长春观求医,停泊在渡口时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还以金银衣帛相赠,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谢。这后生人品端正,文采过人,难得还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实在难得”

崔南轩听他滔滔不绝,不置一词,待他说完,问:“见过?”

吴同鹤笑了笑,“见过几次,生得俊秀,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就是年纪尚小,不知以后如何。”

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响,灯火颤动了两下,继续燃烧。

崔南轩沉默一阵,撇下纸张,“赵琪和钟天禄就不必理会了。”

赵琪是赵家人,钟天禄姓钟,料想也出身富贵,都不合适。

吴同鹤会意,应了一声。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发问:“您果真会来书院讲学?”

“罢官归乡,还能如何?”

崔南轩说,手指轻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吴同鹤没敢接着细问,拱手退出书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见几团光芒慢慢靠近过来。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丫头提着灯笼,中间簇拥着一名眉眼俏丽的年轻妇人。一行人走到吴同鹤面前,妇人迫不及待问他:“我听丫头说,傅家小相公考进书院了?”

吴同鹤笑道:“不止考进了,还考了个第一呢。”

含笑说了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的事。

妇人听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见到他,就觉得他气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错。”

吴同鹤笑笑不说话,傅云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当然是越想越觉得傅云好。

崔二姐激动了一会儿,突然皱了皱眉,“上次还没好好谢过他,现在入院考试结果出来了,用不着忌讳什么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轩起了些争执,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吴琴不辞而别。母女俩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崔二姐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因有兄长护着,丈夫是兄长的幕僚,对她言听计从,因此为人母多年心性仍旧单纯,刚走不远就被拐子给骗走了。万幸她留了个心眼,让女儿吴琴假装哑巴骗过拐子,拐子没把吴琴一个女娃娃当回事,母女俩这才能找到机会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云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记挂着恩人,被崔南轩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后,寻思着前去当面道谢,顺便送还银两。

吴同鹤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诉她他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轩很有可能前去书院讲学,如果别人知道傅云是崔南轩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会疑心她的考试结果。

吴同鹤点点头,“考试结果业已公布,表姐但去无妨,再过几日傅云就要搬去书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这就叫人打点礼物,等从知府家接回琴姐就过去。”

表姐弟又说了些其他闲话方散。

考试名次公布后,考生们还需面见诸位教授,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据说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为答不出问题而被劝退或降级到附课生的。

傅云启大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云英教得好,抓得严,二是自己运气佳,走了狗屎运。等到教授们面前就原形毕露了,一定会被赶出书院!

“怕什么。”傅云英看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们只是想考校你的学问,又不是非要难住你,四书你背得滚瓜烂熟,应付抽背绝无问题,不用太紧张。”

傅云启哭丧着脸道:“刚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读书向来有点漫不经心,东读一点,西读一点,孙先生要检查什么,他就赶紧温习什么,没有章法。这些天多亏傅云英帮他理清思绪,他脑子里才渐渐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入院考试考完之后,他陡然放松下来,今早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无事,这种状况我也经历过。”傅云英不慌不忙,“这几天我列一份纲要给你,你照着纲要温习,先生问你问题的时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来也不要慌张,状元也会出错,何况你。”

傅云启心头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态度慢慢抚平,大松口气后,觉得饿了,开始努力扒饭。

家中仆人知道两位少爷考中书院的正课生,又惊又喜,得知书院教授还要亲自考校学问,心又提起来了。因着傅四老爷的吩咐,接下来几天下人们走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二人。

到赴书院拜见教授那天,傅云启一大早不必丫头催促便起来读书,抓着傅云英归纳总结的纲要反复背,吃饭的时候亦在默默念诵,出门的时候还在念念有声。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书院前很热闹,其他学子也都到了。见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云启紧紧挨着傅云英,一一招呼过去。

苏桐来得不早不晚,刚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时间,也不过来和傅云启、傅云英寒暄,自己找了个角落站着。

赵琪看到他,很快带着其他人迎过去,几人站在一处闲话,旁边的人偶尔附和一两句。

傅云启不解道:“桐哥怎么不理我们?媛姐的事和我们没关系啊?”

苏桐救过傅云启和傅云泰,为此手臂受伤无法参加考试,傅云启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他要和整个傅家断绝往来,你我都姓傅。”

傅云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种直觉,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爷讲述的那样简单,苏桐这人深藏不漏,搬来武昌府后,他身上那股隐隐的郁气立刻不翼而飞就好像和傅家脱离关系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样。

苏桐也许是个隐患,傅云章现在能压制住他,让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当然把希望寄托在二哥对苏桐的威慑上。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

辰时中,几名小文童出来迎接他们,神色恹恹的,似有些不耐烦。学子们找他们打听各位主讲的喜好脾性,他们爱答不理的,态度冷淡。

学子们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愤愤。

小文童中的一个觉察到众人的不满,忙道歉,“还请见谅怠慢之处,今天崔探花前来讲学,我们几个因为受罚不能前去旁听,心里难受,实在笑不出来。”

众人顿时激动万分。

崔南轩罢官的事已经传开了,早有传言说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并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带着家人在武昌府赁了间宅子住。他们正愁没有机缘一堵崔探花风采,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来了江城书院!

“我们也能去旁听吗?”

娇小玲珑、穿一身春绸袍的钟天禄立刻发问。

小文童摊手,摇摇头,“崔探花讲学,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讲堂周围有杂役看守,我们进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进去,我们早就在里头听课了。”

众人面露失望之色。

却听赵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长住武昌府,以后必定还会来讲学。”

对喔,讲学不可能只讲一堂课吧?他们是书院的学生,还怕没机会见到崔探花吗?

众人恍然大悟,收起懊丧之态,纷纷笑出声,有几个激动的甚至当场蹦起来欢呼。

这其中,唯有三个人始终反应平静,似乎对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轩并不感兴趣。

一个是袁三,他正像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娃娃一样伸长脖子四处观望,打量书院坐落于青山绿水间的亭台楼阁,摸摸栏杆,拍拍廊柱,啧啧称奇:“这书院比我们县太爷家还阔气!”

周围的人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

一个是周大郎,他两只眼睛一边用来瞪苏桐,一边用来瞪傅云启和傅云英,精力不够用,压根没听清到小文童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自然是傅云英。

她只是诧异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轩在做什么。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愿就此沉沦,一面讲学以宣扬名声,一面施恩于年轻学子扩充人脉。以他的本事,湖广本地士子哪个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复之时,说不定比以前的礼部侍郎更为风光。

小文童把众人带到教授们的办公之所前。

张榜的时候按照名次从后往前公布,今天却是反着来的,傅云英和苏桐头一个被叫到名字。

“傅云,苏桐,你们过来。”

傅云英和苏桐越众而出,在身后众人带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注视中,走进院子。

老实说,饶是傅云英早有准备,但一走进正堂,看到十个面容清矍,目光锐利,或年轻,或年老的教授围坐一圈打量自己,心头还是打了几个颤。

旁边的苏桐也吓了一跳。

这架势,就好像官府升堂审案一样。

还好赵师爷也在其中,而且还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云英眨眼睛。

她惊诧了片刻,慢慢缓过神。

正堂供先贤圣像,傅云英和苏桐先规规矩矩朝圣像作揖,然后朝十位教授揖礼。

教授们含笑望着他们,待他们礼毕,开始发问。

问的都是些四书五经的原句,有单独问傅云英的,单独问苏桐的,也有同时要求他们俩一起回答的。

两人聚精会神,应答如流。

见他二人从容不迫,基本将经籍背得八九不离十,遇到为难的问题时并不会一味逞强,而是谦虚说出自己的看法,教授们点点头,对望一眼后,道:“望你二人入院后莫要骄傲自满,须得秉持谦逊刻苦之风,做好表率。”

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他们回去。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马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样,先生的问题难不难?”

“先生到底问了什么?原话是什么?”

“是不是要不要背经籍?要问策?要当场破题?”

傅云英淡淡瞥一眼前来拉她袖子的钟天禄。

钟天禄脸上一红,放开她的袖子,退到一边。

众人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纷纷后退,跑去堵苏桐。

苏桐脾气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复刚才被问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