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江城书院公布考生名次的日子。

书院门前熙熙攘攘,挤满前些天应考的考生和他们各自的家人,附近闲着无聊的山民也跑来看热闹。

照壁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挤得风雨不透。

傅四老爷打发两个伙计在门前等张榜,带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坐在茶摊前等消息。

他要了一壶茶,道:“桐哥今天来不了,一会儿记下他的名次,回去的时候顺路告诉他。”

苏桐坚持要到武昌府来求学,苏娘子和苏妙姐百思不得其解,听人说书院会给优秀的学子发放膏火和花红,才肯随他一起来。

傅四老爷刚到武昌府,第二天就找到苏桐,让他搬到大朝街去住,傅家在那边的宅子是空着的。

苏桐坚辞不肯,傅四老爷送他银两,他一分不要。

府城物价比黄州县高,他们母子几人赁屋居住,什么都要费钞买,喝碗水也得给钱。傅四老爷劝他收下,他笑着婉拒,说自己在书肆找了份抄书的活计,可以养家糊口。

傅四老爷怕伤了苏桐的脸面,没有强求。回到贡院街,却连连叹气。

苏桐这是要彻底和傅家划清界限。

“媛姐不是快出嫁了吗?大家都说她的亲事找得好,谁晓得她心里竟然还想着桐哥!前不久媛姐偷偷回黄州县,想和桐哥一起私奔还好桐哥不糊涂现在大房那边的人骂他狼心狗肺,说他不知回报傅家恩情,反而私底下勾引媛姐,想趁机抢夺傅家的家财桐哥一气之下才走的。”

傅四老爷说完大房那边的变故,警告傅云启,“以后当着桐哥的面,不要提起家里的事,晓不晓得?”

正伸长脖子听八卦的傅云启连忙收起玩笑之色,点头答应。

傅云英听到这里,倒是挺佩服傅媛的。

奔者为妾,人皆贱之。这可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按照律法,良家女子私奔,夫家或娘家告到官府,官府追捕女子,按律可以直接将其发卖。

苏桐若果然和傅媛私奔,官府有权把傅媛抓回去发卖为奴。苏桐也可能被傅三老爷扣一个拐骗良家女子的罪名。傅媛爱慕苏桐,苏桐却不愿为她冒这个险。

傅媛勇气可嘉,但她受父母养育长大,离开傅家不可能养活自己,事前也未得到苏桐的回应,而且已经定亲了,如此不管不顾,不只傅家人不理解她的做法,苏桐大概也怪她连累自己。

她蠢,冲动,不顾后果,自讨苦吃可如果傅三老爷当初给了她选择的机会,没有逼迫她嫁人的话,她未必会铤而走险。

张榜依照科举考试的惯例,考生名次从后往前分批公布。

苏桐今天不来,借口是要去书肆抄书,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想避开其他人。傅媛的事情压下来了,但武昌府和黄州县离得并不是很远,难保别人没听到风声。

比如和他有隙的周大郎很可能已经知道他脱离傅家,正盘算着趁他落单时给他一个教训。

周围闹哄哄的,傅云英收敛心思,低头看着茶碗里的茶梗,默默背诵今天早上刚读的一篇游记。

书院门口,陈葵揣着红纸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生员。

哗啦一阵鸡飞狗跳,考生们全部涌了过去。

早上寒冷,有人趁机在照壁前支起摊子卖烤玉芦,熟透的玉芦散发出一阵阵勾人的甜香。能供养家中子弟入书院进学的人家大多家境不错,等久了正好腹中饥饿,掏几个钱买一只玉芦抱着啃,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掏钱出来。

开始张贴红榜,越来越多的人往照壁前挤,卖烤玉芦的大声吆喝。

旁人嫌他的叫卖声盖住里头的人念红榜的声音,站在摊前和他理论。不知怎么一言不合扭打起来,打翻摊子,滚烫的木炭滚得到处都是,烧开的沸水四溅,周围的人尖声惊叫,慌忙后退。

傅四老爷是个热心肠,见闹得不像样,给王叔使了个眼色。

王叔会意,走过去调解。

书院那边的生员也被惊动了,上前问询情况。

卖玉芦的男人滚在地上撒泼,非要掀翻摊子的人赔偿。

掀摊子的人见事不妙,却早就混入人群不见了。

正不可开解,却听人群里传出一声清喝,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抓着一个咬牙切齿的中年男子的肩膀挤出人群,“呶,就是他!”

傅云启一手搭在额前看热闹,推推傅云英的胳膊,“你看,那个人!”

傅云英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打抱不平的少年赫然是考试当天被生员拦下的长沙府考生,浓眉大眼,一脸凶悍相。

今天他也是一身体面衣裳,穿的却是草鞋,对着生员叽里呱啦,不过没吐唾沫。

书院的仆人很快将一地狼藉洒扫干净。

玉芦摊子的动静没有影响到考生们,他们望着照壁上粘的红纸,焦急寻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的当即面露笑容,高声欢呼。

没找到的神色颓唐,还得强忍着不露出失望之色,以免被旁人嘲笑。

眼看第七十名到四十一名都公布了,伙计却没找到傅云启或者傅云这两个名字,心中忐忑,不停擦汗。

接着是四十名到三十一名,仍旧没有两位少爷的大名。

伙计额前冒汗,后悔不该讨这个差事,原以为可以得赏钱,没想到两个少爷都没考进附课生,别说赏钱了,大官人不打他就好了!

他苦着脸找到王叔,“这可怎么回官人?”

王叔瞪他一眼,“附课生里肯定有少爷的名字!”

钱都出了,怎么可能连附课生都泡汤?按书院往年的做法,一般会把没有参加考试的附课生名字放在最后面,参加考试的全部按名次排列,不管什么身份。杨家少爷缺考,可他出身富贵,所以名字就排在附课生最末。少爷正正经经赴考,就算考了个倒数第一,也不该榜上无名啊?

伙计撅着嘴巴道:“我真的没找到啊”

王叔不认字,推搡着伙计往里挤,“肯定是你看走眼了,你再重新找找。”

伙计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名字都确认再确认,声音都在发抖,“真的没有”

这时,陈葵接过同窗交给他的红纸,张贴三十名到二十一名的名单。

伙计一眼瞥到上面一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一股喜意从脚底窜到头顶,登时乐开花,“少爷竟然是正课生!”

都以为傅云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只学会几个字,谁曾想少爷这么争气!

伙计顾不得其他,小跑回茶摊前,笑盈盈道:“少爷考中了二十八名!”

傅四老爷喜出望外,看一眼傅云启,笑道:“好孩子,给你四叔争光了!”

傅云启不敢置信,从条凳上跳了起来,动作太大打翻桌上的茶盏,袍角被溅湿了一大片,手上也泼了滚烫的茶水,他顾不上烫红的手背,抓着伙计再三确认,“我,正课生?”

伙计点头如捣蒜,“是的,少爷,我看得真真的!”

大家都笑了。

茶摊周围的人拱手恭贺傅四老爷,考上江城书院的正课生,基本代表着一两年后一定能考中秀才。

傅四老爷笑着和众人客气几句,眉飞色舞,眼睛亮晶晶的。

傅云启惊喜过后,呆呆地发愣,回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傅云英看。

目光炽热。

傅云英扫他一眼,“恭喜九哥。”

“英姐。”傅云启强行握住她的双手,使劲摇了几下,“以后我都听你的!”

傅云英一笑。

“我说真的。”

傅云启见她不信,有点委屈,松开她的手,心里加了一句。

“云哥是第几?”

傅四老爷缓过劲来,想起那边还在继续张榜,问伙计。

伙计来回跑了好几次,告知他们前十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几个,周大郎排第七,那个长沙府少年名叫袁三,排第五。

公布到第五的时候,袁三站在照壁前,叉腰仰天大笑,然后手指周大郎,低声咒骂了几句,挑衅意味十足。

周大郎气得脸色铁青。

这一下,大家都记住袁三了。

傅四老爷被逗笑了,虽然他年长,不该和小孩子置气,但只要听到周家人吃瘪,他不由自主想笑。

名次陆续公布,人群渐渐散去。

仍有考生留下不走,想看头几名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剩下前四没有公布,傅云英眉头轻轻蹙起。

傅云启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英姐,你一定在前几名,怕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她有信心能排进前十,但前四的话

照壁前一片恭贺之声传来,伙计回到茶摊前,低着头说:“武昌府钟家少爷第四,赵家少爷是第三。”

只剩下第一和第二了。

伙计刚才还敢笑嘻嘻说话,这会儿不敢嬉皮笑脸,回话的时候揣着小心。

傅四老爷神色如常,“晓得了,再去看。”

扭头轻拍傅云英,安抚她道,“不怕,还有赵师爷呢。”

傅云英嗯一声。

或许她的文章写得太锋芒毕露了,失了含蓄,山长不喜。

但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落榜。

最后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迟迟不公布,考生们等得不耐烦,抓着陈葵打听里头的情形。

陈葵应付众人的追问,满头是汗,“名次已定,大家稍等片刻,马上就送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名生员从门里走了出来,手里却只拿了一张红纸。

陈葵忙接过来看,扫到纸上的名字,面露讶异之色。周围的人立刻如潮水一般朝他涌过去,他忙收起红纸,含笑走到照壁前。

站在照壁最前面的人念出红纸上面的字,“这是怎么回事?”

一片哗然。

考生们交头接耳,大声议论。

嗡嗡的嘈杂声一直传到茶摊这边,傅四老爷心头焦急,站起身,双手握拳,“去瞧瞧。”

伙计答应一声,正要走,傅云英忽然道,“等等。”

她站了起来,唇边噙着一丝笑容,“也该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文观止》:清朝时编的教材。

《东莱博议》:南宋学者吕祖谦评论春秋时代一些人和事而写的一系列文章。

第63章 打击

江城书院,过二门,进讲堂,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

已近巳时三刻,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搓搓手,驻足侧耳细听。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忙赔笑着讨饶。

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

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傅云,苏桐。

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气氛却很平和。

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眉飞色舞,一边剥花生,一边笑道:“你们别问我,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我就选他!”

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看向其他人。

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没有一丝错漏之处。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

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他虽是科举出身,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年老之际,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他激动难安,亦生出几分雄心,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还差了点,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是个好苗子,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轻笑出声,气势凌厉,格式严谨,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只好将主讲、副讲们召集一堂,由众人评判。

结果不巧,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大家辩驳来辩驳去,一半人选苏桐,一半人选傅云,还是争不出结果。

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倒是好办。

但赵师爷是什么人?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

他不仅不退出,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神情为难。

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缓缓道:“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端妍润丽,虽是台阁体,但未失欧、赵风骨,有大家风范。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结体还要再练练,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难得啊!”

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爱,夸他是“我朝王羲之”。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重要制诰、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台阁体”。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读书人纷纷效仿,台阁体流行一时。

以至于到后来,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发挥。

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导致书体全无个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无生机的局面,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但大势所趋,无可奈何。

人人皆习台阁体,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

梁修己笃好书法,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幼时师从名师,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纷纷点头附和。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温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边,帮他续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

温雪石微笑道,“可论文章,他观点强势,语多奇警,虽然能自圆其说,还是失了庄重之调。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紧扣题旨,语句朴实无华,对偶齐整,元气内蕴,略有古风,若细加雕琢,必成大器。”

众人齐齐点头。

“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挥洒自如,字字铿将,我都被他说服了。”

一名副讲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年纪比苏桐小。”

赵师爷见缝插针,嘀咕一句。

众人停下争执,笑得更加欢快。

他们身为师者,喜欢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低调和厚的学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

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全无私心,劝他道:“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科举没有两个状元,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双唇颤动,拍一下案桌,长身而起,“好!”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但“傅云”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列于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挤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红纸,被旁边看守的生员客客气气拦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杂,傅四老爷站在原地发愣。

片刻后,他忽然两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云英也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没想到竟然和苏桐并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过神来,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傅云启也罕见地没有大叫大嚷,仰头看着刚贴上的红纸,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学子议论纷纷。

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当然也有不满书院做法而大声质问的。

陈葵不搭理学子们,贴完红榜,领着生员们陆续离去。

苏桐没有来,全场学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不约而同看向傅云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气,就算面上没露出什么,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们此刻的不甘。

当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里,罗衣绣袍,面如美玉,一时竟觉得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傅云英淡淡扫视一圈,微微颔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