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把信送到四楼,被锦衣卫拦下来了,他忙将信奉上。

一名主簿听到外边说话声,走出来看,听伙计说明原委,视线扫一眼信封,见字迹挺秀,不似寻常人的笔迹,咦了一声,怕是机密大事,忙接过信,回房送到崔南轩手边。

“大人,您的信。”

崔南轩皱了皱眉,接过信,漫不经心扫一眼,神色未变。

手指却骤然捏紧信纸。

这是他的笔迹,而这封信并不是他写的。

他素来谨慎,平时书写公文用一种笔迹,私下里书信往来却用另一种笔迹,他的书房看守得很严,谁能模仿他的字迹?

崔南轩定了定神,霍明锦就在一旁坐着,当着他的面藏信的话太过刻意。

他不动声色,拆开信,一目十行,飞快看完。

这回他没能克制住脸上的表情,目光闪了闪。

信上说知道他亡妻的尸身葬在何处,要他立刻前去宝通禅寺。

不管信上说的是真是假,崔南轩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这事不能让霍明锦知道。

霍明锦的心思,他很早就发觉了,早在霍明锦南下抗倭之前。

魏氏是崔家妇,她死了,也得葬在崔家祖坟。

楼梯上方传来噔噔几声,不一会儿,石头领着三个人跑下楼,跨上马,往宝通禅寺的方向飞驰而去。

傅云英趴在窗前,看着石头几人的马跑远,叹了口气。

崔南轩果然没有中计。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于他来说无足轻重,哪里比得上眼前的大事要紧。

她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能支开崔南轩的随从也好。

崔南轩那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博古通今,洞察人心,但因为不屑于人情世故,对家务俗事几乎一窍不通,较真,执拗,常常让人哭笑不得。

崔家和魏家有婚约在前,所以他到了京师以后,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理直气壮找到魏家要求迎娶她,完全不因为自己一贫如洗而底气不足。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娶了翰林家的千金,京师的人指指点点,嘲讽讥笑,说什么的都有,他恍若未闻,大大方方穿着打补丁的鞋子拜访魏选廉。

她死了,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将她葬入崔家祖坟,哪怕两人已经决裂。

傅云英知道,若崔南轩发现她还活着,势必要抓她回去,他不在乎她在想什么,是他的妻子,就得待在他身边。

如果被抓回去,他不会再给她逃出来的机会。

她只能用尸身来试探他,上辈子她死在甘州,没有人找得到尸骨。

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

崔南轩想找到尸骨,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宝通禅寺那边打点好了,石头他们找不到送信的人,他们只会找到让崔南轩坐立不安的东西。

王大郎端着一碗醒酒汤回来找傅云英,她接过碗啜饮几口,心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既然躲不过,那就主动迎难而上。

她努力自立,等脱离傅家以后,迟早还是会对上沈介溪的,既然如此,那么今天便不能置身事外。

让崔南轩怀疑也不要紧,为了救徐延宗,只能冒险一试,而且她了解他,有无数个办法把他的怀疑引到另一个方向去。

和落到崔南轩手里比起来,她宁愿先惊动霍明锦。

他们俩都和沈介溪有仇,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打动霍明锦。

能给沈介溪添点堵,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还可以多一个帮手。

快到正午三刻了。

此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一般处斩犯人都选在午时三刻。

傅云英望一眼楼下跪在高台上的徐延宗,转身往楼上走。

她一步一步踏上咯吱作响的竹梯,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句轻笑,“怎么是你?”

傅云英抬起头。

李寒石立在三楼和四楼之间,带着几个随从往下走,看到她,含笑道:“跟着过来瞧热闹的?这种地方可不好玩。”

傅云英笑了笑,拱手揖礼,“李大人。”

没想到李寒石会突然出来。

没有时间拖拉了,她直接道,“听说锦衣卫霍大人在此处,他曾对小子有恩,还请李大人代为引见。”

李寒石愣了一下,眉头轻皱,“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下去。”

不等傅云英再说什么,他示意身后的随从拉开傅云英。

“不瞒李大人,小子有要事求见霍大人,请李大人通融一二。”傅云英正色道,踮脚在李寒石耳边低语几句,“小子刚才听见人群里有人用北方方言交谈,似乎是今天处斩犯人的同党。”

理由好编,到底听到什么由她说了算,先混进四楼再说。

李寒石神色骤变,知道傅云这人少年早熟,而且是湖广本地人,绝不会轻易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二爷吩咐过今天但凡有任何异常,不得惊动其他人,直接交给他处理。

沉吟了片刻,李寒石吩咐左右,“送他去四楼。”

四楼包厢里里外外守卫森严,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冰冷刀光。

锦衣卫个个人高马大,傅云英还没到他们肩膀,跟着进了包厢,飞快扫视一圈。

屋子里坐满穿青袍的官员,众人凝神望着楼下正在磨刀的刽子手,没有人注意到她。

只有崔南轩皱眉看了她两眼,旋即移开视线。

她屏息定神,一步步走到最当中的圈椅旁。

第73章 做戏

霍明锦大马金刀坐于窗前,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节分明,腕上绑了鹿皮臂鞲,手指微曲,按在长剑剑柄上,似乎随时准备和人交手。他面色平静,眼眸低垂,凝望楼下拥挤的人群,下巴颊边一层淡青胡茬。

锦衣卫弯腰凑到他身后,附耳说了一句话。

傅云英站在圈椅后面,还没整理好思绪,就见霍明锦听完属下的禀报后,蓦地转过脸。

冷厉的目光像刀尖一样飞快刮过她的脸,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她怔了片刻,对上霍明锦冰冷的视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离得这么近,能看到他眉宇间带了几分倦色,眼神阴鸷而空洞,仿佛隐于云端俯瞰尘世的神祗,高贵冷漠,没有任何感情。

“带他去间壁。”

霍明锦起身,淡淡道。

傅云英松了口气,能避开崔南轩当然最好。

她跟着锦衣卫转了个身,刚走出两步,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温和嗓音,“云哥,过来。”

是崔南轩。

傅云英眉尖微蹙。

这时候开口叫她,崔南轩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锦刚起身,听到崔南轩叫住傅云英,语气还十分亲近,眉头皱了一下,扫一眼神色为难的傅云英,“走。”

完全不将崔南轩的突然插话放在眼里。

房间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知府范维屏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打圆场。

傅云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轩致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

崔南轩正襟危坐,目送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出去,倒也不生气,回头间,撞上范维屏探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范维屏收回视线,崔南轩于江城书院讲学的事还是他牵的头,遂点头道:“原来是大人的学生。”

心里暗暗腹诽,傅云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么对自己的老师,以后崔大人断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爷爷的学生,脾气这么烈。

如果范维屏能读懂傅云英的心思,他就该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轩的好脸色。

真的认下崔南轩这个老师,那么在世人眼中傅云这个人定然会被自动划拨到沈党一派,不管崔南轩和沈介溪现在是不是起了隔阂,他们利益一致,属于同一个利益团体。

她宁愿和崔南轩交恶。

可惜她没法改变傅云章的想法。

傅云章表面上温和,实则决断分明,从他平时的口风和他信上写的和沈党清流人物相谈甚欢的内容来看,他不仅喜欢崔南轩的文章,和崔南轩政见相合,还因为同是湖广出身的缘故,和沈党一派更为亲近。

虽然他无意涉足官场,而且帮姚文达传递消息,看似哪边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选,他应该会选沈党。

楼下人声鼎沸,嘈杂中仍能清晰听到刽子手磨刀的声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渗人。

间壁包厢是空的,傅云英低着头,迈进门槛。

里屋一阵窸窸窣窣,听到开门声,随从们钻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爷,没有什么异常。”

原来这四五个头戴毡帽、穿圆领中袖罩甲、作随从装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处,监视酒肆周围的动静。

傅云英不由庆幸,幸好刚才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锦唔了一声,示意随从关上门,“把你听到的复述一遍。”

这话显然是对傅云英说的。

她抬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将军”

房里瞬时静了一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周围的随从横眉怒目,双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怒视着她,嘶声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随从们的怒火从何而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变脸了?

难道是为了“将军”两个字?

属下们动怒,霍明锦却平静如常,脸上没什么表情,摆了摆手。

随从们立刻低头退下。

一个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捧着一只竹丝托盘走上前,“大人。”

霍明锦端起青花红彩细瓷杯,掀开杯盖,动作漫不经心,眼睛望着傅云英,等她开口。

“霍大人”傅云英忖度着改了个称呼,见周围随从安静下来了,心头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

她抬起眼帘,目光不经意落到一双手上,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心头泛起一种古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开视线,她压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多想,接着道:“小子”

话还未说完,脑海中遽然闪过一道雪白电光,霎时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浑身一个激灵。

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里。

霍明锦仍望着她。

傅云英低下头,放开昨晚连夜写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恍惚听见两个北方口音的人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她随意捏造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一些为定国公一家惨死感到愤愤不平的怨望之语,其中还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锦听完,不动声色,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失望一闪即过,犹如电光朝露。

他扫一眼左右,一名随从走出来,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拉她到一旁细细盘问。

她这两夜颠来倒去想过无数遍该怎么应对,字字句句反反复复推敲,自忖没有什么破绽,脸上故意露出惧怕紧张之色,在随从的再三逼问之下,先是从容应答,然后磕磕绊绊起来,仿佛被锦衣卫吓住了,但从头到尾都笃定自己确实听到有人讨论要想办法救徐延宗。

随从问了半天,觉得她没有撒谎,哪有人吃饱了没事干拿这种事骗锦衣卫,而且眼前这个少年谈吐不凡,衣冠整齐,一看就知是个诗书满腹的富贵少爷,不会轻易扯谎骗人玩。

“这是赏你的。”随从回到霍明锦身边复命,说了几句话后,折返回傅云英身边,掏出一枚银锭给她。

傅云英道:“但愿能帮得上大人们。”

推辞了几句,不敢往霍明锦那边看,转身出去了。

她感觉身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背影,放慢脚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传来“咔哒”一声,门轻轻扣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少年出去了。

霍明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经凉透。

旁边戴毡帽的男子佝偻着腰,低声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除了几个书生聚在一处痛骂沈阁老和皇上,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傅云我没见过,他年纪这么小,又是土生土长的湖广人,一口湖广话说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过来,拱手道:“二爷,傅云说的没错,围观的老百姓中确实有一群北方商人,来武昌府贩货的,他们也确实同情定国公,不过也就是口头上说说,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闹事。”

也就是说,傅云小题大做了。

但真正小题大做的人,其实是他。徐延宗亲口告诉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抱着期望,然后一次次被现实打破希望,伤口溃烂再愈合,愈合再溃烂,永远没有结疤的那一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茶钟扣回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不过有一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戴毡帽的男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锦皱眉,“说。”

毡帽男子挠挠脑袋,“傅云是黄州县人没错,他有个妹妹却是从甘州接回来的,现在跟着张道长修道。”

“哪一年接回来的?”

毡帽男子忙将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细细说了,“这傅家只有傅云泰是亲生,其他几个少爷都是抱养的。上回在渡口”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小的差点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云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爷替小的救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霍明锦神情冷淡。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砍头并不好玩,刽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鲜血,“咕噜咕噜”,人头跌落高台,滚了好远,直到碰到锦衣卫的皂靴才停下来。

刽子手身经百战,动作利落干净,徐延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地,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静了静,妇人们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们也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大着胆子吆喝出声。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厉害,说一刀就一刀,比杀猪的手劲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头散乱的头发,提起人头送回高台上,待会儿要送到城门口悬挂起来,示众十日。

酒肆里,赵琪等人掩上窗户,感叹了几句,吩咐伙计烫酒上菜,给年纪最小的几个小少爷压惊。

小少爷们不肯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但焦黄的面色却明明白白道出他们心里的恐惧慌张。年长的几个少爷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闹,闹成一团。

砍头那一瞬的凝重压抑只持续了几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扫街口,血迹很快被清扫干净,漕粮街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祥和。

傅云英回到包厢,手指按在眉心上。

“云哥,你刚才去哪儿了?”

赵琪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吃了壶酒,有点上头,刚才听别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意气,跑到楼上向几位大人告状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闯祸”

听起来实在不像傅云能做出来的事,赵琪愣了一下,面露讶异之色,目光落在他脸上。

傅云英刚刚故意灌了一壶桂花酒在腹中,双颊微染嫣红,眸子湿润,和平时的冷静不一样,水汪汪的,有点楚楚可怜的感觉。眉心发红,像点了一枚殷红朱砂。

赵琪呆了一呆。

傅云这人向来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这种弱不胜衣的情状?

众人都知道他才学好,手不释卷,博闻强识,平时看他,只注意到他气度从容,英气勃勃,看似性情温文,实则是个不肯吃亏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并不是唯一一个敢出头的,但每一个试图欺负他的人都被他当场狠狠回击,他入院还不到半年便已经成为新入学的一批学生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动摇甲堂堂长杜嘉贞的地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用湖广方言来形容,他蛮横得很。

这会儿仔细看他,才发现他不只是生得标致而已,眉清目秀,因为年纪小,还没长开,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觉。等到长大,必定是个英姿勃发的风流人物,若是个女子,那就是个美娇娘

赵琪干咳了两声,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张口结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简直像换了个人好不好?

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赵琪躲开几步,示意伙计搀扶傅云去隔间榻上休息。

傅云英走到隔间躺下,王大郎进来服侍她,给她脱鞋,端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她抱着一只竹节梅花纹大引枕,面向里,缓缓合上眼帘。

那双熟悉的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渡口遇险那次,她果断跳下船逃生,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傅四老爷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多次派人打听那个叫潘远兴的贼人最后被关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