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犹豫的,带着点同情的呼喊:“傅少爷在这边”

她浑身僵直,发了会儿愣,眼圈登时酸热,却没有落泪,仰头把眼泪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声喊她的王府护卫身边。

护卫们怕她伤心,已经把尸首拼凑起来了。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垂手站在一边。

高粱红云纹地刺绣锦绸,镶边锦缎靴子,都是南边苏杭一带的料子,确实是傅四老爷平时的穿着打扮。

傅云英跪倒在尸首前,仍然没有哭,双手颤抖着把凌乱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们用带来的棺材装好尸首,走出山谷。

锦衣卫目送他们走远。

傅云英爬上马背的时候,双手还在发颤。

她闭一闭眼睛,轻夹马腹,骏马小跑了起来。

春风扑面,风里不知揉进什么细碎的花蕊,钻进她眼睛里,刺得她双眼又疼又痒。

她停下马,松开缰绳。

哗啦一声,风忽然变大,扬起一阵沙尘。

几张泛黄的纸被风吹到半空中,刺啦啦响。

她望着那些飞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出了会儿神。

乔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纸拿给我看。”

从找到傅四老爷的尸首后,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视着她,生怕她伤心难过摔下马,此刻听她吩咐,立马应声,跳下马背,随手抓一把到处乱飞的纸,送到傅云英跟前。

她接过纸张,一张一张翻看。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泪光闪烁,嘴角浮起几丝笑,笑涡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马,甩开马鞭,奔回刚刚收敛的尸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认得出特征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爷喜欢摸她的头,那双手又大又厚实,掌心纹路平实,是有福之相。

这双手擦干净后,露出来的却是断掌纹。

眼前这具残破不缺的尸身不是傅四老爷的。

四叔还活着!

护卫们面面相觑,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发疯,纷纷下马,朝她围了过来。

她抬起头,“这不是我四叔。”

说完,泪水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泪花,站起身,“把所有纸张收起来。”

袁三头一个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声,大声答应,“欸!”

乔嘉和王府护卫也跟着醒过神,忙上前帮忙。

众人把各自捡到的纸张全都拿到傅云英面前,她接过一张张看,整理出重复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问:“老大,这不是这不是你编写的《制艺手册》吗?”

她点了点头。

傅四老爷走之前说他带了一大箱子的《制艺手册》,要一路送人,见人就发一本。她当时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些书竟然能救命。

乔嘉双眼微眯,沉吟片刻,“公子,这些纸上有四老爷留下的记号?”

傅云英道:“我给四叔画过图志,他认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号表示不同的方位,这上面的标记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

她快速看完所有纸张,“他没有死,被强盗掳去山里了。”

大家松了口气,顿时一改颓丧沉重,全都喜笑颜开,呵呵笑出声。

王府护卫道:“少爷,既然四老爷还在山上,您无需担忧,我们几个保证能将四老爷救出来。”

袁三摸着下巴,眼珠转来转去,说:“我知道强盗喜欢躲在哪儿,我和你们一起去。”

傅云英点点头,道:“我也去,这些纸上的讯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纸出来,先收集所有的书。”

众人应喏。

王府护卫咦了一声,皱眉说:“那些锦衣卫是个麻烦,咱们不可能绕过他们上山”

傅云英想了想,道:“先去问问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户大人。”

锦衣卫里她只认得霍明锦,但是霍明锦不可能突然从京师跑到铜山来,来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许是千户,也有可能是百户,不知道她能不能凭借和霍明锦的几面之缘从对方那里讨来一个人情。

他们折返回去,那几个锦衣卫眉头紧皱,厉声喝止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王府护卫上前说明情况,锦衣卫似有些不耐烦,挥手道:“休得纠缠,速速离去。”

护卫也烦躁起来,掏出令牌,“还请给个方便。”

那锦衣卫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一开始态度还客气,看到令牌后,反而沉下脸,“放肆!”

一声怒吼,周围几个锦衣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拔出绣春刀。

雪亮光芒闪过。

傅云英一愣,上前几步,按住护卫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么话还没说就要打起来了?

傅四老爷还等着她去解救,这些锦衣卫真是麻烦。

她朝锦衣卫拱手,“斗胆问一句,大人们上山可是为了捉拿山上的盗贼?”

锦衣卫撩起眼帘扫她一眼,爱答不理的,没说话。

她不想耽误时间,只得问:“那请问霍明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听她一口叫出指挥使的名字,对方脸色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锦衣卫也聪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傅云英垂下眼帘,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塔响山间枯枝败叶的声音。

马蹄声很整齐,气势汹汹,声如闷雷,来的人很多。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二十几个身披盔甲的锦衣卫纵马直扑过来。

当中簇拥着一人一骑,男人高大俊朗,头戴毡帽,穿大红交领直身袍,腰系鸾带,是平时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却悬弓袋、箭囊,手里提了把弯刀,风驰电掣,顷刻间已经飞驰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傅云英跟前,腰间弓袋撞在鱼佩上,叮叮响,幽黑双眸看着她,“找我?”

傅云英呆了一呆,隔得那么远他怎么知道她找他?

难不成他是顺风耳?

第89章 得救

霍明锦来了,锦衣卫自然不会再拦人,收了绣春刀,默默退开。

这时,一名身姿矫健的力士从山上一路狂奔下来,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锦身侧,抱拳行礼。神色焦急,似是有要事禀报。

霍明锦摆摆手,视线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一怔,连忙后退几步,确定听不见他们说话才停下来。

霍明锦皱了皱眉,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开的动作,明白过来后,嘴角轻轻一扯。

要笑不笑的样子,仿佛不是很高兴,又有些无奈。

力士趁机上前一步,小声汇报着什么。

他唇角轻抿,不动声色。

傅云英转身找王府护卫要那几沓纸,却见护卫脸色苍白,腿肚子直打哆嗦。

“傅少爷”他扯扯傅云英的衣袖,有气无力地道,“爷吩咐过,看到这位,我们得绕道走。”

霍明锦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收拾皇亲国戚从不手软,以前东西厂太监耀武扬威,锦衣卫被压得抬不起头,得管太监叫爷爷,他接任指挥使以后,东西厂成了摆设,这还是从未有过的景象,一时之间宫里的太监都老实起来了。

也正因为此,即使他下手狠辣,做事没有章法,朝中仍然有许多看不惯太监行事的大臣主动投靠他,为他出谋划策。

楚王那人放荡不羁,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锦衣卫查他。这里是铜山,毕竟不是他的地界。

傅云英会意,给护卫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护卫低眉顺眼,领着属下退到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尽量不引起霍明锦的注意。

越不想来什么偏偏来什么,霍明锦听完力士禀报,似有意无意,眼帘微抬,盯着王府护卫看了很久。

护卫冷汗涔涔,手心潮湿。有个不正经的主子,他们这些属下看到锦衣卫、大理寺、刑部或是都察院、宗人府的人就心虚,主子太能折腾了,连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的苗人都恨他入骨,没人能猜出他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傅云英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上前,“霍大人?”

霍明锦收回视线,垂眸看她,低头别好弯刀,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里皱巴巴的纸递给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眉头紧锁,颊边胡茬青色更深了一层,一身鲜亮的大红直身袍,愈显得脸色疲惫,肩背却依然挺得笔直,是个从不松懈的严谨性子,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的,衣袖上有几道明显的刮痕,皂靴扑满尘土,看不出原本颜色,静静听她说完经过,道:“在这里等着。”

她双眉轻蹙,正要说话。

霍明锦温和地抬了抬手,说:“既然人在山上,暂时不会有大碍,等天黑再上去,免得打草惊蛇。”

他这是在解释。

傅云英松了口气。

霍明锦抬脚走开,周围的锦衣卫忙跟上,簇拥着他往力士刚刚搭起来的几座帐篷走去。

他走了一会儿,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回头看着傅云英。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傅云英正和袁三商量晚上怎么行动,察觉到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有点茫然。

袁三无知无觉,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挨着她附耳小声说:“老大,我刚刚看了一下附近的地形,从后山可以爬上去,等天黑我上去看看”

傅云英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看一眼左右,对上一道略带压迫的目光。

霍明锦面无表情,目光在袁三脸上慢慢转了一遭,再看她时,那抹隐隐约约的锐利不见了,淡淡道:“跟着我。”

袁三变了脸色,警惕道:“老大,那个大人”

“不妨事。”傅云英安抚他,“是认识的人。”

霍明锦比她想象中的要温和多了,这才是她上辈子认识的明锦哥哥,而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霍指挥使。

他让她跟着,她便依言跟上去,四叔生死未卜,霍明锦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愿意帮忙救人,她确实得跟着他。

锦衣卫让开道路,看她走到霍明锦跟前,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看她走过来了,霍明锦点点头,这才转身进了帐篷。

傅云英落后几步跟上,她乖觉得很,始终和他离得不近不远,既不会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于太远听不到他传唤。

帐篷里打扫得很干净,简单陈设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盘领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图纸上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起身让到一边,躬身行礼,笑眯眯道:“二爷,只是一窝毛贼而已,用不着您亲自出山”

霍明锦摆手示意他闭嘴,径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间弯刀,扣在一边矮几上。

文士笑着上前,想要回话,看到紧跟着走进来的傅云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

一开始以为她是新招揽的谋士小吏,但看着眉眼干净隽秀,不像是混官场的,而且年纪未免太小了。

帐篷里光线昏暗,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往角落里一站,不动了。

霍明锦没抬头,指了指案桌上摊开的图纸,“过来。”

文士忙凑过去。

霍明锦眉头轻皱。

文士反应过来,扭头给傅云英使眼色。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视,指指对面,“坐。”

文士张大嘴巴,看傅云英的眼神更加诡异。

傅云英倒没觉得什么,因为没见过霍明锦私下里是什么样子,想他可能对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实实上榻跪坐到他对面,低头看图纸。

图纸画的正是铜山的地貌和路线,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绘制得很详细。

锦衣卫办事果然准备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爷留在纸上的标记,指一指图纸上其中一座山头,“这里有一座山洞,是他们藏身地之一。”

霍明锦接过文士递来的炭笔,在她指尖点过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里有条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块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桥,平时看不出来,干旱的时候石桥才会露出水面,得有人守着这里,不然他们会从石桥逃走。”

霍明锦嗯一声,在纸上划了一条粗线。

“还有这儿,四叔特地在这儿画了个标记,不过我没看明白”

霍明锦在那个有疑问的地方标了个黑框。

帐篷外有人求见,锦衣卫掀开帘子,拿了一沓纸送进来,“二爷,刚刚找到的。”

霍明锦接过纸,眉头轻皱,一张张抚平,纸很脏,不一会儿他双手便沾满污迹,他丝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纸递给傅云英看。

傅云英忙着埋头整理不同纸张上的标记,纸张很混乱,要一张张比对着才能拼凑出一个大概,有时候拼着拼着发现错了,就得全部从头再来。

她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扯过递到眼前的纸,继续比对。

这心无旁骛、理所当然的态度,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当着霍明锦的面,就有点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为她捏把汗。

霍明锦却没生气,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二爷竟然在笑!

二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堕五里雾中,偷偷拿眼看傅云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众。

他眼珠一转,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帐篷里静悄悄的,炭笔划过皮纸的声音窸窸窣窣响。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傅云英才拼了个七七八八,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霍明锦一直在旁边等着,忙抬起头,一怔。

霍明锦眼眉低垂,手里拿了一支炭笔,按着她刚刚的喃喃自语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态度很认真。

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帐篷里更暗,文士点燃一盏油灯送到案桌前,摇曳的暖黄灯光笼在他脸上,映出一张风霜满面的脸孔,胡子拉碴,难掩疲态。

一道寒光闪过,她循着闪烁的银光看过去,发现他鬓边竟有几根白发,因着他五官俊朗,那几根银丝显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还没到而立之年。

傅云英想起他少年时锦衣绣袍、英姿勃发的模样,一时恍惚。

有人卷起帘子,送来两杯热茶,山风吹进帐篷,烛火摇晃得更厉害。

霍明锦放下炭笔,移开灯盏,免得灯油飞溅到傅云英手上烫着她,看她发怔,以为她在担心傅四老爷,温和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差了点东西先吃杯热茶暖暖。”

亲自端起茶杯递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差点打翻手里的托盘。

霍明锦却神色如常,端着茶盏,等傅云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咽了口口水,低下头,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把他仿佛见到鬼一样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接过霍明锦递来的茶盏捧在手里,冰凉的手暖和了过来。

刚刚忙活半天,现在才发觉手都冻僵了,手背有点发青。

正好文士和锦衣卫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对。她握着温暖的茶盏,想了想,轻声问:“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问出这一句后,她补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锦低头轻抚茶杯,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