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很安静,四野静谧无声,唯有呜呜风声时不时打破沉静。

傅云英看着霍明锦。

烛火晃动,他一动不动,静默不言。

半晌后,他慢慢抬起头,唇角一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傅云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难道说因为他对她太客气了,所以她满腹狐疑,觉得他看出什么来了?

这么问,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问的话,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贵,又是手揽大权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论地位两人之间就犹如云泥之别,他完全用不着对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么温和。

而且她问出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他的触犯。按常理,他应该直接否认。

可他没有。

她审视的目光落到他鬓边的白发上,一咬牙,厚着脸皮说:“因为霍大人您待晚辈太好了,晚辈感激不尽。”

不知为什么,这句仿佛讨好一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霍明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没笑过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师时是个怎么样的人,有多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还敢这么直接试探他么?

他喝了口茶,挪开视线,“没见过。”

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如果霍明锦是因为觉得她像故人而优待她,用不着否认想得更大胆一点,他认出她了那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暂且掩下这事,起身揖礼,脸上微红,道:“晚辈自己胡思乱想,大人勿怪。

霍明锦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胡乱猜测而动怒,忽然抬起手,“你没有多想”

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抬起头。

他本来想隔空摸她的头发,因为她这个抬头的动作,指尖擦过她的发丝,顺着她的发鬓划到脸上,刚刚拿着茶杯,指腹是温热的。

两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霍明锦飞快收回手,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说:“我很喜欢你。”

傅云英呆了一下,意识到霍明锦说了什么以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见她发懵,霍明锦眸中笑意闪动,表情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赏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

傅云英哆嗦了一下,差点以为霍明锦是个喜欢娈童的断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过想想对方的身份,忍住了。

帐篷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二爷的笑声,离得最近的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原来二爷也是会笑的。

夜色浓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帘走进帐篷,萧瑟夜风随之吹进来,“二爷,人抓到了。”

霍明锦颔首嗯了一声。

傅云英察言观色,悄悄退出帐篷。

霍明锦没说话,看着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别惊动其他人。”

文士应喏。

天已经黑透了。

傅云英刚踏出帐篷,在帐篷周围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冲上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么进去这么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们按你说的,把那些没人管的尸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云英点点头,从温暖的帐篷走出来,冷得瑟瑟发抖。

山里的夜晚特别冷,铜山在北边,比湖广要冷多了。

王府护卫和乔嘉围了过来,问她待会儿该怎么营救傅四老爷。

她道:“锦衣卫在办差,我们跟在后面就好,免得给他们添麻烦。”

不知道霍明锦来铜山是为了什么,看他风尘仆仆,连换出行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赶了过来,肯定是大事。

王府护卫也道:“对,要是坏了锦衣卫的事,反倒不美。”

乔嘉双手抱臂,没说话。他对锦衣卫很防备,来到铜山后几乎没开口。

篝火熊熊燃烧,护卫们刚刚去林子里猎了几只兔子,拔毛剥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响,闻着喷香,但吃到嘴里又干又柴,没有什么味道,有点难以入口。

这个时候没法讲究,众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里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块肉让给傅云英吃,她摇了摇头,刚刚在帐篷吃了甜面茶,这会儿不饿。

月上中天,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凄厉的嚎声。

袁三啧啧道:“这么多人狼还敢过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那不是狼的叫声。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铜山的地形,在脑海里预演待会儿怎么带着乔嘉去找傅四老爷,沉思中,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片喧哗声。

帐篷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

杂乱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回头,火堆另一边闭目休息的乔嘉霍然睁开双眼,直接从火堆上方朝她扑过来,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一阵天旋地转后,乔嘉护着她的脖子,扶她坐起来。

她拍干净身上粘的泥灰草叶,往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登时出了身冷汗。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狰狞的汉子站在那儿,手里拿了把镰刀,正和锦衣卫对峙。他看似疯疯癫癫的,出手却很冷静,以一敌五,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要不是乔嘉反应快,她可能已经死在那把镰刀底下了。

她后怕不已。

身后又是一阵响动,哗啦一声,霍明锦掀开帘子,沉着脸走了出来。

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边,小声解释着什么。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烧得通红,走到还在后怕的傅云英身边,解下斗篷,俯身盖到她肩上。

“带她去帐篷。”

他道。

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扶起傅云英,强行将她送进帐篷里,袁三和乔嘉紧紧跟在一边。

霍明锦目送她走远,接过一柄属下递到手边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文士连滚带爬跑到他身边,满头是汗,“二爷,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来”

霍明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领罚。”

他气势如虹,一步一步朝那执镰刀的男人走了过去,周围的锦衣卫忙让开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将刚才和五个人交手还游刃有余的男人逼得连连后退。

月光很淡,他举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动作简单直接,看不出什么招式,却带着万钧之势。

“噗”的缓慢而沉闷的一声钝响,男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冰冷的刀刃吻过他的脖颈,鲜血从伤口处喷了出来,溅了不远处的锦衣卫满头满脸。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连树林里嗡嗡的虫鸣也停了下来。

霍明锦扔开还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着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后,他掉头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气凑上前,“二爷,怎么处置剩下的?”

霍明锦脚步不停,双目通红,道:“一个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锦接着道:“问出进山的密道,我亲自带人攻上去,你们留意傅四,尽快找到他。记住,只要是和盗贼有勾结的,全部当场格杀。”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头,“是。”

拿镰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里的山匪,平时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实则是山匪的眼线。锦衣卫抵达铜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乡和山匪有勾连的地痞全抓了起来,逼问进山的密道和暗号。加上那个叫傅云的少年画出的路线,他们今晚就能将整座山的山匪一窝端了。

他们只有两天时间,没有闲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戏,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绝不错放一个。

但是二爷气成这样,要亲自上山实在让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几个山匪而已啊。

二爷在盛怒之中,气息慑人,他不敢多话,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负责攻山门,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击,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毕,蓄势待发。

霍明锦走回帐篷前,闭一闭眼睛,调整好气息,低头看一眼袖子,确定没有留下血迹,掀开帘子。

傅云英刚刚从帐篷缝隙间窥见他一刀杀了那个男人,离得远,没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进帐篷,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三刚才亲眼看见霍明锦一刀结果了男人,虽然知道他杀的肯定是坏人,但心里仍然有些发毛,下意识挡到傅云英面前。

霍明锦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傅云英脸上,道:“在这等着。”

又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她却没想反驳,她很担心傅四老爷的安危,但这种场合她派不上用场,去了只是添乱,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转身出去,其他锦衣卫忙跟上,争着打帘子。

“霍大人”

傅云英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

霍明锦已经走出帐篷了,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不过没有回头。

她拢紧身上的斗篷,道:“谢谢。”

霍明锦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倒伏在草丛里的尸首,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傅云英留在帐篷里,除了王府护卫、乔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锦还留下一队锦衣卫保护她。

他们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针毡,觉得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直到后半夜,山上才传来骚乱声。

他们忙奔出帐篷,不知谁放了把火,引燃树木,山上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彤彤的。

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如响雷一般炸响,其间夹杂震天的喊杀声。

即使离得远,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树林里一阵马蹄踏碎枯木的响动由远及近,几道黑影忽然靠近他们,乔嘉警觉,喝了一声:“什么人?”

来人下马,踉跄着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是霍明锦的随从,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抬着一个男人往回走。

没等他们走近,傅云英似有所觉,心跳如鼓,眼圈一红,飞跑过去。

“四叔!”

三人抬着傅四老爷回到帐篷里,把人放在柔软的矮榻上,道:“傅少爷无须担心,四老爷没有受伤,只是呛入烟尘,暂时晕过去了。”

傅云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绞帕子给傅四老爷擦脸。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裤,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看上去气色还好,就是瘦了点。

人救回来了,她握着傅四老爷又大又厚的手,紧绷的心终于放回原位。

傅四老爷一直昏睡不醒,乔嘉给他把脉,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傅云英给傅四老爷盖好被子,扭头问那三个默默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包扎伤口的锦衣卫事情的经过。

锦衣卫愣了一下,道:“四老爷和其他人一样被抓去挖藏宝的矿洞,我们先混进去把他救出来,之后放一把火,二爷再领着人冲进去杀”

他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话接着说下去:“我们救人,二爷冲进去抓人,其他人在后山石桥那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傅云英不动声色,谢过他们。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包扎。

傅云英回到矮榻边。

霍明锦是去杀人的,而不是来抓人的。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袁三和王府护卫都松了口气,一连奔波,提心吊胆了这么几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着背睡着了。

帐篷里鼾声如雷。

傅云英没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淡淡的亮光照进帐篷里,一夜喊杀声过后,山中寂静无声,不闻鸟鸣。

帐篷外遥遥传来马蹄声,她小心翼翼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大睡的护卫中间走过去,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灭了,浓烟阵阵,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跃出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驹,马上之人一身大红交领袍,手中提刀,杀的人太多,刀刃已经好几处卷起,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

他跨坐马上,神色冰冷,目光阴沉,宛如修罗。

傅云英往前走了几步。

霍明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来,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抬脚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

她直起身,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双手捧着刀递回给他。

霍明锦没有接。

她轻声说:“我四叔救回来了,谢谢您。”

霍明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过腰刀,握紧,手腕不易觉察地抖了两下。

“哐”的一声,他还刀入鞘,翻身下马。

傅云英伸手想帮他牵马,他扯住缰绳,看一眼她发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说什么,牵着马走远了。

第90章 驿站

前世。

李花还未落尽,李树已悄悄发出鲜嫩新叶,枝头白绿辉映,清冷细碎的雪白花朵仿佛也沁出一点点浅绿。

迎春花爬满粉墙,桂树挂上浅褐色嫩叶,墙下几株山茶开得鲜润,绿叶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间一株老杏树花开满枝头,若云兴霞蔚,树底下支了两架秋千,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时候,春光越浓越明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筋骨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拂开泼辣生长、将月洞门掩得严严实实的花枝。

露水飞溅,花枝掩映中,缓缓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锦目光往院子里一扫,看到花雨下闷闷不乐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翘,走进院子里。

小云英坐在秋千架上,湖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宁绸袄,鹅黄底纹暗金缠枝莲花马面襴裙,腰佩环佩七事,头梳双髻,珠翠满头,耳边一对金玉葫芦丁香,腕上笼绿翡翠镯子,是出门的打扮,神色却郁郁,手拢秋千绳,懒洋洋地荡着,身边没人伺候。

他抬脚走过去,锦靴踏过厚厚一层花瓣,发出轻微的碎响。

发呆中的小云英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他,怔了怔,松开秋千,站起身,朝他行礼,“明锦哥哥来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今天是花朝节,老夫人和阮氏约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游春,傍晚归来顺路去庙里供花。刚才两家的轿子在巷口碰头,老夫人没看到小云英,特意问起,阮氏有点尴尬,说小云英身子不适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帘子给骑马跟在一旁的霍明锦使眼色,让他留下。

他便直接过来了。

听见他问,小云英叹了口气,坐回秋千上,一副很愁闷的模样,眉头轻蹙,问他:“明锦哥哥,你家里有几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