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间壁看看。”

傅四老爷放下茶杯,披了件衣裳,踱到傅云章这边来。

傅云英还在睡,郎中给她诊脉也是说劳累过度,睡醒之后将养几天就好了,用不着吃药。

傅四老爷先去房里看傅云英,屋子里灯火摇曳,床帐半卷,她躺在枕上安睡,脸色有点苍白,秀眉微微蹙着。

这个时候,傅四老爷再次感慨,如果英姐真的是个男伢子就好了,那就用不着忌讳这个忌讳那个,她已经大半年没出现在女眷们跟前。每次回贡院街都是住在傅云章这边。

吱嘎一声,傅云章推开门走进屋子。

傅四老爷给傅云英掖了掖被子,放下床帐,迎上前,“怎么样了?”

傅云章看一眼沉睡的傅云英,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领着傅四老爷出了厢房。

“就是累着了。”走到外边长廊里,他轻声说。

傅四老爷松口气,感慨着道:“多亏有你在一边照应,我想帮忙都帮不上。英姐不让我插手。”

傅云章望着沐浴在浓稠夜色中的庭院,轻声说:“您用不着担心,我会看着她的。”

第二天傍晚傅云英才醒。

睁眼看到熟悉的银条纱床帐,她慢慢回想起考试的事,挣扎着坐起身。

一双手掀开床帐,扶着她的背帮她靠坐,柔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揉了揉眼睛。

傅云章坐在床边看着她,一旁的地上有本书翻过来倒扣在毡子上,显然他一直待在房里,刚才坐在那里看书。

她动了动,道:“倒没有不舒服就是饿了。”

傅云章笑了一下,先倒了杯茶给她,然后出去叫人送吃的来。

他是从来没照顾过人的,倒的是一杯冷茶,还是一杯晾了一夜的陈茶。

傅云英摇摇头,没有嫌弃,喝了两口。

不一会儿莲壳把饭菜送进来,她就着几碟小菜吃了一碗鳝丝面,这个季节的鳝鱼肉最嫩,汤汁非常鲜美,她把面汤也喝完了。

傅云章笑她:“这是真饿了。”

叫莲壳再去盛一碗给她。

这时,管家找了过来,在外面道:“爷,外边有人送了张帖子。”

傅云章示意屋里服侍的人不要打扰傅云英,走出厢房,接了帖子,拿在手里扫一眼。

是同知李寒石。

按理说李寒石应该升官的,但是他却没有使银子打点。

傅云章漫不经心道:“款待送帖子的人。”

管家垂手答:“爷这帖子是李大人自己拿来的,李大人亲自来了。”

傅云章皱了皱眉。

第95章 案首

李寒石是来看望傅云英的。

他并不知道她病倒了,听傅云章说起,吓了一跳。得知她只是太过劳累才昏睡过去,松口气,笑着说:“我记得当年我从贡院出来,也睡了两天。”

精神始终紧绷着,一刻都不敢放松,考完那一刻,整个人就虚脱了,手脚都是绵软的,灌了几大碗甜滋滋的温水进肚,才恢复一点力气。

他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除了几样精致细点和时令果蔬,另外送傅云英一担青纸,一只卧鹿铜镇纸,一匣紫毫小号笔,一副镂空太湖石笔架,一方老坑荷花端砚台。

这些也就罢了,他还带来石青、石绿、朱砂几色颜料,这几样颜料价值昂贵,一般人作画鲜少用这几样颜色。

最后他小心翼翼摸出一只锦匣,双手平举着往傅云英跟前一递,“这是顺天府那边送过来的,本来应该在你考院试之前送过来,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才刚送到。”

这么说,东西是霍明锦送的。而且早就送了,不过现在才送达武昌府。

傅云英怔了怔,接过锦匣,里头锦缎为衬,装了一只泥塑彩绘骑麒麟的兔儿爷。

兔儿爷雪白面孔,头戴金盔,身披金甲胄,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顺天府有请兔儿爷的习俗,不过一般都在中秋祭月时节。傅云英记得上辈子每到拜月时,哥哥们都会买兔儿爷送她。

她房里博古架上摆了十几只造型各异的兔儿爷,有捣药的,骑仙鹤的,骑孔雀的,还有骑老虎的。每一只她都很喜欢,没舍得收起来,一直摆在那儿,直到出嫁的时候才命丫头收进箱笼里去。后来她把嫁妆全部送回魏家,兔儿爷也一并送了回去。等崔南轩高中,魏家再把嫁妆送到崔家时,那些兔儿爷早就在颠簸中摔成碎片。她心疼了很久。崔南轩知道这事,又买了一模一样的送她。

李寒石笑道:“麒麟吐书,二爷这是希望你学业有成。”

传说孔子降生的当天晚上,有麒麟降临到孔府阙里人家,并吐玉书。麒麟兔儿爷,寓意博学。

傅云英让王大郎收起兔儿爷。

李寒石看她眉宇间略有疲倦之色,含笑道:“早就想来看看你,怕影响你考试,今儿才过来,还是扰了你,你且宽心养病,过几日考试名次出来,我打发人过来告诉你。”

傅云英忙谢他。

他摆摆手,“二爷待我恩重如山,你是二爷的人,以后不必和我客气。”

她只是表示愿意站在霍明锦这一边,什么时候成霍明锦的人了?

傅云英哭笑不得,目送李寒石出去。

外面长廊响起傅云章和李寒石说话的声音,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上次文会的事,声音慢慢远去。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傅云章送走李寒石回来了。

他推开房门,眼神示意房里伺候的人出去。

王大郎迟疑了一下,看着傅云英。

傅云英朝他点了点头。

王大郎低着头走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了,傅云章关上房门,踱到床边。

傅云英抬头看着他。

他神色淡淡的,先俯身摘了她头上的福巾,替她拢好长发,拿了一枚塞绿豆壳的靠枕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

刚才李寒石过来,她虽在病中,也不得不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免得失礼。

他帮她摘了头巾,她顿时松快不少,往靠枕上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徐徐吐出一口气。

傅云章坐在床沿边,低头整理被角,忽然问:“云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傅云英愣了一下。

当然有,而且很多。她有很多不能对其他人倾吐的秘密。

她并不觉得需要坦白什么,因为这些事匪夷所思,而且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李同知那人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我和他来往过,他心机颇深。”

傅云章抬起头,双眸盯着傅云英,“他对你说什么了?”

傅云英想了想,绝不能说出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这件事,不然就是害了霍明锦,那要怎么解释李寒石特意来看望她?还给她送厚礼?

李寒石是在武昌府熬资历的同知,只要朝中有空缺,立刻就能升迁,而她只是个未获功名的少年。

“他对我没有恶意,之前我陪他打双陆,他玩得很尽兴。”傅云英斟酌着道,“大概是脾气相投,李同知想施恩于我,才会对我这么关照。二哥,你也晓得的,李同知喜欢结交湖广的后起之秀。”

傅云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不是因为她回答得天衣无缝,而是他看得出来,她不想谈这件事。

“二哥。”傅云英沉默了一会儿,问傅云章,“我记得你说过当朝沈首辅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姚大人和沈首辅不和,如果有一天姚大人、沈首辅相争,你会站在哪一边?”

她神情郑重,问得很认真。

傅云章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回答说:“朝中的事,没有对错可言。沈首辅这些年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不过朝堂上的事,哪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内阁大臣个个都深不可测,没有单纯的好和坏,一个好人不可能凭着好心一步步爬到高位朝中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沈首辅哪天要下手除掉老师,我当然站在老师那一边,如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我更愿意劝老师忍让。”

他的想法和崔南轩的一样。

那霍明锦的事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傅云英眼眸低垂,平静道:“这些道理我明白二哥,我想告诉你,我在甘州的时候受过欺负,我很记仇,不喜欢沈首辅那帮人,和政见无关,就是不喜欢。但是我不会因为你偏向哪一边迁怒到你身上。不过以后我要是说了什么讽刺沈党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不瞒你,如果哪一天沈首辅倒霉了,我一定拍手称快。”

她直觉傅云章以后可能成为沈党一派的人虽然他帮姚文达传递消息,但他在政治上的见解和观点明显更偏向崔南轩。

他不像是会轻易改变政见的人。

傅云章挑了挑眉,“你才多大,怎么就想到这里了?”

看她不像是开玩笑,沉吟片刻,继而扬眉微笑,“对我这么宽容?我追随你讨厌的人,你也不生我的气?”

傅云英唇角微微一翘。

她恨沈介溪挟私报复魏家,但那只是两家私仇。真要说起来,下令打死魏选廉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是金銮殿的万岁爷。魏选廉是中立派,没有偏帮争夺皇位的哪一方,但仗义执言触怒新帝,经由沈介溪一番运作,成了新帝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朝堂上的事历来都是如此,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占上风,谁就能耀武扬威。

都是踏着累累的尸骨往上高升的,双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果傅云章真的加入沈党一派,她失望归失望,不至于因为自己上辈子的私仇逼迫傅云章改变政见,那是两码事。

傅云章和魏家、沈家的纠葛没有关系,用不着为她前世的仇恨承担任何压力。

何况政见这种事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他心中自有他的坚持。

她一字字道:“二哥是二哥,其他人是其他人。”

傅云章望着她,沉默一瞬,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手指摸摸她的脸颊。

“好妹妹。”

他微笑着说。

翌日,朱和昶、袁三和傅云启结伴来看傅云英。

朱和昶出手毫不含糊,探病的架势摆得很大,光是一担担抬盒就把傅云章宅子里最大的一间院子堆满了,更多的仆从还在陆陆续续从巷口往里头搬东西,吃的用的就算了,他竟然还送了两匹马。

他拍拍傅云英,道:“我看你平时吃得也不少,怎么就是不长肉?比我身体还虚,我给你带了好些补身子的东西,人参鹿茸灵芝什么的,我家多的是,你天天吃,不要舍不得!”

袁三白他一眼,挡开他的手,“虚不受补懂不懂?照你说的那样胡吃海塞,老大没病也得吃出毛病来!”

朱和昶道:“那还是听郎中的罢。”转头看着傅云英,“我从贡院出来好好的,你怎么就累倒了?”

傅云英、袁三和傅云启三人同时对着朱和昶翻白眼。

他们是正正经经考试,劳心劳力,身心俱疲,他呢?就是去玩的,能一样吗?

午后傅云章从外面回来,先过来看傅云英,留朱和昶几人吃饭,正彼此客气,门外一阵喧嚷,十七八个年轻后生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院子,傅云英病倒的消息传到学院,山长特意批示学长李顺带着学生们过来探望她。

院子里挤满了人,个个都是意气风发、斯斯文文的少年郎,家里的仆人手忙脚乱,倒茶的丫头羞得满面通红。

趁众人都在,傅云章和傅云英隔着一屋子交谈的学生,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

傅云章收回目光,转身对管家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娇嫩的呼唤声。

“哥哥!”

一个头梳双髻,戴葫芦簪子,穿淡绿交领袄、鹅黄马面裙的小娘子步进厢房,看到一屋子陌生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神纯澈。

但是未免太纯澈了,显得有些古怪。

众人面面相觑。

小娘子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众人。

丫头们从后面追过来,躬身赔礼:“少爷”

病榻上的傅云英摇了摇手,柔声道:“五姐,过来。”

五姐听见她叫,欢快地答应一声,小跑到床边,“哥哥,你怎么还没起床?”

众人对望一眼,明白过来。

“这是我妹妹,小时候在甘州生了场大病,接到家里养了几年,还跟着先生读书,本来快好了,谁知又犯了旧疾,现在跟着长春观的张道长修道。”

傅云英拉着五姐的手,向众人解释。

众人有点尴尬,不知该出声安慰她还是假装不知道五姐是个傻子

唯有朱和昶一人没察觉到屋里诡异的气氛,拍手道:“这就是你妹妹?你们真有缘,你妹妹眉眼和你确实有几分像。”

看几眼五姐,再看几眼傅云英,啧啧低声说:“你要是和你妹妹一样打扮,比女孩子还漂亮!”

傅云启拉下脸,一巴掌拍开朱和昶。

朱和昶踉跄了一下,刚好倒在坐在脚踏上吃椒盐金饼的袁三身上,袁三头也不抬,也一巴掌把他拍开。

其他人听了朱和昶的话,忍不住偷偷拿眼瞄五姐,再看一眼傅云英,然后在脑海里想象助教梳双髻、穿袄裙,做娇羞模样的情景

嗯,确实会很好看,但是有点别扭。

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对劲。

“哥哥忙,没空陪你玩,你先回房去,让丫头们陪你踢毽子。”

傅云英没理会众人明显不怀好意的促狭打量,吩咐一边的丫头,“送小姐回房。”

丫头应喏,哄着五姐出去。

傅云英垂下眼帘,给床边的傅云启使了个眼色。

他点点头,跟在五姐身后出去,确保她顺利回房。

“英姐”和“傅云”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以后就算傅云英无意间以女装示人也不要紧,可以用五姐当掩饰。

就说他们看到的人是五姐。

黄州县,陈家村。

绿阴冉冉,花藤爬满篱笆,村中最宽敞最体面的一座三进院子里,传出嘤嘤泣泣的哭声。

陈老爷和陈太太站在门边,听着里头闺女啼哭,愁眉苦脸。

“怎么就把人送回来了?容姐是他们家养大的,从来没受过气,就这么回来,村子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真是苦了我们容姐”

陈太太满面愁容,哀叹着道。

陈老爷跺跺脚,冷哼道:“闲言闲语不算什么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说好了把容姐当亲闺女养,现在无缘无故把人送回来,以后容姐怎么嫁人?总不能把她嫁给庄稼汉吧?”

傅容的吃穿用度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讲究几分,嫁到官宦人家都是委屈了她,有个贡士哥哥,她想嫁知府家的公子也行。可傅云章突然把人送回陈家,明眼人一看便知傅容肯定得罪他被他厌弃了,这让傅容怎么说亲事?

陈太太叹口气,“要我说,这也是大姐惯的。家里就只有二少爷一个公子,从来不和容姐抢什么,什么都紧着她,她还是不听话。我有时候去那边看她,听丫头说她当面和二少爷犟嘴,仗着大姐疼她就无法无天的,我早就知道她会闯下大祸的,可不就应了今天!”

陈老爷冷冷道:“傅家的家业本来就该大姐得,大姐疼容姐,愿意养着容姐,二少爷凭什么把人送回来?大姐是他娘,他不孝顺大姐,我要找他讨个说法去!了不起拼了我这条老命!别以为我们陈家就没人了!”

陈氏并不是陈老爷的亲姐姐,只是隔房的堂姐。

见陈老爷吹胡子瞪眼睛,抄起门栓真的要去找傅云章对质,陈太太吓了一跳,忙拦住他,抢下门栓,“官人,二少爷可是贡士啊!你一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就老老实实消消停停过日子罢,别听容姐诉两句委屈就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姐这孩子”

她叹息一声,没接着往下说。

傅容是她生的,后来送去傅家养大,傅家那样富贵,又有二少爷那么一个出色的哥哥,女儿以后一定吃穿不愁,而且能嫁个好人家。陈太太固然舍不得送女儿走,但陈氏提出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欢喜得跪下给陈氏磕头。

后来她去傅家看望女儿,女儿果然如陈氏所说,穿的是绫罗绸缎,戴金银珠翠,连身边丫头也比村子里的富户太太打扮得更精致。

傅云章很照顾陈家,陈老爷和陈太太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也当起老太爷和老封君,一群丫头仆人伺候着,快活悠哉。

陈太太怕自己常去傅家看望傅容陈氏会不高兴,前几年渐渐不和陈氏走动,不过逢年过节还是会送些地里的瓜果蔬菜过去。傅家礼数很周到,每次都会提前送节礼到村子里,又大方又体贴周到,十里八乡都羡慕陈家出了这么个既有出息又肯顾念亲戚的外孙。

这两年傅容渐渐大了,开始说亲事。婚姻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陈太太惦念女儿,忍不住上门打听。见到丫头们簇拥着傅容出来相见,竟不敢和她相认。

女儿长大了,早把她这个亲娘忘得一干二净,看到她时态度冷淡,把她当穷亲戚打发。

陈太太心里难受,不过想想女儿现在是傅家的小姐,有个举人哥哥,也就释然了。

直到有一次,陈太太无意间看见傅容领着丫头欺负傅家其他房的一个小姑娘,周围的人全都一副理所当然、见怪不怪的模样,说明傅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陈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女儿被养坏了,她早就忘了本,欺负族妹时那种尖酸刻薄的嘴脸,连她这个亲生母亲看见了都憎恶!

傅容可以看不起亲爹亲娘,可以骄纵任性,万万不能恶毒啊!

陈老爷没有陈太太那么多感慨,愤愤道:“我不管!他傅云章就是当了宰相那也是大姐养大的!”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响起碗筷摔落在地的声音,然后是傅容的哭声:“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丫头们一片叫,屋子里乱成一团。

陈太太眼中流下泪来,哭着道:“这孩子,怎么就想不开了?”

陈老爷虎着脸不说话,额前青筋暴跳。

半晌后,他握紧双拳,挥舞着拳头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容姐还要嫁人的!我去找傅云章,他要是不把容姐接回去,我就把当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