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篷就是张贴黄榜的地方,学生们偷偷使唤杂役,让他们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别是哪里的人。

杂役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便给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亲自点的!”

汪玫的学生大多才学出众,并不觉得进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简单了,尤其傅云章还是补试的身份,按理来说是绝不能进一甲的。

杂役还在兴奋地说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殿试上发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当场就点了探花,大臣们不答应,说不合规矩,皇上生气了,后来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写得好,这事才定下来。”

傅云英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试上的惊心动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党派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把新科进士们吓坏了,不过此刻从杂役口中说出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

再过一会儿,傅云章应该簪花披红,在鼓乐护送中骑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轻俊秀,策马徐徐穿过众人,不知会有多轰动。

宫门外面的大街上一定万人空巷,鼓乐所过之处则人山人海,热闹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声巨响,汪玫忽然从她身后经过,把一本厚厚的书册丢到她面前,“连你也浮躁了!继续给我画!”

傅云英摇头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傅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门前一地鞭炮燃放过的纸屑。前来恭贺的人还没完全散去,门里欢声笑语不绝。

门房听到叩门声,前来应门,脸上挂了一脸笑,“少爷,二少爷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装画笔颜料的书包递给迎过来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头吃酒呢。”

她想了想,没去前厅,直接回内院梳洗,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长廊底下站了一个人。

乌纱帽,旁边簪花,绯红圆领袍,素银带,站在几枝横斜的海棠花枝下,长身玉立,气度优雅,刚吃了酒,脸颊微微有些薄红,唇边一抹淡笑,淡黄灯光笼在那张浅笑的脸上,愈显温柔缱绻。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红袍,嘴角轻扬。

傅云章接过守在门前的王大郎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鬓发,“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没听厌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扬扬眉,“顺耳好听的话,当然多多益善。”

说笑了一会儿,告诉她,“我这是运气好,今年南方那边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会说官话,一口乡音,皇上和他们说话时一句都没听懂。皇上力排众议点我为探花,许是要压一压南方的势头。”

南方有南方的官话,北方有北方的官话,天南海北的进士凑到一处,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划分的团体。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双方经常隔空互骂,各种讥讽嘲笑。

湖广总体来说并不属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说没有派别,因为虽然沈首辅是湖广人,可湖广人并不是都愿意听从他的话。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亲族、学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皱眉沉思。

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别多想,这是好事,你该替我高兴。”

她仰起头朝他微笑,颊边皱起笑涡,“你考中探花,我当然高兴了!”

傅云章唇角微翘。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殿试第二天便是恩荣宴,礼部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宴上赐官的旨意下来,傅云章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样的品阶。

姚文达要傅云章立刻请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会去的。王阁老和我说了,过几个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见习。”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傅云章这样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王阁老看准了人,不合适也得合适。

律议之类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赶紧趁着翰林院清闲狠补相关的书。

苏桐殿试发挥得平常,国子监祭酒帮他打点,将他外放出去任知县,地方很不错,属于南直隶,和湖广离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来找傅云英辞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会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我先申明一点,我不会伤及无辜。”

他那是杀姐之仇,傅云英还能说什么?

“你刚刚上任,一切当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枉费这么多年苦读。”

苏桐一笑,“你放心,我向来谨慎。”

如果不谨慎,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爷的监视中一步步壮大起来呢?

月末的时候,汪玫编写好的书送达御前,皇上龙颜大悦。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汪玫也即将去刑部任职,不过不是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担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还会升迁得更快。”

这一点朝中人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人家当年太倒霉。

杏花落尽时节,庭院里的绣球、芙蓉次第绽放,有些地方连榴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了。

这天,太子随皇上去郊外行猎,百官随行,太子点名要周天禄跟随,傅云英和袁文两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萝花开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过的藤萝花饼,让袁三和傅云启帮她摘花。

摘了一大篓,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拣拣,门外响起一阵喧嚷。

王大郎直奔进院,笑道:“少爷,四老爷来了!”

四叔来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来。

走过长廊,听到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加快脚步,“四叔”

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怔了怔,脚步没收住,差点撞到她身上。

还好她及时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难掩诧异之色,忙行礼,干巴巴地招呼一声,“霍大人。”

来人一身利落的交领窄袖戎衣,眉宇轩昂,身姿高大,竟是阔别多日的霍明锦。

霍明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还在她脸上打转。

“云哥!都长这么高了!”

一声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爷从霍明锦身后转了出来,拉着傅云英细细打量几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锦还在一边看着,忙朝他赔礼,“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没见着云哥,一时忘情”

霍明锦笑了笑,看着傅云英,道:“无事。”

他也很久没见着她了。

傅四老爷一脸很感动的神情,引着霍明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请,难得来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热情得近乎谄媚,就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边,往里头走了。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傅云英一头雾水,霍明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怎么会和傅四老爷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点,好生招待霍明锦身后的随从们。

一帮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进城就过来了。

下人应喏。

傅四老爷把霍明锦请进正堂坐下。

傅云启和袁三都过来厮见。

霍明锦沉默寡言,气势凌人,身边两个缇骑手提弯刀紧紧跟着他,两人见了这架势,都有些拘谨,站在一边不说话。

傅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爷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给霍明锦斟茶。他太急于讨好霍明锦了,以至于傅云启脸色尴尬。

傅云英接过丫头送来的茶,送到霍明锦手边。

霍明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

她没有多看。

“今天怎么没去东宫?”霍明锦喝了口茶,问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随皇上行猎去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傅云英觉得他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朝傅四老爷看过去。

傅四老爷会意,“云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云启和袁三出去了。

他们刚走,霍明锦的缇骑们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处,以防有人偷听。

看其他人都走远了,傅云英立刻把霍明锦手里端着的茶杯接下来,放到一边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伤了?”

霍明锦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不能回内城值房。”

连宫里都不安全,他这趟出去做了什么?

傅云英掩下疑惑,“晚辈能为大人做什么?”

霍明锦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皱了皱眉,说:“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刚刚进了院子,我才让随从脱下伪装。”

傅云英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掩人耳目,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辈家中的下人虽然老实,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大人最好让您的随从守着门户,以免坏了您的事。”

霍明锦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立刻有个缇骑奔进正堂。

他吩咐了几句,缇骑应喏,出去了。

霍明锦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唇角轻抿,神色紧张,道:“过了今晚就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

傅云英回过神,笑了一下,“大人误会了,我”

她指指霍明锦的手臂,他抬手的时候露出更多纱布,里面隐隐有血迹溢出,“您的伤要不要紧?”

霍明锦怔了一下,听她问起,仿佛忽然变得娇气了,伤口果真隐隐作痛起来。

第104章 杀良

窗前一架紫藤萝,开得清雅而温柔,虬枝盘旋,花朵密密匝匝,犹如瀑布一般,笼下淡淡的光影。

霍明锦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衣裳脱了,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后背上裹了厚厚的纱布。

郎中正为他包扎伤口,解开手臂上的纱布,里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傅云英站在一边帮着打下手,心想他一定很疼。

整个换药的过程中他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但出了一身密密的汗珠,汗水附在肌肤上,顺着起伏的肌肉纹理凝结。薄薄一层亮光。

换好药,郎中告退出去。

霍明锦似乎累极,往后仰靠在床栏上,轻轻舒了口气。

他还光着身子。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叫丫头进来伺候他。

她现在是男装打扮,用不着忌讳什么,夏季炎热时,江城书院的学生常常结伴去江边凫水,她看多了他们不穿衣服的模样,一点都不在意。

反正算是她占便宜。

“霍大人,可要传婢女进来服侍?还是叫您的随从进来?”

她轻声问。

霍明锦睁开双眸,看她一眼。

她站在窗下,逆着光,一身雪青色交领暗纹春罗直身,锦缎束发,肤色白皙如最精美的细瓷,她倒是从不怕穿鲜亮惹人注目的颜色,好看得大大方方,态度坦然,因此反倒没人怀疑她的真正身份,只是惊叹她生得韶秀,像玉人一般。

他道:“你过来。”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罗汉床边,拿起一旁他刚刚换下的戎衣,帮他穿上,动作小心翼翼的,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霍明锦坐直身子,方便她的动作。抬眸间,能看到她快要挨到自己肩上的侧脸,肤若凝脂,眼睫又厚又密,微微垂着。

离得这样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想起刚刚踏进内院时看到她那张带笑的脸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浅浅的笑涡,暮春初夏,满院繁盛春光,也不及那笑靥甜美。

傅云英低着头,手指绕过衣襟,帮他系上衣带,做完这一切,忽然觉得房里很安静。

静得诡异。

霍明锦刻意压抑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没抬头,收回手指,退到一边,“您先休息,晚辈不打扰您了。”

却听霍明锦道:“我有些口渴。”

声音暗哑,说完,咳嗽了两声,牵动伤口,眉头又是一皱。

傅云英忙答应一声,端来茶盅,双手托着,喂他喝水。

他就着她的服侍喝完半盏茶。

这时,有人在外面叩门。

“二爷,药送来了。”

霍明锦哑着嗓子道:“进来。”

缇骑推门进来,手里托了只青地白花瓷碗,汤药滚烫,冒着热气。他笨手笨脚的,一边走,碗里的汤药一边往外洒,等他走到床边时,一碗药只剩下半碗。

他直接把药碗往傅云英手里一塞。

看来霍明锦身边的随从都是没照顾过人的,傅云英接过药碗,拿起匙子喂霍明锦吃药。

其实这么一碗药,让他自己拿着碗几口喝下去就好了,傅云启和袁三生病的时候就是这么吃药的,用不着一匙子一匙子地喂,不过他不是傅云启或者袁三,她没敢吭声。

吃完了药,随从把饭菜送了进来。

傅四老爷生怕招待不周,让送进来的都是鸡鸭鱼肉之类的大菜,还有一叠藤萝花饼,是刚刚做好的。刚才袁三和傅云启就在院子里摘花。

霍明锦的视线落到荷瓣型瓷碟里盛的藤萝花饼上,脸色微变。

傅云英察言观色,以为他不喜欢吃这个,刚要把碟子拿出去,霍明锦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仿佛在克制什么,双眸望着藤萝花饼,像是要从几只花饼里寻找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原来他想问口味。

傅云英含笑道:“都有,您喜欢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霍明锦仍然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把她拉近了一点,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猜?”

傅云英记得他的口味,他喜欢甜的,一般人都爱甜的藤萝花饼。

不过这有什么好猜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两种口味。

“您喜欢吃甜的?”她试探着道,“藤萝花饼通常都是甜的。”

霍明锦唇角微翘,松开紧握着她的手,“咸的也不错,今天尝尝咸的。”

她哦了一声,拿起一双长竹筷,把咸的那两枚夹到他的碗里。

藤萝花饼当然是甜的,只有她口味古怪,有一年缠着嫂子给她做咸的口味,最好再加点肉糜,咬一口,咸香肥浓,那滋味才好呢!

只有她能吃得下咸口花饼,大家都笑她刁钻,不过往后府里做藤萝花饼的时候,嫂子都会记得特意给她做几枚咸口的。

今天她提出想吃花饼,灶房婆子自然就着她喜欢的口味做,咸甜的都有。

霍明锦面不改色地吃完两枚咸口的藤萝花饼,然后灌了三杯茶下肚。

味道真的很奇怪难为她竟然喜欢这种口味。

吃过饭,霍明锦半靠着床栏闭目养神。他身上带着伤,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一路上几乎没有合眼。

傅云英想出去见傅四老爷,看他好像睡着了,蹑手蹑脚退到门边,抬起头,霍明锦一动不动,日头偏西,窗前罩下一片朦胧的淡黄,他刀刻般的脸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中,四周鸦雀无声,静得好像一场梦。

少年时的他和现在的他渐渐重合在一处。

傅云英想了想,没出去。找了本书,坐在外间太师椅上翻看。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她也觉得困倦,一手托腮,直接靠着椅背打盹。

将就睡了一会儿,恍惚听到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霍明锦连睡梦中也很警醒,比她醒得更早,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飞快扫一眼内室,眼神犀利敏锐。

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愣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