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拉锯战,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

傅云英回京第三天,火、药库爆炸一案就查出结果。军器监少监玩忽职守,被撤职查办,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但皇上紧接着的一道道谕旨,震动满朝文武。

皇上当着内阁大臣的面斥责霍明锦办事不利,并拿出几分朝臣弹劾他的折子,要他自辩,朝臣揭发霍明锦私藏武器、意图不轨,并指出火、药库失火的事是少监自编自演,他怕和霍明锦勾结的丑事败露,才故意烧毁库房以掩饰其罪行。

人证物证俱在,霍明锦无话可说。

皇上大怒,下令将霍明锦关押在刑部,锦衣卫暂时由他本人指挥。

朝堂再起动荡,人心浮躁,朝局大动。

傅云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赵弼要她不必担心,可他却整天心事沉沉,之后更是彻底消失了,好几天没有露面。

她去找陆主簿打听。

陆主簿也摸不着头脑,道:“赵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据说是大案子。”

什么大案子,需要赵弼亲自去查?

现在朝中人都忙着落井下石,弹劾霍明锦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御前书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后,纷纷上疏历数霍明锦在地方公、干期间的罪状,什么欺压良民,踩踏庄稼,收受贿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满山枫叶红透,重阳佳节时,霍明锦还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时,又有人上疏,弹劾霍明锦“奉母无状,残害嫡兄”,他曾不顾安国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斩断兄长霍明恒的一根手指。这件事众人皆知,那时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锦,没人敢说什么,现在霍明锦成了阶下囚,所有瞧他不顺眼的大臣搜肠刮肚也要给他安一个罪名,这种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来利用,好让霍明锦没有翻身之地。

狼狈逃去南京的安国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锦回京,他携家带口仓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这么些年,对霍明锦恨之入骨,不仅丝毫不掩饰安国公府家宅不宁,还趁机状告霍明锦对生母和长嫂不敬,当堂叱骂霍明锦的罪行,说到最后,痛哭流涕,几度因为激动晕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国公。

一时之间,谁不说痛骂霍明锦几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来越严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锦,每天都有新的证据呈递到御前。而风光一时的锦衣卫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

沈党趁此机会,疯狂报复霍明锦平时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纷纷上疏痛骂霍明锦,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从他接连下旨将同情霍明锦的官员贬谪出京来看,他也怀疑霍明锦狼子野心,想要谋反。

不管怎么说,火、药库爆炸的事没人提了,也没有言官指桑骂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达到一开始的目的。

入冬前,张氏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和都察院忙着给霍明锦定罪,覆审张氏一案,终于还她一个清白。

傅云英托人将张氏和她的丈夫合葬,为她料理后事。

石正主动请缨。

她没说什么,把差事交给石正去办。

上次文书供词被焚毁,石正也是迫于无奈,他连正式品级都没有,评事把供词要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水至清则无鱼,傅云英自己也有软弱妥协的时候,刚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云章学习,做人办事,不能一味刚直。

解决了张氏的案子,她眉头仍然紧锁。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昌了。

赵弼也一直没有出现。

霍明锦说他心里有数这种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吗?

傅云英忧心忡忡,他被押进大牢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

皇上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也许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毕竟他在军中威望太高了,又正当壮年。

院子里的芙蓉花开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着晨风次第绽放,繁花似锦。花冠硕大如伞盖,笼下的绿荫罩满大半个庭院。可惜并无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来的,傅云章特意嘱咐灶房婆子多炖些羊肉汤给一家人进补。

傅云启娇气,嫌羊肉腥膻,吃饭的时候自己捧着碗躲到隔间吃。

傅云章失笑,盛了碗羊肉汤放到傅云英面前,“能喝吗?”

她点了点头,喝了几口汤,示意旁边伺候的丫头都出去,小声问:“二哥,霍大人在里头有没有受罪?”

傅云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夹一筷子花菇鸭掌到她的碟子里,道:“皇上下旨,让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礼部尚书担任副审,你知道的,刑部尚书是沈阁老的人。”

傅云英垂下眼帘,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将霍明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书手里,霍明锦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还有崔南轩,他似乎和霍明锦不和,从无往来。

“你担心他?”傅云章问。

其实不需要问出口,她这些天虽然没有明着帮霍明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听火、药库爆炸的事,张氏的案子解决了,也没见她露出欢颜,她是真的为霍明锦的安危担忧。

傅云英点了点头。

傅云章唇角轻轻抿了一下,望一眼紧闭的窗户,“云英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霍明锦?”

语气有些严厉,和他平时的温和散漫截然不同。

傅云英怔了怔,想起那天霍明锦微红的眼眶,出了半天神,摇摇头:“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出事。”

傅云章沉默不语,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幽黑眸子似要看进她心里去。

她想了想,小声说:“二哥,霍大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

羊肉汤还是热的,丝丝缕缕的乳白热气围着瓷碗缭绕盘旋。

傅云章这一次沉默得更久,过一会儿,拿起筷子塞到傅云英手里,“先喝汤。”

她喔一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

傅云章没吃饭了,自己走到一边的四方桌前,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慢喝下去。

凉茶入喉,有助于他保持清醒。

霍明锦早就知道却没有以此为威胁,还主动提携照拂她现在他出事了,整个北镇抚司乱成一锅粥,可英姐却完全不受影响,没有人因为她和他的交情为难奚落她

傅云章握着彩绘一年景茶杯,手指慢慢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坐姿端正,一口接一口吃饭,网巾下是黑鸦鸦的长发,眉清目秀,瑶鼻樱唇,年纪越长,越出落得清丽。一样的官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的要好看。大理寺司直的美貌之名早就传开了,千步廊的人说她“面若好女”,因着这个名声,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每天有人守在她进出大理寺的路上,想一睹她的容颜,然后和别人吹嘘夸耀。

他双眉略皱,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英吃完饭,漱口吃茶,让下人进来收拾碗筷,挪到书房里,接着道:“二哥,我只是问问霍大人的情况,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你用不着因为我和霍大人的交情为难。”

几杯凉茶下肚,傅云章这会儿整个人都是冷的,连脸色也冷,听她说完话后,却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鬓。

霍明锦武艺高强,关押他的地方层层守卫,看管很严。进出都必须检查腰牌,没有凭证,擅入者格杀勿论。

傅云章走进地牢。

暗处一片窸窸窣窣响,据说刑部的人怕有人劫狱,在角落里布置了弓弩手,谁敢闯进来,立马万箭齐发,当场就能把霍明锦扎成刺猬。

傅云章低着头,听前面汪玫和守卫低声说话,守卫检查过腰牌,放他们进去。

牢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霍明锦坐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模样,虽是坐着,而且现在是阶下囚,可他仍然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气势,深沉如渊,脊背挺得笔直。

这样一个人,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汪玫照例问霍明锦是否和军器监少监勾结,他一言不发,不认罪,也不辩白。

辩白没有用,沈党有备而来,证据确凿,全是不利于他的罪证。而且他辩白了,供词也不一定能送到御前。

傅云章在一旁记录两人的对话,基本上是汪玫在不停发问。

不一会儿,守卫送来饭菜,托盘里两只粗瓷碟子,菜色倒是不错,有鱼有肉,还有这时节难得一见的精致绿蔬。

汪玫一直在问话,嗓子干哑,笑眯眯给傅云章使了个眼神,预备出去。

什么都问不出来,浪费他的精力。

傅云章迟疑了一下,和汪玫一起往外走。

地牢阴暗潮湿,霍明锦坐在黑暗中,身影似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眼神却清亮而坚定,如一头蛰伏的雄狮。

等他暴起时,不知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傅云章不赞同霍明锦的处事方式,觉得他太过暴戾,杀戮过多,而且手段狠辣可这样的人,却能事事为英姐打算,即使自己身陷囹圄,也将她护得周全,没有对任何人吐露她的秘密。

而且没有他的戾气,没有他当年率兵对敌寇穷追不舍,一直将那群穷凶极恶的敌寇赶到荒漠以北,又何来边疆十年太平?

傅云章踏上潮湿的石阶,脚步微微一顿。

他还能看着英姐几年?她还那么年轻

地牢里的空气很难闻,不知混杂了多少种让人浑身不适的味道,汪玫掩鼻,回头和傅云章说话,却见他霍然一个转身,往地牢跑去。

他目瞪口呆。

锦靴踏过一地坑坑洼洼,傅云章快步跑回地牢里,送菜的守卫已经走了,霍明锦低着头,手里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

他大踏步上前,拱手,小声道:“霍大人,如果我是你,不会动今天的饭食。”

霍明锦抬起眼帘,扫他一眼。

傅云章接着道:“我曾跟着道长修道,于毒、物上略有研究。”

今天的饭菜有问题,他闻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捡起地上一张无用的纸,对身后跟过来的汪玫扬了扬,“忘了这个。”

汪玫一笑,“你总是这么仔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地牢里,霍明锦扬扬眉,把碗筷撂在一边。

傅云章和汪玫出了地牢,回议事厅向刑部尚书汇报刚才在牢里问出了什么。

刚说了没几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卫满脸是汗,来不及等人通报,冲进议事厅,喊道:“霍大人中、毒了!”

厅堂里的人众人愀然变色,面面相觑。

傅云章不动声色,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

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拳他刚刚提醒过霍明锦,霍明锦还是吃下有、毒的饭菜

刑部尚书嘴角微微一翘,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道:“那就去请太医来为他诊治吧。”

众人心领神会,这太医几时来,来了之后能不能治好霍明锦,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大家各有打算,各自忙活起来,乱成一团。

傅云章和汪玫刚刚去过地牢,被大家拉着打听里头的情形。

汪玫还是一张笑脸,“我也不知道呐!刚才还好好的。”

众人唏嘘,明白这一次沈首辅是真的打算将霍明锦置于死地。

傅云章应付同僚们的问题,回头看一眼粉墙外露出的一角碧蓝天空。

虽是明净晴空,他却嗅到山雨欲来的味道。

关在刑部大牢里的霍明锦中、毒了,第二天早上太医才诊断出结果,他发现中、毒以后及时自己催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武功尽废。

对于一个曾在战场上拼杀的武将来说,他算是废了。

民间百姓得知这个噩耗,大为痛惜,每天赶去城西堵刑部的门,要求他们立刻释放霍将军。

谁都不喜欢锦衣卫,现在霍明锦不是锦衣卫了,大家想起他早年保国卫疆、浴血奋战的英勇,想求皇上留他一命,接着让他领兵守卫边疆,但已经晚了。

傅云英很快得知这个消息,大理寺和刑部离得不远。

她去找赵弼和李昌,两人仍然不知所踪,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赵弼到底去了哪里。

赵弼曾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张,以免坏事。

她记下这句话,一直按兵不动可现在霍明锦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

这到底是不是他的计划之一?

皇上先前靠他削弱了沈党,这一次也许是真的利用沈党报复的机会除掉他,君心难测。

傅云英考虑了很久。

崔南轩算得上是主审之一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不能看着霍明锦就这么死在沈介溪手上。

情势一面倒,那些曾得罪沈首辅的言官终于看不下去了,要是沈首辅再卷土重来,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言官们指责刑部看管不力,认为霍明锦中、毒的事是刑部尚书指使的,要求将霍明锦移交给都察院。

都察院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上上下下空前团结,表示他们很忙,真的很忙,而且都察院的人手远不如刑部,霍明锦放在他们那里,更容易出事啊!

最后皮球踢来踢去,皇上决定,霍明锦仍然关押于刑部,但中、毒的事必须彻查。

这桩差事最后落到大理寺头上。

傅云英立即去求陆主簿帮忙。

陆主簿皱眉道:“这个案子谁接都讨不着好你还是不要惹祸上身了。”

她一笑,说:“我只是一介司直,左右不了调查结果,查案的人是大理寺丞,我只能帮着记录供词”

陆主簿啧啧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蹚这趟浑水?你帮不了霍大人。”

傅云英垂目,回答说:“帮不了忙,至少可以借机和霍大人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让他在里面过得舒心点。”

见她执意坚持,陆主簿叹口气,点点头。

第112章 保证

霍明锦中毒的事不用细查,事发当天夜里,那送饭菜的守卫就在家中畏罪自尽。

据说他曾有个弟弟在山东地方为官,因牵涉到盐运案被砍了脑袋,因而深恨霍明锦,曾当众说过若有机会,要亲手为弟弟报仇雪恨。

大理寺丞和大理寺评事知道这事背后还有其他势力,继续查下去不仅查不到什么结果,还会引火烧身,商量过后,预备就此结案。

党派之间的争斗没有对错可言,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入其中,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不想沦为牺牲品。

傅云英负责记录供词,大理寺丞审问刑部狱卒时,她坐在一旁书写,执笔的动作平稳从容,一笔一划记下整个审问的过程。

“这事还得当面问霍大人”

评事打发走狱卒,小声对大理寺丞说。

大理寺丞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到一旁低头整理供词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听说你和霍大人素有交情,问话的事你去办吧。”

评事眼神闪烁了两下。

朝局动荡,每天都有人被贬黜出京,沈党的疯狂报复之下,无人再敢为霍明锦求情。历任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一个得善终的,大家都明白,霍明锦活不了几天了。

傅云英收拾好笔墨文具,站了起来。

大理寺丞和评事对望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不用怕,去吧。”

傅云英应喏,拿起记录用的纸笔,跟着狱卒往地牢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评事小声问大理寺丞:“大人为什么让傅云单独审问霍明锦?”

大理寺丞一笑,“我曾学过面相之术,你信不信?”

评事呆了一呆,这种紧张的时候,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大理寺丞拿起傅云英刚刚记录的供词看,“傅云此子,男生女相,来日前途不可限量。霍明锦曾对他有恩,让他们单独见一见,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霍明锦这回是彻底栽了,给他一个交代后事的机会,傅云一定会感激我们的通融。这份人情,将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

听了大理寺丞的话,评事点点头,现在案子已经结了,不管霍明锦对傅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这份人情送出去,不会影响他们,对傅云来说,就不一样了。

地牢越往里越黑,狱卒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走到最里面,傅云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里头是两锭雪花纹银,往狱卒手里一塞。

狱卒掂了掂分量,立即眉开眼笑,守在外面,笑嘻嘻道:“傅司直,您想说多久都行,小的给您守着。若有人来,小的一定会大声提醒您。”

“有劳了。”

傅云英接过他手里的灯笼,走进牢房。

里头阴冷而湿闷,灯笼放出的一点暖黄光线像是被黑暗吞没了,只能照亮她皂靴前的方寸之地。

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扫她一眼,虽是从下往上,却带着迫人气势,仿佛居高临下俯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