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介溪的族人在湖广鱼肉乡里,他的侄子竟然连知府的女儿都敢明抢,知府为女伸冤,折子还没递到京师,就被沈党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进大牢,没几天就死去了。

沈氏族人侵占田地,沈介溪的哥哥名下竟然有几百万田亩!每到他的寿日,朝廷官员争相为他贺寿,送去的寿礼沈家摆不下,东西放臭了,只能散给乞丐吃

皇帝双手发颤,拍案而起。

这些天因为伤心儿子逝世,他茶饭不思,眼底一层病态的黑青,刚站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往后踉跄几下。

“万岁爷!”

周围的太监吓了一跳,呼吸都忘了,一拥而上,架住皇帝。

皇帝的手还在发抖,推开太监们,怒道:“滚!”

太监们忙跪下,却不敢走,皇上这几天总犯头晕,有一次他们没反应过来,皇上差点就滚下脚踏了,幸好当时年轻的锦衣卫副千户在场,眼疾手快扶住皇上,不然,皇上有什么好歹,他们这群太监都得掉脑袋!

见皇帝动怒,锦衣卫副千户上前两步,拱手道:“皇上,微臣还查到一桩很蹊跷的事”

他面色犹豫迟疑。

皇帝摆摆手,示意太监们出去。

这一回太监们不敢再留下,佝偻着腰退出御书房。

“你查到什么了?”皇帝坐回龙椅上,问。

副千户小声道:“沈家前几年为争田地的事打死村民,被蒋御史参了一本。微臣这一次暗访江陵府,发现那一块田地还是落到沈家手中,可他们并没有兴建别墅山庄,或是开垦种地,而是把那一片田地圈了起来,不许其他人靠近,看起来非常可疑。微臣便去详查一番发现果然有蹊跷,那块田地有山有水,群山环抱,流水环绕,据说,当地人曾看到惊雷过后,有巨龙从山谷中腾挪而出,直冲天际,所以,当地人管那几座山叫青龙山。”

山有龙气,当旺子孙。

沈家特意把一块有龙气的田地抢到手,目的呼之欲出。

皇帝听到最后,面色紫涨,眼底闪过一抹阴狠。

沈介溪当了一辈子的权臣,或许没有这样的野心,可沈家其他人,他的门生,党羽,未必会这么想。

太子就是被沈家人害死的!一定是。

他们想当霍光,还是想当王莽?亦或是来一个黄袍加身,让江山彻底改名换姓?

皇帝咬牙,他枉为人父,虽是一国之君,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更可恨的是,现在太子没了,朝臣不体谅他痛失爱子,还频频暗示他,等太子妃生产,立马把太孙的名分定下来,否则人心不稳

他刚刚没了一个儿子!

孤家寡人,就是如此,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真心效忠于他,他当年杀了自己的兄弟才抢到皇位,大臣们都在心底笑话他呐!

他们越如此,他越要好好活着,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是皇帝,所有人都得跪在他脚下,听他差遣!

皇帝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面色阴沉如水。

“霍明锦不能死,得留着他。”

副千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宛如泥胎木偶。

这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太监颤颤巍巍跪在门口,朝里面叩头,“万岁爷,郭嫔娘娘没了!”

皇帝脸上面无表情,冷漠道:“葬了便是。”

太监们面面相觑,郭嫔是此次选秀新入宫的妃嫔,年轻貌美,很得皇上喜爱,活生生一个人忽然没了,皇上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太子死了孙贵妃整日以泪洗面,就因为看到郭嫔微微笑了一下,竟让身边的宫女将郭嫔的脸撕烂了,郭嫔受不了这个屈辱,愤而自尽,他们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才赶过来报信,却不想皇上也反应古怪。

太监们不敢再问,抹去鼻尖沁出来的细汗,去找司礼监太监想办法。

秉笔太监叹口气,望着洒满金色日光的庭院,道:“万岁爷爷和孙娘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事难办啊!”

夫妻俩中年丧子,承受不住打击,孙贵妃已经疯疯癫癫了,皇上也越来越阴沉,喜怒不定,阴沉疯狂,两天之内因为想起太子,赐死了数名宫女,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生死难测,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以后,朝中形势更加诡异。

这一胎若是女孩,也就罢了,如果是男孩,那必将是皇太孙的不二人选。

皇太孙这么小,等皇上年老,必定要由辅政大臣代理朝政,那辅政大臣的人选,当然只能从太子妃的娘家人中选。

沈家再度被人推至风口浪尖上。

然而,皇帝在得知喜讯后,却并没有封赏太子妃,反而派人把之前因为弹劾沈介溪而被贬黜出京的蒋御史接回紫禁城。

蒋御史当初弹劾沈介溪,引发沈党上疏辞官,后来皇帝在沈介溪的压力下,把蒋御史逐出京城,言官们因此和沈介溪结怨。

不过没人注意皇上召回蒋御史,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早就有孕,却一直秘而不宣,如今太子身死,众人都在等结果。

反而没人关注太子的死因了。

因为太子已经成了死人,不管他生前地位有多高,人死了,一切随着他的下葬烟消云散,他不能给活着的人带来风光荣耀,谁还肯费心去怀念他?

何况他的死因又那么尴尬,谁敢当众提起太子,立马会被锦衣卫揪去北镇抚司严刑拷打,威压之下,大家都绝口不提太子的丧事。

傅云英曾在东宫当过差,大理寺的人现在看到她都表情怪异,尽量避着她。

周天禄和袁文被放出来了,两人吃了不少苦头,周天禄那样娇滴滴的公子哥,瘦得只剩皮包骨,袁文倒是还好,只是愧疚于没有及时劝阻太子沉迷助兴药物,因此意志消沉。

“我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在吃那些药”

傅云英去周家探望周天禄的时候,他遣走下人,小声对她说:“我劝过太子,助兴药物伤身,太子不听,之后詹事府的人就频频为难我,然后出了胡氏和高家的事,那时候我就想不通到底是谁想害我,现在想想,害高家的人很可能是东宫的太监和沈家的人。”

有些事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有些事看起来简单,背后往往错综复杂。

太子身死,锦衣卫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一切都表明,太子就是纵欲过度加上滥用药物而死。

可因为得益的是沈家,所以大家都开始怀疑沈首辅了。

尤其是几度和沈首辅结怨的言官们,坚信太子就是被沈家人暗中撺掇去那种地方找乐子的,因为太子妃的兄弟曾陪着太子眠花卧柳。

其实这事肯定不是沈首辅做的,他真想动心思,等皇上驾崩的时候再动手岂不更好?现在太子妃怀的到底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言官们冷笑,太子身死是沈家密谋所为,只不过服药这种事没法精确把控,所以才出了这么个意外,太子在太子妃还没生产前就死了。

还有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沈家说是男孩,那就一定是男孩。

众人无不唇齿生寒。

周天禄和大家的想法差不多,“云哥,幸好你那时帮了我,不然我真的定了罪,我祖父也不一定能护住我,刑部是他们的地盘。”

他再三感谢傅云英。

傅云英一笑,关心他几句,出了周府。

一辆马车停在周府门前,今天太阳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赶车的锦衣卫靠坐在车前打盹,显然等候多时。

看到傅云英出来,斜刺里走出一个人影。

李昌唇边含笑,客气道:“傅相公,二爷等着见您。”

霍明锦出来以后,并未插手太子暴亡的事。现在皇上最为信任的是锦衣卫副千户,前年皇上钦点的武状元。

傅云英知道,那副千户是霍明锦的人。

她想起姚文达曾说过,霍明锦锋芒毕露的时候,其实不难应付,当他收敛锋芒时,才最可怕。

这一次太子的死只是开始。

她嗯了一声,上了马车。

马车径自出了城,城外的道路泥泞难行,马车上下颠簸,她实在受不了,找李昌要了匹马,改骑马。

进山,过河,穿过狭窄的山路,一行人在一座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下马,跟在李昌身后,走进院子。

院子里砌了青砖,设桌椅矮榻,霍明锦坐在桌前吃酒,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周围缇骑拱卫。

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二爷,傅相公来了。”

李昌通禀一声,给缇骑们使了个眼色,众人躬身退下。

霍明锦转身,他穿了身玄色窄袖暗纹锦袍,衬得人比平时更显威严,看着傅云英,“天气冷,过来吃杯热茶。”

太阳很好,但山里冷清,一路骑马过来,确实冷。

傅云英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斟了杯茶递给她,看她鬓边有些散乱,“骑马来的?”

“雪还没化尽,路上不好走。”

傅云英说,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是她平日喜欢的清茶。

她飞快扫霍明锦一眼。

他嘴角微翘,“不喜欢?”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霍大人太子的事,和您有关吗?”

霍明锦摩挲着手里的酒杯,冬日明艳的光线笼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确实和我有关。”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淡淡道。

傅云英望着篱笆架上缠绕在一起的枯藤,沉默下来。

霍明锦看着她,轻描淡写道,“太子不是我杀的不过我知道有人想杀太子。”

其实沈家的人并没有杀太子的念头,他们只是想控制太子床上的事,让太子尽量只和太子妃生孩子,真正想杀太子的人是先前被废的皇后留下的旧人,先皇后的心腹想杀死太子报复孙贵妃和皇上。

沈家的人不知道先皇后的人做了什么,先皇后的人不知道沈家的人做了什么,沈家的人偷偷在太子房事上动手脚,先皇后的人则偷偷把禁药运送进宫,加上那些想靠这种手段上位的太监和宫女,三帮人都在太子身边安插了人手,这么一来二去的,太子早就没了半条命。

霍明锦知道,太子早晚会被那些人害死,他冷眼旁观,适当的时侯,还帮忙加一把柴火。

他还知道,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平安降生。

他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这样的秘密也敢如实对她和盘托出。

而且语气淡然,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坐在庭院里,太阳晒在脸上身上,从头到脚都暖暖的,这时候人会不知不觉就会放松下来,放下所有防备。

傅云英握紧茶杯,忍不住问他:“您就不怕我去告发您?”

霍明锦笑了一下,“我说过,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现在你有我的把柄,我们扯平了。”他说完,忽然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不容她放开,态度强势,“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

第114章 回来

霍明锦的手,宽厚而温暖,掌心干燥,指腹薄茧粗砺,能整个把她的手包覆起来。

为了让她安心,他竟然将如此大逆不道的秘密如实告诉她,没有一丝隐瞒。

傅云英没有挣开,任他握着。

其实她并不害怕,即使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儿身。

仔细回想,铜山上遇到他时,便是如此了在她面前时,他是最温和最没有防备的。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她垂眸不语,霍明锦久久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你和楚王世子情同兄弟?”他拉着她的手,轻声问。

傅云英一怔,然后瞳孔猛然一缩,脸色变了。

霍明锦知道她明白了,面色仍旧温和,缓缓说:“朱和昶是独子,年纪小,是地方藩王嫡子,楚王不领兵,无权无势,从血缘关系和身份上来说,朱和昶很合适,不过他的父亲还在世,这就麻烦了。长沙府的潭王世子也是合适的人选,但是他家中兄弟太多”

傅云英心念电转,霍明锦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皇帝不会再有子嗣的,他年轻的时候也和太子一样,早早就开始服用助兴药物,人到中年,身体早就垮了,所以皇子们也大多身体孱弱,小小年纪就夭折。太子死得这么突然,也和这个有关。这么多年宫中妃嫔没有怀孕的,以后更不可能再怀上子嗣。

那由谁来继承皇位,坐拥这大好河山呢?

必须是皇室血脉。

所以只能从藩王里选。

霍明锦平静地道:“真到了那个时候,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很多事情可能连我也不能控制,想确保朱和昶能够顺利进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你先和楚王商量,若他有意,我可以保证朱和昶的安全。”

傅云英收敛混乱的思绪,一言不发。

霍明锦看着她,并不催促,等她自己做决定。

冬日的阳光,炽烈和煦,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脸颊微微发烫,掩在网巾里的鬓发也被晒得发热。

傅云英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带着蓬勃的力量。

扶持一位新君登基的从龙之功,可比几十年寒窗苦读要强多了,泼天的富贵权势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在大理寺待的时日越长,她越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大臣前仆后继,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自己支持的皇子出谋划策。大多数人当然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也有人不在意荣华,而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君王利益一致,他们才能够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才华。

她想了很多,定定神,慢慢道:“朱和昶没有太大的野心,他更愿意当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

朱和昶娇生惯养,耽于享乐,爱华服,好美食,喜欢漂亮的小娘子,楚王为终生不能离开武昌府而郁积于心,他却满不在乎,只要能一直坐在金山银山堆里混吃等死,每天有奴仆殷勤伺候,他愿意在武昌府待一辈子。

霍明锦嘴角一扯,浑不在意,“情势不由人,朱和昶没有太多选择,潭王世子器量狭小,如果他坐上那个位子,不会放过曾和他竞争的人。”

他并不是危言耸听,历来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巩固自己的皇位。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诱惑,即使朱和昶不动心,楚王府其他人也不心动吗?

朱和昶单纯,耳根子软,很容易被身边人说动。

何况,还有一个大半辈子不老实,做梦都在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武昌府的楚王。

即使朱和昶无意于争位,楚王派系也会蠢蠢欲动,而且一定会自作主张为他奔走,不管他有没有野心,都会被其他人当做是对手。

就像当年,荣王和皇帝相争,朝中许多大臣并未拥护哪一方,还是被扣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扔进大牢等死。

傅云英没有犹豫很久,很快下定决心,“我得先问楚王是什么打算。”

霍明锦嗯了一声。

傅云英抬眼看他,他仍然拉着她的手不放,双眉浓密,鼻骨挺直,淡金色光线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楚王绝不是一个甘于当藩王的人,年轻的时候做了不少荒唐事,这事霍明锦可以自己和楚王联系,有他相助,楚王必定对他感恩戴德。

他告诉她,让她知会楚王

若朱和昶真的能从藩王世子一举晋升为储君,这个功劳将有一大半记在她头上。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坐着出了会儿神。

回到家中,傅云英立刻铺纸磨墨,给楚王写了封信,告诉他京城的局势。

楚王是聪明人,她用不着说得太明白。不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还是用的暗语,信被人中途劫走也不要紧。

信一共写了四封,她分别在不同时间把信交给乔嘉和傅云启,让他们立刻动身回武昌府,把信送到李寒石手上。

乔嘉不肯走,道:“公子勿怪,送信不是我的职责。”

这人是个死脑筋。

傅云英没有逼迫他,另外找了个妥帖的人。

傅云启当天就出发了,知道事情紧急,他骑快马回去,这几年跟着傅四老爷走南闯北,他的马术已经很娴熟,不再是那个只能骑驴出门的娇少爷。

信送出去后,她和往常一样每天去大理寺应卯办差。

太子身亡,丧事办得很隆重,但身后事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供老百姓嗟叹一阵而已。

朝中大臣人心浮躁,皇上越来越易怒暴躁,每天都要发落几个官员,六部官员每天战战兢兢,唯恐被皇上迁怒。

这个时候,首辅沈介溪忽然上了一道折子,上疏辞官。

皇上驳回他的折子,不见他,也不许他离开京城一步。

消息传到傅云英耳中时,她正在批示刑部刚送来的卷宗。

沈家也要乱了。

雪后初霁,天光放晴。

沈府外书房内,温暖如春,金丝楠木地板上铺了一层绒毯,脚踩上去,悄无声息。

首辅沈介溪双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

门外侍立的幕僚等候了许久,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没人敢出声打扰阁老大人。

沈介溪神情严肃,望一眼窗外那株他当年入阁时手植的丁香树,想起当时的意气风发,长叹一口气。

他毕竟是独揽朝纲的内阁重臣,得知家人瞒着他在太子身边安插了人手,而这间接导致太子暴亡,他就敏感地认识到,沈家的噩运来了。

谁是背后黑手不重要,沈家不干净,太子的死确实和沈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