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淡淡道:“大人好生修养,下官告退。”

崔南轩目送傅云出去。

日光漫进长廊,号房外光线明亮,他逆光走远,高挑的背影慢慢融入艳丽的春光中。

手腕上的红肿并不疼,这点皮肉伤于崔南轩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却觉得有些头疼

刚才何必救傅云?他明知那几支箭只是阮君泽这些天用来逗弄文官的小把戏。

看到傅云站在门口,下意识就冲上去了

这不是第一次,他以前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爱惜人才,不想看到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蹉跎年华,才会屡屡失态。

可他向来铁石心肠,绝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崔南轩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自嘲似的一笑。

他曾讽刺霍明锦把傅云当成她的替身其实真正如此的人,也许是他自己。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面前罩下一道黑影。

“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姚文达在他对面坐下,瞥一眼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我第一次看你当众发脾气。”

崔南轩是安静而温和的,连刀子也掩藏在温柔的和风下,含蓄内敛,不曾当众动怒。

他不说话,姚文达也不恼,自己站起来给自己斟茶,喝几口,长长舒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傅云像一个故人?”

姚文达见过魏氏,不愧是翰林家教养出来的闺女,当真是温婉大方,秀外慧中,而且能够放得下身段陪崔南轩吃苦。他以前没发觉傅云和魏氏有相像的地方,毕竟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内宅女子。

直到傅云进京以后,姚文达几次撞见崔南轩训斥他的场景,忽然心里一动。崔南轩清冷到六亲不认,他似乎格外关注傅云。

之后姚文达认真观察傅云,发现他和魏氏有种说不出来的像,不是外貌、性格或者其他,事实上两人性格差别很大,而是举手投足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感觉。

就像去年春天的一场诗会上,刑部和工部的两个主事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场面有些尴尬。

傅云穿一身鹦哥色云纹地窄袖春衫,坐在槐树下吃茶,抬头看枝头花朵垂挂如瀑,笑着和旁边的傅云章说:“二哥,回去让厨娘做槐花饼吃,很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连吵得脸红鼻子粗的两个主事也噗嗤一下吵不下去,握手言和。

这让姚文达想起刚考上状元的时候,和崔南轩相见两厌,闹得很不愉快。魏氏想办法缓和他们的关系,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让人不由自主就消了火气。

姚文达的暗示很明显。

崔南轩却没什么反应,漠然道:“想说什么?”

姚文达哈哈大笑,眼神却有些悲怆,“我早对你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

不至于后悔到痛不欲生,但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

然而于事无补,死了就是死了。老婆子死了,他接着风风光光当高官。魏氏死了,崔南轩照样平步青云。

“还记得当初在武昌府你承诺过什么吗?”姚文达斟了杯茶,推到崔南轩面前,“现在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茶水在杯中晃荡,咕嘟咕嘟响。

崔南轩垂眸,手指微曲,轻叩茶杯,“什么时候?”

姚文达环视一圈,压低声音,“京城将有异变,霍明锦肯定要借此机会除掉沈阁老,届时沈党大乱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崔南轩不语,半晌后,点了点头。

姚文达轻吁一口气。

崔南轩这人有一个好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狠绝,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不会蛇鼠两端。

阮君泽回到自己的住处,甩了弓箭,掀开茶壶盖子,直接端起整个茶壶往嘴里倒凉茶。

潘远兴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你把傅云给伤了?”

“傅云是谁?”

阮君泽抹了下嘴巴,问。

潘远兴急得团团转,“我的小爷呀!傅云是二爷的人,你伤谁不好,为什么朝傅云放冷箭?”

他说得很急,阮君泽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挥手,道:“我伤的分明是崔南轩,当时旁边好像是有个人算他倒霉,我本来是冲着崔南轩去的,他忽然杵在路当中,箭放出去又收不回来!最后不是还是伤了崔南轩么!没伤及无辜。”

潘远兴哭丧着脸,“小爷,不管傅云有没有伤着,你也不该朝他放箭。我听李昌说,他和二爷”

他眨了眨眼睛。

阮君泽一脸莫名其妙,“他和二爷怎么了?”

潘远兴一跺脚,走到阮君泽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阮君泽瞪大眼睛,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那这我也不知道二哥喜欢这样的啊!”

霍明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刚才却险些伤了救命恩人的意中人

阮君泽擦把汗,“算了,我亲自去给二哥赔礼,这事是我莽撞了。”

霍明锦在号房和幕僚商议事情,外面层层把守,气氛严肃。

阮君泽在外面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响起脚步声,李昌拉开门,让他进去。

霍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太师椅上,低头擦拭佩刀,眉眼沉静。

周围侍立的缇骑屏息凝神,不敢少动。

京师人心浮动,二爷却一直平静淡然,仿佛这些风波并不是他掀起来的,他只是一个看客。

阮君泽上前,说了上午的事,“您交代过的,这些天试探王阁老和翰林院的态度,我都照办了。”

霍明锦唔一声。

阮君泽咽了口口水,接着道:“今天在千步廊那边,我想作弄崔南轩,不巧傅云从那里路过,差点伤了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霍明锦脸色变了。

“不过还好崔南轩帮他挡了一下,那些箭头没伤着他!”阮君泽冷汗涔涔,飞快道。

房里安静下来。

缇骑们也感觉到事情不对,面面相觑。

霍明锦放下佩刀,走到阮君泽面前,脸色阴沉,一字字问:“你拿弓箭对着她?”

阮君泽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霍明锦抬起手,神色淡漠而冰冷,“啪”的一声,一巴掌直接将阮君泽打翻在地。

缇骑们张大嘴巴。二爷即使暴怒,也不会打人,部下犯了错,他都是按规矩让他们自己去领罚。他很少出手,因为一出手,激怒他的人转眼就会身首异处。

这还是二爷头一次当着部下的面打自己人。

那一巴掌力道太大,阮君泽满口铁腥味,一张嘴,满口都是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霍明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出去。

第119章 肉麻

下衙了,傅云英和傅云章出了宫门。

慢慢拐出长街,里巷的路凹凸不平不大好走,车轮时不时轧过坑洼,马车轻轻晃荡,傅云英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

傅云章合上刚翻开几页的书,看她一眼,“是不是累着了?”

她脸色不大好,平时清亮有神的眼眸这会儿灰蒙蒙的。

傅云英摇了摇头,有气无力。

傅云章眉头皱了起来,放下书,抬手在她额前探了探,有些发热。

一到夏天她就爱发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许得给张道长写封信。

外面车把式长吁一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窗旁响起乔嘉低语的声音:“公子,锦衣卫把咱们拦下来了。”

傅云章扶傅云英坐稳,掀开车帘。

路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对面十几匹马,马上之人皆穿对襟罩甲,戴万字巾,腰悬锦衣卫牙牌。

十几骑簇拥着当中一辆黑漆平顶马车。

听到由远及近的车轮声,车帘从里面掀开,一人跃下马车,径自朝傅云英他们走过来,大红纻丝彩织云肩五彩云纹飞鱼服,束鸾带,一身锋芒毕露的威猛之势。

隔得远,傅云英也能看清他阴沉的脸色。

她想,阮君泽是霍明锦的人,千步廊发生的事肯定传到他耳朵里了。

别人不清楚,霍明锦却知道崔南轩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他连她女扮男装混迹官场都不在意,肯定不会计较这个可感情上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豁达大度。

“二哥,你先回去,我稍后回。”

她要下马车。

傅云章按住她,眉头皱得越紧。霍明锦浑身戾气,他怎么敢让她一个人下去见那个光凭一双手就能打死一只老虎的男人?

何况她还不舒服。

“没事,霍大人只是有事要和我谈。”

傅云英一笑,轻声道。

傅云章俊秀的脸紧绷起来,仍不松手。

两人僵持着,霍明锦已经走到马车前,眼睛一眨不眨直直望着傅云英,眼神刀锋一般明锐。

傅云章挡在她面前,“霍大人摆出这样的阵仗,是要劫路么?”

霍明锦视线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一言不发。

马蹄声响起,周围的锦衣卫慢慢靠拢过来,寂静的小巷子空间并不大,不一会儿傅家的马车就被围起来了。

车把式手上汗津津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霍明锦朝傅云英伸出手,像是完全没听到傅云章的话,“过来。”

语气倒是还算温和。

傅云英看一眼面色冰冷的傅云章,想了想,说:“这里离高坡铺不远,霍大人不如过府一叙。”

霍明锦不语,双拳紧握,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傅云章右手按在傅云英胳膊上,不许她下去。

气氛紧张。

要不是对傅家绝对忠心,车把式早就撒腿逃命了。

傅云英可不想看到他们俩当街吵起来,声音一低,道:“我有些头疼,想先回家。”

对峙中的两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

霍明锦挥挥手,拦路的锦衣卫立马勒紧缰绳,后退几步,让出道路。

“我随后就到。”他双眉略皱,轻声说。

傅云英点了点头。

车帘放下了,阻隔两人对望的视线。

车把式悄悄抹把汗,扬鞭甩了一下,马车重新轱辘轱辘往前行。

见傅云章神色凝重,傅云英解释道:“二哥,今天在千步廊出了点事,所以霍大人才会急着要见我,他没有恶意。”

她把阮君泽拿蜡箭恐吓官员的事说了。

傅云章眉头蹙起,“刚才怎么不说?”

“回去再说是一样的,我没有受伤。”

这么说,霍明锦是担心她,而不是想逼迫她做什么?

傅云章心里的不安慢慢散去,可想到霍明锦刚才那种让人齿颊生寒的气势,还是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哪怕知道霍明锦不会伤害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他想起这些时日姚文达喋喋不休的游说,眼神渐渐暗下来。

回了高坡铺,傅云章立即让管家去请郎中。

傅云英拦下管家,道:“不碍事,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傅云章让她坐下,给她把脉。他久病成医,略懂一些医术。

不一会儿,他给她卷好袖子,“想吃什么?”

她脉象平稳,没什么大碍。郎中来了也是嘱咐她不要劳累,多休养,然后饿两天肚子,确实不必请。

花厅外庭院里种了蔷薇,暮春初夏,正是花开得最浓烈的时候,满架花光浓艳。

花正繁,春将老。

傅云英笑着说:“玉笋蕨菜,再不吃,就吃不着了。”

傅云章笑了笑,让人去备茶。

等了片刻,门外才传来响动声。管家出去迎,片刻后飞奔回来道:“霍指挥使来了,还带了一位太医。”

傅云章抬起眼帘,刚才霍明锦一直跟在后面,却耽搁到现在才上门,原来是绕道请太医去了。

如此细心,也算难得。

太医都请来了,傅云英只得回卧房,让对方隔着帘子为她看脉。

几重纱帘外面窸窸窣窣一片响,她看不清外面,隐隐约约听到霍明锦和太医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等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傅云章掀起纱帘笼在半月形挂钩上,递了杯茶给她。

“太医说你思虑太过。”

她起身坐起来,喝口茶,“忙过这一段就好了。”

和真正忙的人相比,她算是清闲的。而且她喜欢忙忙碌碌的感觉,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滴汗水都没有浪费。

吱嘎轻响,槅扇被推开,一双锦靴踏了进来,霍明锦站在帘外,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阴影。

傅云英放下茶杯,“二哥,我和霍大人单独谈谈。”

傅云章唔了一声,起身出去,和霍明锦错身而过的时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很快错开。

里间,傅云英探头往外看,没听到他们两人说话。

她低头穿鞋预备出去,霍明锦已经进来了,轻轻按住她,“就这么坐着罢。”

不等她说什么,他双手用力,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推霍明锦起来,他却抱得更紧,几乎将她压倒在锦被上,隔了两层薄薄的衣料,壮健的身体覆在她上方,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起,他的喘息声粗重。

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不动了。

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没有全压在她身上,幽黑双眸望着她,黑得看不到底。

她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你怎么了?”

霍明锦看她许久,低头,摘下她头上的网巾,滚烫的唇擦过她的脸颊,脸埋进她散乱浓密的黑发里,双手插到她头发底下托住她的脖颈,紧紧抱住她,“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

他并不是故意要让傅云章不快,虽然傅云章不是她的嫡亲哥哥,只是远房堂兄,却是她最重视的亲人。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抱着她,感受到她仍然好好地活着,才能安心。

这下子他整个压下来了,强健高大的身体,哪一处都是滚烫的,肌肉纹理透过衣裳贴在身上,傅云英热得喘不过气。

他可真重。

她轻轻挣了几下,霍明锦抓住她的手,抱她坐起来,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依然紧搂着她不放,唇就在她耳垂边流连,“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暗哑低沉。

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傅云英心里默数了十几下,道:“好了。”

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带了点冷漠,但又有种别扭的天真,饶是霍明锦此刻心里百转千回,也不由得失笑。

所有沉痛都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喜悦。

他慢慢放开她。

傅云英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刚要说话,霍明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忽然低头,唇飞快碰到她的。

她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