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功成名就,便是有一天能够出入紫禁城,匍匐在帝王脚下,为其鞠躬尽瘁,施展抱负才华。

霍明锦一身戎装,戴大帽,手提长刀,站在广场前,环顾一周。

旌旗猎猎,远处巍峨高耸的宫殿静静矗立在日光下,金光闪耀,扑面而来一股无形的威压。

不管是谁,到了它脚下,都得卸下一身傲骨,俯首陈臣,一如蝼蚁在神佛前虔诚参拜。

他却没有跪下去,从奉天殿径自往里走,一路畅通无阻。

身后黑压压一群身着罩甲、手执长缨枪的兵士,沉默地紧跟着他的步伐,如一群暗夜潜行的野兽,就像以前在战场上一样,明知前方是数倍于他们的敌人,明知可能有去无回,仍然毫不犹豫地跟随他们的将军冲上去迎战。

乾清宫南庑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火光冲天,烈焰上空,是铺天盖地的黑烟。

霍明锦目光平静,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带着潮水一般的兵士,涌进庄严肃穆的宫城内。

太子妃早已平安生产,沈家隐而不报,假装在为皇上的震怒忐忑不安,实则暗中布置人手,准备了一场宫变。

他早已得知消息,只是不知道沈大公子会提前一天动手。

“二爷,咱们早有准备,他们提前一天也不过如此,大理寺、刑部和千步廊那边都派了人手看着。”李昌急匆匆从穿廊跑出,跑到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皇上被羽林军围在西苑,东宫那边已经全是沈党的人,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东宫又与他何干呢?

霍明锦冷淡道:“守住各处宫门,除了沈敬德的人手,其余人都不准放进来。你亲自去大理寺。”

李昌抱拳应是。

霍明锦很快就赶到西苑。

一国之君,如丧家犬一般,先是因为乾清宫的大火吓得魂不附体,又被羽林军一路追杀,带着几个随身太监躲进太液池旁的宝华殿内,等着他前去救援。皇帝知道沈家人将会有大动作,但没想到羽林军和金吾卫、京卫都会反,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是钓鱼的人,却不知自己也只是鱼饵罢了。

皇帝大概不会知道,羽林军之所以会跟着沈敬德造、反,原因很简单,他喜怒无常,曾因为一件小事虐杀羽林军统领,而那位统领很受部下敬爱。

霍明锦带着人马赶到,摆出阵势。

沈敬德的周密安排他一清二楚,早就在暗处布置好人手,只等羽林军自投罗网。

宝华殿前人头攒动,却不是如往常那般举行庆典,而是密密麻麻的羽林军正往里冲刺。地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殿前侍卫已经死得所剩无几。皇帝和小太监躲在梢间内,瑟瑟发抖。

看到霍明锦看到,里面的太监欣喜若狂,“万岁爷,霍指挥使赶来了!”

皇帝脸色铁青,咬牙对天发誓,“朕必要将沈家人碎尸万段!”

殿外,随着霍明锦一个抬手的动作,庭院内的假山上,忽然架起一排排弓弩。嗖嗖数声,羽箭激射而出。

这些羽箭是特制的,划破空气,往羽林军背后飞窜过去。

羽林军一心想攻进宝华殿,没料到后面又杀出一支队伍,惊慌了一阵,迅速调整阵型,想要反击。

然而霍明锦早有准备,几轮飞箭过后,身后死士执枪往前推进,埋伏在暗处的兵士手舞长刀,从两边扑出,轻易就撕开了羽林军的阵营。

战场上历经百战的死士,悍不畏死,岂会输给宫中这一批散沙似的羽林军。

羽林军肝胆俱裂,溃不成军。

血红的眼睛,凌乱散落的肢体,发狂的喊杀声恍惚又将霍明锦带回昔日的战场上。

但这并不是战场,只是一场场阴谋诡计。

甚至这一仗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拔出腰间佩刀。

周围的人立刻让开道路,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敬畏。

霍明锦慢慢上前,刀尖向下,刀刃反射道道雪亮光芒,看着浓浓黑烟下仍旧高大雄伟的宫殿,一字字道:“该收网了。”

沈介溪是生是死,沈党乱不乱,他根本懒得管。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奉天殿上,穿黄袍的帝王。

第121章 驾崩

宝华殿外夹道两旁种了许多海棠,粉白花瓣堆满枝头,满树霞云,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撒下,台阶前红英凌乱。

霍明锦一步一步往里走,长靴踏过花瓣,鲜血从刀刃滚落,身后一道长长的血痕。

羽林军落败了,皇帝身边最忠心的太监也死得七七八八。

他带来的兵士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皇帝被押入内殿看守起来时,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许久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睚眦目裂,惊恐万状:“你这贼子!”

他是一国之君,霍明锦是霍家之后,此子竟然违逆祖训,胆敢犯上作乱!

周围的兵士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对君王的敬畏恐惧,拎小鸡仔似的将皇帝扔进内殿。

皇帝怒目圆睁,想要站起来,兵士一脚踹向他的膝窝,他惨嚎几声,额头顿时爬满细汗。

堂堂君王,此刻就如阶下囚一般,任人鱼肉。

霍明锦上前几步,弯下腰,和皇帝平时,忽然抬起手中长刀。

皇帝脸色惨白,眼眶都要开裂了一样,下意识往后躲。

霍明锦却没有伤他,右手扯起皇帝身上穿的常服一角,擦拭自己长刀上的血迹。

筋骨分明的手,骨节突出,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他手中的龙袍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粗布。

皇帝努力想维持自己作为君王的尊严,但生死关头,仍是不由自主感到恐惧,自心底冒起一丝丝透骨寒意。

他咬牙道:“乱臣贼子!霍家百年忠义名声,全毁在你的手上。”

霍明锦嘴角一扯,唇边一抹讥讽的冷笑,抬起眼帘,沉声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上,我霍家军忠心耿耿,为君王出生入死,马革裹尸你要除掉我,尽可冲着我来,不该拉他们陪葬。”

男儿要当死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他生于霍家,长于霍家,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时,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在父兄长辈的教导下长大,为国尽忠、荡除敌寇的信念融于他的每一寸骨血之中,那曾是他毕生的信仰和坚持。

因为心怀扫平狼烟、保天下太平的宏愿,无论战场上的形势有多危急,他都无所畏惧。

他知道自己在沙场中的拼杀是值得的,所有的血腥由他们这些军人来扛。他对敌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但凡敢犯我边境、劫掠我朝百姓者,杀无赦,哪怕要带着队伍在荒漠里辗转几个月,也绝不放过一个。

只要国朝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他挥出去的刀便不会犹豫。

杀的人太多,冷血如沙场战士,也会生出彷徨疑惑。比如他的父亲,每一次战后都会叹息霍家杀孽太多,郁郁寡欢。

霍明锦从没有那样的情绪。

少年时就随军出征,第一次杀人,热血从刀下迸射而出,那一刻,他心冷如刀,镇定从容。

因为他心中有他的信仰。

直到那一天,同时被血脉至亲、效忠的皇室、出生入死的军中战友欺骗背叛,然后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活活饿死、渴死、因为病痛疼死

所有信念坚持顷刻间崩塌。

他前半生坚持的所有东西,都成了笑话。

宝华殿内,鸦雀无声,穿黑衣的兵士仿佛死去的鬼魂一般,默默守在各个角落处。

霍明锦还在擦拭他手中那把长刀。

殿外还是一片嘈杂声,卫士们来回走动,清理刚才那一场大战之后的狼藉和尸首。

即使尊贵如君王,生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和那些羽林军一样,前一刻还势如破竹马上就要攻进内殿,现在,全都成了刀下亡魂。烂泥一般被胜利者拖行。

皇帝忍不住发起抖来,手脚冰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彻底击溃他的神智:“霍明锦,你想谋朝篡位,留万世骂名?!”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笑,“谋朝篡位?”

他唇角勾起,慢慢抹干净刀上血痕,站起身,还刀入鞘。

“这天下太平已久,海晏河清,国富民丰,不管朝堂如何动荡,百姓仍然能安心度日,民心是向着朱家的,只有皇室血脉能一统人心。无故起战事,只会给各方藩王一个趁机自立为王的借口,到最后,各方势力割据混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的老百姓。”

前朝战乱频起,老百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太、祖于草莽中发迹,率起义军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与民修养生息,到如今,承平百年,皇室恩德广布,乃人心所向,没有人能撼动其地位。

听他这么说,句句仍然念着大义,皇帝眼神闪烁了两下。

霍明锦却话锋一转,“皇上,江山是老百姓的,不是你的。”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姓朱,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皇室血脉,天下就乱不起来。

至于皇帝手中有无实权,老百姓没那么在乎。

皇帝眼里都能迸出血丝来,怒目道:“可笑至极!你口口声声惦记老百姓,却如此大逆不道,悍然发动宫变,还欲弑君,你置苍生于何地?”

“苍生?”

霍明锦脸色冷凝,漠然道,“我只是一介凡人,顾不了苍生。”

那是神的职责。

他是一个普通人,担不起苍生,也担不起天下,现在的他,不怕身后遗臭万年。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上下尊卑所有学过的东西,一切都是虚妄,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信自己。

就像多年前他毫不犹豫挥刀斩断敌人咽喉时一样,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或是犹疑。

战场上部下们不由自主跟随他仰望他,不是出于崇拜他高强的武艺,而是被他身上这种沉稳如山、强大而淡漠的冰冷决绝所折服。

他站在空荡荡的内殿前,高大的身影映在从窗外漫进来的花影中,势如沉渊。

皇帝竟然被他身上刀锋一般冷冽而又慑人的锋芒给震得说不出话来,喃喃了几句,强忍恐惧,冷笑道:“你手里没兵,趁朕不备犯上作乱,迟早要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朝中大臣,岂会容你?”正欲痛骂,忽然想起那些跟随霍明锦的军士,个个身姿矫健,出手狠辣,显然身经百战,不由毛骨悚然,“你哪里来的兵?”

霍明锦不再看皇帝一眼,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走出内殿,对殿外候着的幕僚道:“去取准备好的诏书,开宫门,放内阁大臣进宫。”

幕僚躬身应喏。

不一会儿,内殿响起几声令人齿颊生寒的惨叫。

殿外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胎木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宝华殿这边的骚乱平息下来。

霍明锦赶往东宫。

墙头弓、弩密布,着甲衣的团营精兵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朝东宫扑过去。

乾清宫的大火还在烧。

朱红宫门外,精兵和里头的军士对峙。

“二爷,沈敬德以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为人质,属下不敢往里冲。”领兵的将官小声道。

霍明锦站在宫门前,负手而立,扫一圈左右,“无妨,你率领一百人从正门进去,有人从侧门接应。”

将官松口气,振臂高呼,“杀!”

兵士们齐声狂吼,手中红缨、枪高举,密密麻麻,摆出整齐而威猛的阵型,强攻宫门。

东宫的宫殿远远不如外朝三大殿宽阔雄壮,地方狭窄,两方在重重殿宇庭院内展开厮杀,大型兵器都用不上,唯有近身搏杀。

霍明锦早有准备,而沈敬德身边的心腹是他的人,沈家的每一步安排他都一清二楚。

兵部的人,团营指挥使,各地总兵但凡是响应沈家的,已经于今天早上被锦衣卫拿住。

悬殊如此之大,羽林军们自然是兵败如山倒。

沈敬德被生擒后,几欲癫狂,嘶吼道:“不可能,区区锦衣卫,怎么可能!”

他早就预备下人手防着霍明锦,为什么对方还是轻而易举就攻进来了?!霍明锦没有一兵一卒啊!

霍明锦一哂。

沈家的人防着他,皇上也防着他,都以为他手下只有锦衣卫,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却不知他当年从海上归来时就暗中留了一手。

早在几年前,他就一直在暗中招募兵士。

各地卫所的军官贪得无厌,喜欢吃空饷,卫所一千士兵,上报朝廷时却敢说手底下有一万兵马,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养了一支军队。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军队的扩充有明确的诏令,甚至引他们一路北上进京,也是经过皇帝允许的,皇帝以为他调动的是一支平定流民的杂牌军。

至于钱财军饷从何而来,皇帝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座海中孤岛,其实是一座藏宝秘库所在。

没有钱,他哪能收买追杀他的人,重回中原呢。

他散尽家财安葬部下,从不置办田地宅院,也不讲究吃穿用度。

皇帝敏感多疑,心胸狭窄,但当他自以为掌控谁时,又会盲目地给予信任。这些年,皇帝以为他既没钱,也没人,只能老实效忠自己。

不过都是让皇帝消除戒心的伪装罢了。

乾清宫的大火还未扑灭,紫禁城的动乱已经彻底结束。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管是沈家的人、宫里的羽林军、金吾卫、殿前侍卫、十二团营、五军都督府,还是宫中的太监宫女,都仿佛像做了一场噩梦,毫无预兆就坠入风声鹤唳之中,等回过神时,梦已经醒了。

内阁大臣、六部大员匆匆进宫,看到的没有冲突,没有僵持,宫人们抱着所有可以扑灭火苗的东西往乾清宫的方向跑去,一切井井有条,乱中有序。

“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都为保护皇上而死,沈敬德兄弟已经死在霍指挥使手上,霍指挥使前去乾清宫救火了,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安然无恙”

小太监一一禀报。

王阁老双眉拧得像麻花一般,急急道:“皇上呢?龙体可有恙?”

周围的大臣们沉默地跟在王阁老身边,一行人飞快往宝华殿走去,老迈的大臣此刻也健步如飞。

小太监低着头答:“南庑走水的时候,皇上不慎吸入浓烟,又被羽林军挟持,受了惊吓好在霍指挥使来得及时,没让贼子得逞,现在太医正为皇上诊治。”

王阁老面色阴沉,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过古怪,不同大臣手中掌握的情报全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皇上预备收拾沈家,谁敢妄动,会被皇上当成沈介溪的同党处置。

所以这些天六部官员出奇的老实,没敢在朝堂上闹出什么大动静。

现在想来,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沈家竟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想效仿乱臣贼子来一个挟天子以令天下

王阁老心如乱麻。

到了宝华殿,只见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血迹,空气里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众人皱眉,忍着不适进了内殿。

几名太医垂头丧气,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看到众位大臣来了,抬起脸,脸色惨白。

众人心里一惊。

太医院的院判起身,跟着王阁老走到一边,抱拳道:“老先生,皇上被浓烟伤了喉咙,口不能言,肺腑五脏也伤到根本,我们正在想办法”

王阁老汗如雨下,沉吟半晌后,小声道:“事关社稷,你无需隐瞒,到底如何?”

院判俯身一揖到底。

王阁老脸色凝重。

皇上时日无多,太孙年幼,又刚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他们还没有理清头绪难道要扶持太孙登基?

可太孙才刚刚落草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尖叫。

众人心头发颤。几个年老的,已经快要支持不住。

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几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冲进宝华殿,跪倒在王阁老面前,“孙娘娘得知乾清宫大火是太子妃身边宫人故意为之,勃然大怒,掌掴太子妃,和太子妃起了争执不慎伤及太孙,太孙”

“太孙怎么了?”

王阁老胆战心惊。

小太监泪流满面,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太孙没了!”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一日之间,沈家起事,皇上重伤,太孙夭折

这天下,是要乱了吗?

内殿,皇帝的贴身太监跪在床边,将太孙夭折消息告诉皇帝。

皇帝瞪大眼睛,神情疯狂,喉头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脚僵直,连手指头也没法动。

“皇上,您节哀啊!”

太监面无表情地喊一声。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着太监。

太监找来纸笔,“皇上,您是不是自知时日无多,要留下传位诏书?”

他语气恭敬,手上的动作却粗鲁。

这时,槅扇外响起脚步声。

太监立刻收起轻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