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阁老进了内殿,看到皇帝落到如此惨状,涕泪齐下,拜倒床前,“皇上,老臣等救驾来迟,求皇上恕罪!”

其他大臣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文臣通常是不跪皇帝的,见了面也不过是拱手作揖而已。但他们身为朝廷大员,醉心于党派之争,竟然对沈家的动静一无所知,还在暗中联络各方势力,预备等沈家倒台好瓜分空出来的职位,谁曾想京中已经乱成这样了!

今天这一场宫变,他们难辞其咎!

皇帝张大嘴巴,面容狰狞。

太监伸手抹泪,哭着对王阁老道:“万岁爷爷刚才还能说几句话,知道太孙没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王阁老亦泪如泉涌,不管皇帝对宫人有多苛刻,对臣子有多凉薄,他始终是帝王。

众人痛哭流涕,床榻上,皇帝一双眼睛都要裂开了!

终于,皇帝两眼一翻,气绝身亡。

宝华殿内,一片哭声。

大理寺外,兵士层层把守。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大理寺官员反闩上大门,躲在朱漆大门后,窥视外边情势。

他们都被看守起来了,刚才督察院有几个胆壮的试图冲出去求救,被兵士几下砍了脑袋,那头颅带着一堆血糊糊的东西,滚了一地。

三法司的人都不敢出去了。

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中有一半是沈家门生。

胆子小的咽了口口水,抖如筛糠:“沈家不会反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脸色发白,其中和沈家利益相关的几人立刻变了脸色。

他们手无寸铁,逃是肯定逃不出去的,只能坐着等消息。

要么沈家事败,他们安然无恙。

要么沈家事成,其实他们还是能安然无恙。

毕竟沈家就算反了,这差事还是得有人去办不是?

几个刚正不阿、脾气暴躁的评事商量着要舍身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剩下的人在一旁劝,“还不知里头情形,稍安勿躁。”

傅云英没有和众人一起扎堆,霍明锦的几个属下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躲好。

李昌亲自带人赶过来,潜入大理寺,守在她屋外。

知道局势在霍明锦掌控之中,傅云英心里很平静,坐在窗前,凝望窗外灰暗的天空,心里一遍遍回想从武昌府到京师会经过的水马驿站,她已经吩咐楚王的人手赶往必经之路上准备接应,以免路途中出什么意外。

宫变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最重要的是怎么善后。她日后要辅佐朱和昶,所以现在绝不能冒头。

巨大的燃烧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云销雨霁,沉暗的天空一点点露出原本的湛蓝颜色,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浓烟渐渐散了。

李昌推门进屋,语气带着明显的雀跃:“宫中骚乱业已平息。”

靠近几步,小声说:“宫中传出消息,皇上驾崩,太孙夭折,皇上留下一份遗诏,命内阁择藩王嫡系血脉继承皇位。”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

她知道霍明锦苦心孤诣,准备了许多周密的计划但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死了

好半天后,她的心跳才慢慢平缓下来,官袍下的衣衫已经汗湿了。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至于那道遗诏,倒是不用发愁,经过之前的安排,最后内阁选定的人一定是朱和昶。

李昌偷偷看傅云英几眼,为她的冷静镇定而感到惊讶。

除了一开始眼皮跳了两下,这小子听到皇帝驾崩,也能不动声色,当真是沉得住气。

“内阁大臣现在瞧着是王阁老为首,其实不然,各处都安排妥当,二爷马上过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大理寺外突然响起厮杀声。

众人屏息凝神,一颗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等喊杀声停下来,评事扒在门缝后面往外看,激动得直掉眼泪,“是都督同知郑大人!”

郑茂以嫉恶如仇闻名,统领京兵精锐,绝不可能背叛皇上。

兵马司的人已经被郑茂带着人团团围住,众人忍不住爬到墙头、树梢上,为郑茂和他手下的兵士喝彩。

也不知是自知不敌,还是看到所有被看守起来的官员都支持郑茂因而心生胆怯,兵马司的人很快缴械投降。

众人赶紧清点人数,为刚才不幸丧命于兵马司刀下的同僚收敛尸首。

刑部侍郎汪玫望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感慨不已。

死的人中,有一个是沈介溪的学生。

督察院一直在沈介溪的严密控制之下,他的学生都无条件听从他的号令,帮他打压异己,包庇沈党官员,沆瀣一气,硬是把之前几个弹劾沈首辅的御史给活活逼死了。

可今天,得知沈家起事作乱,沈介溪的学生中,还是有人愿意站出来斥责沈党狼子野心、倒行逆施,死而无悔。

这样也好,皇上彻查沈党时,他的家人能够逃过一劫,不会受到牵连。

听到外面的动静,傅云英起身出屋,想去刑部看傅云章。刚才那个随从回来说傅云章和刑部其他人待在一起,很安全,她忍住没去找他。

李昌拦下她,道:“您答应过二爷,除非他亲自来,不离开大理寺一步。”

傅云英抬头看天色,风骤起,浓烟被吹散,宫中的火势应该扑灭了。

“那劳烦你请我二哥过来一趟”她道。

傅云章知道她担心,应该早就找过来了才对。

李昌吩咐旁边的人去找傅云章。

那人去了片刻,回来时,眼神有些躲闪,“傅主事说他忙,先不过来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第122章 混乱

熊熊大火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味道。

傅云英听着外面跟随都督同知郑茂的甲士打扫长街的杂乱声音,淡淡问一句,“我二哥果真在刑部?”

李昌的部下脸色一僵。

“你刚才没找到我二哥,是不是?”她追问。

不管傅云章在忙什么,一定会过来的,除非他现在不在刑部。

部下不敢再隐瞒,抱拳道:“傅主事确实不在刑部他去了吏部,小的已经派人去千步廊那边找傅主事了。”

骚乱一开始傅云章就不在刑部,部下怕傅云英着急不肯老实待在大理寺,选择隐瞒这个消息。

傅云英怔了片刻。

旁边的李昌眼神飞快闪烁了两下,面色古怪。

从部下说傅云章来不了开始,傅云英一直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他,迅速捕捉到他眼底一刹那的慌乱。

想到一个可能,她手脚发凉,心头悚然。

“我亲自去吏部找他!”

她抬脚就走。

李昌忙挡在她面前,“千步廊那边还是沈家的人守着,你去不得!”

郑茂和三法司这边离得近,先解决这边的麻烦,千步廊那里还乱着。

傅云英直视着李昌的眼睛,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二爷是不是在吏部安排了人手?”

李昌神色慌张,不敢和她对视。

他越心虚,傅云英越不敢耽搁,手心里全是汗水,用尽全力推开他,径自往外走。

“傅公子,请回。”

李昌的人全围了过来,将她堵在走廊里。

她忍住惊骇,冷静道:“现在你们已经掌控局势,外面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若当真有危险”她顿了一下,看着李昌,“你可以立刻杀了我,这样没人能拿我要挟二爷。”

霍明锦将她调往良乡,又反悔把她带回京师。她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因为她明白霍明锦的顾虑,他是为她的安危着想,这种紧要关头,若是有人抓住她威胁霍明锦,肯定会破坏他的计划。所以一乱起来,她就老实待在大理寺,而不是想办法去和傅云章汇合。

但现在不一样,如果傅云章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闭一闭眼睛,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李昌额前沁出汗来,低着头小声说:“小的可不敢伤你。”

二爷心尖尖上的人,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还心心念念着要把人守好,要是在他手里出了什么意外,不必二爷罚他,其他兄弟一人一口唾沫就得把他淹死!

傅云英沉声道:“你明白吏部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我知道事情轻重缓急,绝不是在同你胡搅蛮缠。既然你不敢伤我,那就多带几个人保护我,确定没有人能伤着我,我现在必须去吏部!”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碰都不敢碰一下,这小子要是真的豁出去,还真是个麻烦想到动乱开始趁其他人不注意秘密潜入吏部的那几个人,李昌越发心虚起来,一跺脚,示意部下去召集所有人手,“护送傅公子去吏部。”

与此同时,紫禁城内,内阁大臣们擦干眼泪,退出宝华殿,商量为皇帝治丧的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已死,必须马上扶持新君即位,才能稳定朝政,避免更大的动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好善后事宜,控制住京城的局势,迎接藩王进京。

不止皇帝的丧葬事情要立刻着手办,还有夭折的皇太孙众人一想到这里,便心情沉重。

但内阁大臣毕竟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朝廷大员,哭过一场后,很快恢复冷静。

正一样一样分派差事,忽然想起来,这内阁大臣、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人虽然都在场,可六部其他官员全都在官署内,还生死不知呢!

各位大佬光顾着进宫护驾,把属下们给忘在脑后了。

羽林军重回内阁大臣们手中,王阁老已经派他们前去沈家围剿沈家余孽,顺便收集沈首辅和各处兵马联络的密信之类的罪证,这时候身边无人可用,想了想,着小太监去请霍指挥使:“官署那头不知是什么情形,请霍指挥使派人前去解救。”

小太监奔出去,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道:“乾清宫大火已经扑灭,霍指挥使亲自出宫去千步廊。”

王阁老点点头。

宫里发生的事肯定和霍明锦有关,这一点众人心知肚明,但他是侯府之后,向来忠心不二,不像沈家连谋反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此时皇上已然生死,作乱的是沈家不宜再出乱子,一切都得等新君即位再说。

谁让人家拳头硬,他们这帮人贸然和霍明锦对上,一点胜算都没有。

并且,王阁老敏锐地察觉到,内阁中,除了他和沈介溪的人以外,其他人虽然没有表态,实则应该属霍明锦一派。

而他虽然年长,并无多少实权。

朝堂上原先那些被沈党打压的大臣,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倒向霍明锦。

紫禁城早就换天了,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有些事,难得糊涂。

小不忍则乱大谋,沈家不就是沉不住气,狗急跳墙,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才招致今天的灭门之祸吗?

沈敬德兄弟都死了,沈家其他人必然也活不过今天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王阁老眼珠转来转去,心中飞快思考,和刚才跪在宝华殿里痛哭流涕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首辅一倒,内阁至少能空出三个位子来,他争一争,或许能将首辅之位揽入怀中,但这还不够,他还需要几个帮手,才能真正控制内阁。

内阁想要有所作为,必须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皇上看不惯内阁掌控权柄,一直想要削弱内阁,现在皇上驾崩,这新君的人选,最好得挑一个对内阁没有太大敌意的藩王之子。

晋王肯定不行,人家手里有兵,真选了他,他二话不说,立马就会逼迫内阁大臣回家养老,把自己用惯的人手安插进朝堂各个重要位子

潭王也不行,潭王素有精明悍勇之名,据说非常吝啬,自己富可敌国,王妃回一趟娘家,要用金子铺路,长沙府闹灾,当地官员求潭王开仓放粮,他却断然拒绝,宁可把粮食烂在仓房里,也不肯救济百姓

一国之君,用不着像书中圣人那样做一个完美的君子,但一定要有悲悯之心,否则将又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如何爱护天下百姓?

而且这些藩王祖上都子孙兴旺,一大堆兄弟姐妹,也是个麻烦。

看来看去,唯有楚王之子年纪不大,性情天真软弱,正在武昌府为父守丧,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他一个,没有兄弟子侄的负累,是最合适的人选。

扶持他登基,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不能再乱了。

他们现在不得不马上确定人选,稳定人心。

就像当年,皇上在沈介溪的支持下悍然发动宫变,在没有传位诏书的情况下登基,群臣明知不妥,不还是接受了吗?

只要朝政稳下来,还能继续当官,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对大多数官员来说,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反正不管怎么变,都是朱家的江山。

霍明锦并不打算亲自去千步廊,只随意拨了一百人去那边解救被沈家追随者围困起来的百官。

这个计划准备了许多年,每一个步骤,每一种突发的情况都在他脑海里推演了无数遍,他冷静而从容,吩咐部下迅速清理所有可能对自己不利的痕迹,凡是有可疑人物,全部格杀勿论。

皇帝的贴身太监在宣读完诏书之后就自尽了,没人怀疑他和皇帝的贴身太监互相勾连。

对现在的他来说,收买人心轻而易举,钱,情,权,色,总有一样能打动人。

他站在乾清宫前高耸的长阶前,扫视一圈。

壮阔的广场,巍峨的殿宇,鎏金香炉前出丹陛,甬路尽头处,便是乾清门。

一名穿程子衣的部下贴着西边宫墙疾奔过来,抱拳道:“二爷李千户传回消息说,傅公子去吏部了!”

霍明锦淡漠的目光瞬时凝住了,脸色刹那间变得非常冷,冷到部下打了个哆嗦,不敢看他。

“她去吏部了?”

他的语气很奇怪,是一种极力压制着什么之下的平淡。

“是。”部下垂着头,小心翼翼道,“李千户拦着不让,傅公子坚持要去,李千户只能护送他去吏部。”

霍明锦面色冷凝。

身后乾清宫南庑还在不断冒出浓烟,太监侍卫来回奔忙。皇帝和太孙都没了,所有人反而冷静下来,和平时一样,身上担着什么差事就忙什么,救火的救火,打扫的打扫,抬东西的抬东西,一切井井有条。

霍明锦双手慢慢握拳,手背青筋浮动。

赶到吏部的时候,里面果然还乱着。

三法司那边有霍明锦事先的安排,并没有闹出太大乱子,连那几个死在兵士刀下的官员都很可能是特意安排的,千步廊这头却是真的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反抗的官员都被抓起来了,沈家余党还在追杀他们名单上记录的官员。

还好霍明锦的人“及时赶到”,将那些人从余党刀下救了下来。

余党见事败,愈加疯狂,干脆见人就杀,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傅云英和李昌赶到的时候,心有余悸的六部官员正站在一处瑟瑟发抖,周围是保护他们严肃武、装的甲士。

众人交头接耳,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官署里还时不时传出打斗喊杀声。

工部主事看到傅云英,大声叫她,“你怎么来了?大理寺那边状况如何?”

傅云英皱眉道:“大理寺那边一切都好”指一指官署,“里头是什么情形?”

工部主事心有余悸,拍拍胸脯,啧啧道:“还好我机灵,趁乱逃了出来。阁老们派人过来收拾残局,他们把余党逼进东边夹墙里了。”

“你看到我二哥了吗?”

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扫来扫去,寻找傅云章的身影。

“仲文?我没瞧见他,他在千步廊么?我怎么不知道?”工部主事一脸诧异。

傅云英没有多说,别过他,围着所有劫后余生的官员转一大圈,没找到傅云章。

她咬咬牙,直接往喊杀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李昌这回真的不敢再让她往里走了,忍不住拉她的袖子,“傅公子,里面可不是小打小闹,那边是真正的沈党余党,而且还是一群自知没有活路只想多杀几个人的困兽,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不好和二爷交代。”

傅云英看他一眼,“让你为难了”

李昌松口气。

傅云英接着道:“我必须进去。”

李昌还没吐出口的那口气又给吞回去了,哭丧着脸,“就不能等等吗?”

傅云英淡淡一笑,“我等不起”

她压低声音,问:“还有谁在里面?阮君泽?还是潘远兴?”

李昌脸色骤变。

傅云英收起笑容,看着他,“二爷想杀崔南轩是不是?”

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杀死崔南轩,再合适不过了,沈党和崔南轩关系错综复杂,一时好,一时坏,今天借沈党的手除掉崔南轩,既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还能给沈党再添一点骂名,时机完美。

崔南轩在民间名声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