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青黑的脸色转为煞白,阮君泽确实在东边夹墙里,他身负密令,要在混乱中暗杀崔南轩。

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个心腹知道,其他人都不知情。阮君泽混在沈党余党中,一面假装和锦衣卫拼杀,一面趁乱找到崔南轩,然后下手除掉他。

事关机、密,傅云是怎么猜到的?

傅云英拂开李昌拉扯自己袖子的手,“来不及多说,你们不能杀他我会和二爷解释清楚,怕我出事的话,就随我进去。”

这小子瞧着瘦巴巴的,力气倒是大,而且真是执拗,怎么劝都不听,二爷咋就喜欢这样的呢?

李昌拳头握得咯咯响,真想一把将傅云扛了就走,又不敢冒犯他,只得继续跟着。

刀剑无眼,大理寺那边风平浪静,千步廊这头可是真正死了不少人的,他不敢由着傅云乱跑啊!

他们穿过重重衙署,直奔东夹墙。

越往里,喊杀声越来越清晰。

还有官员被困在最里面,余党奋死搏杀,锦衣卫围在最外面,一步步往里推进。

已经僵冷的尸首随处可见。

时不时还有几个落单的余党忽然从角落里冲出来,挥舞着长枪攻击他们。

锦衣卫抽出绣春刀,立刻摆出阵势,将傅云英紧紧围在最当中。

这么一路砍杀进去,他们很快看到负责围剿余党的锦衣卫,他们衣衫凌乱,浑身浴血,此刻都围在一间值班房外面,里三层外三层,手里拿着各自的武器,四面墙上寒光闪烁,那是埋伏在各处的弓、弩手,数不清的箭尖齐齐对准值班房。

傅云英听到值班房里的余党大吼:“再敢上前一步,我们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李昌叫住一个锦衣卫询问情况。

那人答:“这些人不愿就死,挟持吏部、礼部的侍郎、主事,躲进值班房里了。”

他说吏部侍郎崔南轩好像也在里面,因为他生得玉树临风,风度出众,即使隔得很远,一看到那穿绯红官袍的身影,他们就能认出来,锦衣卫们对他印象深刻。

傅云英焦躁起来,道:“让他们停手!”

李昌看她一眼,“傅公子,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只听二爷的命令。”

傅云英瞳孔微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四面八方的羽箭飞射而出,如蝗雨一般,撕破浑浊的空气,向值班房扑过去。

嗖嗖数声,顿时响起无数惨叫。

锦衣卫得到进攻的指示,握紧手中绣春刀,冲进值班房。

还是来不及!

傅云英眼眶腾地一热,双手发颤,顾不上其他,往房中冲去。

李昌目瞪口呆,使出全力都拉不住她,眼睁睁看她跑进去了。

混乱中,傅云英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一身宽大的绯红官袍,倒在地上,肩头似中了一箭。

锦衣卫忙着斩杀余党,并没有人去管地上受伤的人。

一道凛冽的寒芒闪过,她眼角余光看过去,瞥见一张熟悉的眼睛。

那人躲在暗处,手中箭矢正对着地上的男人。

周围还有几个埋伏的人,无一例外都在张弓。

“宗哥,住手!”

她几乎嘶吼着,扑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几声清戾鸣响,羽箭将至。

“傅云!”

“公子!”

周围的人惊呼出声。

时间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傅云英再度发起抖来,为即将到来的那种熟悉的箭尖钻进血肉的痛楚。

过了很久,也仿佛仅仅只是几息,她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锐痛。

恐惧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周围的喊杀声依旧清晰。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身上很重。

一个男人倒在她肩上,替她挡下那几支从不同方向飞来的箭矢,他紧闭牙关,还是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这次是真的箭。”

男人嘴角一扯,垂眸看着她,俊秀的脸因为疼痛微微有些扭曲,神智似乎要涣散了,目光却灼灼,几乎能烧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

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门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从傅云英的角度,她看到一双锦靴踏了进来,笔直的腿,劲瘦的腰,壮实的胸膛,目光再往上,慢慢看到来人的脸。

五官深刻,剑眉星目,两道浓眉皱得紧紧的,眼里似浸染了无尽的黑夜,比冬日最冷寂最漫长的夜色还要深沉。

霍明锦快马加鞭,赶到千步廊,刚踏进房内,便看到这样的情形。

崔南轩挡在傅云英面前,背上、肩上中了几箭,箭尾还在颤动。

傅云英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吓着了。

暗杀崔南轩的计划是阮君泽提议的,他一直想杀了崔南轩,霍明锦听之任之,虽然没有为他安排人手,但也没有反对。

崔南轩死了也好。

然而,傅云英赶过来了她是来救崔南轩的?

不必猜,光看眼前的情形便是如此,她竟然为了救崔南轩冒这样大的风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将心底咆哮汹涌的愤怒尽数压下去。

不要紧,他们毕竟夫妻一场,以后不会如此了。

他面无表情,上前几步。

一人在他之前飞窜出来,阮君泽双目瞪得溜圆,冲上前,推开崔南轩,去扯傅云英的手,“你刚才喊了什么!”

还想再问,头顶传来一道毫无感情、淡漠冷冽的声线:“滚。”

阮君泽一怔,抬起头,看到霍明锦冰冷的脸。

“滚!”

霍明锦眼睛望着傅云英,重复了一句。

阮君泽不动,一旁的李昌被他们几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吓住了,示意其他人上前,将阮君泽和中箭的崔南轩全部拉开。

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暗处的弓、弩也全部撤下。

霍明锦弯腰,要抱傅云英起来,“有没有伤到哪里?”

语气仍是温和的,仿佛这一切的厮杀都只是假象。

傅云英回过神,用力挣开他,焦急道:“快去请太医!”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崔南轩?

那个人已经被李昌他们拉出去了。

她不能再想着他,不能,一刻都不能!

霍明锦眼神暗沉,握住傅云英的手腕,握得很紧。

他看着她的目光冷淡而又热烈,疯狂而又克制,藏着无尽的银河星海,像是要把她吃了。

傅云英双眉紧皱,回望着霍明锦,终究还是因为那情深似海的眼神而心肠一软,苦笑道:“你看看他是谁。”

她爬起来,轻轻将地上那个穿绯红官袍的男人翻过来,抱在怀中。

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面目惨白,双眼紧闭,显然已晕厥多时。

霍明锦瞳孔猛地一缩。

傅云英双手还在发抖,不敢动傅云章,怕伤到他的肺腑,“阮君泽想杀谁,我不管,我要救的人,是我二哥。”

她眼圈渐渐红了。

知道傅云章不在刑部的时候,她就有种预感,他一定在崔南轩那儿。果然,傅云章去了吏部,而且是被崔南轩叫走的。

崔南轩此人,直觉很准,他一定早就预见到要生变,预备了后路。傅云章和他走得很近,相貌、体形、气质和他想象,很可能被他利用。

而傅云章这个人,看起来懒散,不理俗事,其实很尊重崔南轩这种为国为民的高官,如果真到了危急时刻,说不定自愿为崔南轩掩护。

崔南轩一定早就料到了,他接近傅云章,绝不仅仅只是出于爱才之心。

阮君泽杀不杀崔南轩,傅云英管不了那么多,但一想到死在阮君泽手上的人很有可能是傅云章,她必须赶来阻止。

乱起来的时候,谁知道阮君泽能不能认出穿红袍的人是假冒的?

退后一步说,即使知道杀错了人,于阮君泽而言,不过是失手,再找到躲在暗处的崔南轩一刀砍了就是。

可对傅云英来说,她冒不起这个险!

傅云章双唇青紫,傅云英搂着他,“快救我二哥。”

霍明锦立刻反应过来,扬声叫李昌的名字。

李昌答应一声,奔进屋子,嘴巴张得老大。

这地上躺着的,怎么是傅云章?他怎么穿着崔南轩的官服?

难怪傅云非要赶过来原来她要救自己的哥哥。

霍明锦沉声道:“请太医,所有的太医,全都押过来!”

李昌不敢耽搁,飞快应喏,跑出去叫人。

霍明锦心头发颤,手搭在傅云章腕上,探他的脉搏。

如果傅云章有什么不测以她的脾气

霍明锦不想接着想下去,冷静下来,查看傅云章身上的伤口。

这事是他纵容的,下手的不是他,但他默许了,就得由他担下来。

太医很快赶到,为傅云章拔箭,处理伤口,止血,喂他吃下丸药。

“还好伤的不是要害部位不过傅主事体质太弱,还是有点凶险。”太医告诉霍明锦,“这几天得时刻守着他,要是发热,就不好办了。”

傅云英道:“我守着二哥。”

霍明锦低声说:“我和你一起。”

声音轻轻的。

傅云英抬头看他,摇摇头,“前朝离不了你你得小心,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现在时局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谁先抢占先机,谁就能压制其他人。他花了几年时间才走到今天,如果留下来,让其他人摘了果子,岂不是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

对他来说,退后一步,其他人不会就此感谢他的大度,反而会群起而攻之。

他不能退。

霍明锦望着她,“那不重要。”

傅云英揉揉眉心,拉起霍明锦的手,他的手宽大厚实,掌心有些粗糙。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去忙你的事吧,我照顾二哥,等他醒过来,我们再谈。”

到时候,所有事情解决了,她要开诚布公和他谈一谈。

他到底在怕什么?

她尽量放柔语气。

霍明锦深深看她几眼。

她小声提醒他:“楚王还未进京不要掉以轻心。”

沉默了很久之后,霍明锦点点头,转身出去。

她现在很平静,然而她平静,他心里越忐忑。

傅云英目送他走远,回到床榻边,绞干帕子,擦拭傅云章额前的冷汗。

霍明锦出了临时安置傅云章的号房,李昌和阮君泽立刻迎上前。

李昌问:“二爷,崔南轩怎么处置?”

崔南轩中了几箭,太医刚刚看过他的伤势,他虽然瘦,身体却很好,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霍明锦眼神有些空洞,麻木道:“不管他。”

崔南轩是死是活,现在都不重要了。

李昌领命而去。

阮君泽双眼血红,等只剩下他和霍明锦时,一字字问:“为什么傅云会喊我宗哥?”

他看着霍明锦的眼睛,“还有,崔南轩躲得好好的,为什么冲出来替她挡箭?”

而且还不是第一次了。

霍明锦往前走,淡漠道:“我告诉她的。”

她不愿暴露,那他就帮她掩饰。

阮君泽眉头皱得老高,还有点晕乎,一时之间,连没有能亲手杀死崔南轩的遗憾都忘了。

第123章 说开

京中发生这样的变故,瞒是肯定瞒不住人的,虽然湖广离京城太远,但经过一天一夜的安排过后,沈氏余党全部伏诛,所有军权分别掌握在兵部尚书、徐鼎和霍明锦手中,羽林的控制权则回到内阁手上,闹不起来,所以用不着秘不发丧。

又不是诸王夺权的时代。

徐鼎虽然和沈党来往密切,但并未参与此次宫变,事发时,他按兵不动,并多次上密折提醒皇帝,可惜折子被人压下了,并未送达御前。得知皇帝驾崩,他立刻主动交出兵权,回京请罪。霍明锦提醒王阁老,这个时候边境不太平,必须有大将坐镇,王阁老等人连发十道诏书,命徐鼎回辽东驻守,这才拦住他。

孙贵妃害死皇太孙,但偏偏又是先帝遗孀,内阁大臣们有些焦头烂额。接连痛失爱子、丈夫和孙子的孙贵妃猛然醒悟过来,哭倒在先帝灵前,寸步不离先帝,大臣们只得先不管她。

朝廷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并派出官员前往武昌府迎现在的楚王朱和昶进京。

强调朱和昶继位的名正言顺,才能压服各地藩王,防止动乱。

从国朝初始至今,藩王们一直被严密监视着,还从来没有哪位藩王真的闹翻天过,通常还没蹦跶起来就被在位的皇帝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虽然藩王们蠢蠢欲动,但一来没兵,二来没钱,三来没名头,四来没人脉,而且还来不及反应诏书就下达各处了,所以大家只能暗地里羡慕嫉妒朱和昶那傻小子走狗屎运,不敢真的表现出什么不忿之类的情绪,还得小心翼翼上疏表示对先帝哀悼。

这时候,朝中大臣个个都忙得脚跟碰后脑勺,忙着撇清自己和沈党干系,同时对沈党的人痛下杀手,最好把自己的眼中钉顺便给除掉,然后赶紧把自己的人手安插到各个空出来的位子上。

王阁老发现,霍明锦对朝政的影响力远比他之前以为的还要大,所有反对他的人刚好都遭了秧,而那些保持中立的大臣分明早就投靠他了,现在内阁大臣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内阁本来就不团结,各自为政。

沈党的骨干中,竟然有两个是霍明锦的人难怪异变开始时,他能迅速做出反应。

沈家的人锒铛入狱,沈介溪和其发妻赵氏当天便死在家中,据说夫妻俩是同时服食毒、药而死。

崔南轩意外受伤,他的幕僚们手忙脚乱,沈党中和他交好的人找不到他的人,群龙无首,只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正好给其他人机会,现在不痛打落水狗,还待何时?

一时之间,沈党官员成了过街老鼠,哪怕他们不知道沈家谋划,也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入狱。

先帝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可惜除了孙贵妃,没人真心为先帝神伤,动乱过后的京师,迎来新兴势力的狂欢。

大家都知道新君年轻软弱、不知世事,所以大臣们并不慌张,尤其是平安躲过此次动乱的几位大员,已经准备好如何调、教新君,教导新君尊重内阁的职权。

霍明锦派人将傅云章送回家中安置,傅云英一道回了家。

傅云启和袁三都被她派人送出京师,夜里她和太医一起守着傅云章,白天则处理正事。

现在朱和昶已经是皇帝了,只是还没有正式举行大典,就算大臣们见了他之后反悔,也不能把他赶回去,因为天下人已经认定他就是新君,如果再出变故,藩王们一定会不老实的。

她不再偷偷摸摸,直接将各处人手召集至府中,一部分派去接应朱和昶,一部分去往不同人府上试探游说,一部分盯着各地藩王的动静。

两天后,太医告诉她,傅云章的箭伤没有大碍了,不过

这时候傅云章已经醒了,莲壳跪在脚踏上喂他吃药。

太医把傅云英拉到外面,说:“你兄长幼时读书太过刻苦,损伤根本,后来可能运气好碰到高人,压制住病情,可惜底子已经掏空了,不晓得以后会如何。”

不愧是霍明锦的人,没有委婉,说得很直接。

傅云英心里有数,张道长就是那个高人,他曾想劝傅云章随他修道,但那时候傅云章还没有考中举人,怎么舍得放下学业。

难怪他一直不愿意娶妻,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女子,寡妇难做,这一点他最有感触。

所以不管是当初的陈家,还是后来的赵家、沈家,在被他一次次拒婚后,都没有恼羞成怒,反而佩服他的为人。

窗前供一尊鎏金富贵长春纹如意耳花觚,觚里插荷花、竹枝、菖蒲和蜀葵,是丫头早上刚剪的鲜花,水灵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