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加一句,“告诉他我想见他。”

乔嘉答应下来。

从傅家出来,朱和昶站在台阶上,扫一眼跟随自己出宫的随从。

他身躯高大,因为小时候多病,肤色一直偏苍白,举止风流,相貌堂堂,玄色袍角在夜风中飞扬。

内官们伺候他这么些天,渐渐摸清他的脾气,知道他这是动怒了,惴惴不安,屏气凝神,不敢稍动。

皇上虽然宽以待人,但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一般人承受不住。

吉祥跟随朱和昶日子最久,见他冷冷瞥一眼刚才在傅家内院表现傲慢的小内侍,明白过来,给旁边的侍卫使眼色。

侍卫会意,拉走小内侍。

小内侍一头雾水,还没回宫,就被带走了。

朱和昶一言不发,步下台阶,坐进早就侯在门外的马车里。

吉祥一声清唱,銮驾起行。

其他内官心有余悸,纷纷抹汗,跟在马车后面,小声问吉祥:“好端端的,万岁爷怎么生气了?”

有机灵的内官看出点意思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问:“莫不是因为林高对傅大人不敬,所以万岁爷不高兴?”

吉祥抿嘴一笑,甩甩拂尘,慢条斯理道:“这对傅大人不敬,只是一条。皇上是天子,皇上爱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喜欢用谁,就用谁,还轮不着我们这些阉人来指手画脚。明知皇上信重傅大人,还不敬傅大人,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内官们若有所思。

马车驶入宫门之中。

乾清宫烧毁的南庑还在整修,走过广场的时候,能闻到新鲜而浓烈的木料香味。

内官们手执宫灯,照出地上刻有格纹的地砖纹路。

朱和昶拾级而上,风吹衣袂飘飘。

吉祥小心翼翼和他说笑,提起傅云英,飞快撩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笑道:“皇上待傅大人真好。”

知道傅大人病了,皇上特意派人回武昌府,搜罗了一大堆乡土之物,快马送回京师,自己看都没看,全都让人送到傅家去了。

至于人参鹿茸燕窝什么的,那更是如流水一般赐给傅大人,别说是养病,就是当饭吃,傅大人一辈子都吃不完!

黑暗中,朱和昶笑了一笑。

台阶高耸,他回望宫城南边的方向,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云哥待我也好。”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生病的时候,云哥过来看他。

云哥不爱和人亲近,平时他想方设法讨好云哥,云哥不冷不热。

但是看到他生病了,云哥真的担心他,容忍他的不着调,他故意靠到云哥身上,云哥没有推开他,扶着他在房里走路。

他很高兴。

云哥却只是老实说一句:“你病了,得对你好一点。”

虽然是打击他的话,但这才是云哥。

事后老楚王哈哈大笑,无情嘲笑他,“云哥只是同情你!宝儿,还是老爹对你好。”

到如今还记得云哥和老爹坐在一起说话,一本正经,倒像是平辈人。

但说到不苟言笑,云哥比老爹还稳重。

云哥别扭,自己当然只好热情一点,不然云哥怎么会成为自己的好兄弟?

朱和昶失笑了片刻。

吉祥一双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写满精明。

看来皇上虽然因为登基而有所变化,越来越威严,但和傅大人的情谊依旧,傅大人对自己有恩,帮自己洗刷冤屈,重回皇上身边,不管从私情还是以后的前途来说,以后见到傅大人,一定得小心伺候!

次日开始,傅云英分批接见自己的幕僚。

她询问哪些人熟知朝廷律法,有三人称自己略通一点。

“有事劳先生们去办。”

她示意王大郎把几本曾经流行于市井的小说拿出来。

众人传看那几本小说,问:“可是这几本小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云英淡淡一笑,道:“并无不妥,只是想请先生们照着这几本小说写几本断案的书。”

包公案之类的小说曾十分流行,那段时间天南海北写小说的人都想方设法搜集各地轰动一时的案子,假托包公之名,写成小说,卖得非常好。

后来有人投机取巧,干脆找来官府判案的文书,从整个审案的过程到最后的判词、判罚,全部一字不漏照抄下来,也十分畅销。

写书对幕僚们来说不算难,不过他们不明白傅云英的目的。

“民间百姓,尤其是内宅妇人和不识字的人,不通律法,常常被欺瞒勒索。先生们便以几桩常见的案例为素材,将诉讼过程详细写出来,写得越通俗易懂约好。”

幕僚们心思灵活,不必傅云英多解释,只听她说到这里,心中雪亮。

平民大多不识字,不通律法,大多数人还以为告状只要到衙门前击鼓就行。大人是想用市井百姓最喜爱的小说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让他们学一点基本的律法常识。

这倒是造福于百姓的好事,只是做了短时间之内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而且没人会因此感激大人。

吃力不讨好,大人为什么还要去做?

傅云英不必和幕僚解释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吩咐下去就行。

她还道:“书写成之后,编成曲子,教会戏班子,让他们四处传唱,尤其是要到各地乡间传唱。所有费用,都记在账上,按老规矩,各有奖赏。”

幕僚们应喏。

可别小瞧戏班子,他们四处漂泊,虽然唱词粗俗不堪,上不得台面,但经他们传唱的歌谣,朗朗上口,内容直接,很快就能传遍大江南北。当年太、祖皇帝也曾利用戏班子传唱自己的事迹,借以收买人心。

见过幕僚,陆陆续续处理了一些杂事,乔嘉回来禀报,霍明锦还没回来。

傅云英皱了皱眉。

接下来两天,她都没见到霍明锦。

他不是出府去了,就是正在和属下议事,再要么去大营巡视,总之就是没空来见她。

她不动声色。

这晚,傅云章下衙回来,叫莲壳过来请她过去。

外面是阴天,在刮雪籽,敲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柳条狂舞,水潭卷起细小的浪花。

她披了件大绒氅衣,手里揣着个铜手炉,穿过回廊,走进傅云章的院子。

傅云章房里烧了火盆,四面窗户紧闭,唯有通向梢间那一面槅扇开了半边,书房暖融融的。

案前设炉瓶三事,炉内并未焚香块,一瓶腊梅花枝正吐出阵阵淡香。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伏案书写,背影如青松。

傅云英走进去,熟门熟路,斟了杯茶递给他。

听到声音,傅云章抬起头,朝她微笑,接过茶杯。

“有东西给你看。”

他道,翻出一份草稿给她看。

傅云英低头细看,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诧异。

这是一封请封的折子。

按理来说,傅云章高中探花的时候,可以为寡母陈老太太请封诰命,但他当时并没有。

屋外风声瑟瑟,屋里,温暖如春,茶香袅袅,花香显得更加清雅。

傅云章停下笔,望着糊了厚厚绵纸的南窗,窗外竹影摇动,轻声问:

“云英,你觉得我对我娘好吗?”

这是几年来,傅云章头一次对她提起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二哥,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傅云章笑了笑,扭头看她。

她神情认真。

“不,其实我做得一点都不好。”

傅云章拉她的手,她握着暖炉,掌心暖和,手指头也软乎乎的,仿佛人也是柔软的。

“那时我年轻,少年意气,没有人理解我,关怀我,他们只在乎我的学业其实如果我冷静一点,理智一点,就不该用我自己的人生和我娘赌气。”

他叹了口气,回想自己灰暗的过去,神色怔忪。

无数个寒冷的冬天,他起早去上学,那时候傅家住的东大街和县城没有修桥,他走很远的路,搭渡船过河,一个人坐在四面漏风的船舱里,听外面桨声欸乃,船夫表情麻木,河面上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

那就是他的童年了,日复一日,压抑而单调。

虽然冷,但他喜欢坐船,因为在河面上随着水浪颠簸起伏的那么短短一段路,是他一天当中唯一能放下肩头重担,随心所欲开小差的时候。

船舱里一股刺鼻的鱼腥味,他一点都不讨厌,好像在想心事,又好像什么都不想,没人管他,他可以偷偷放松一下。

再后来,他和英姐一起去扬州,他们当真是去玩的,在船上看书联句,讨论谁的文章写得好,哪几句尤其写得妙。看船家捕鱼,用岸边从挑担农人手中买来的菜蔬做新鲜的饭蔬,一桌菜,一大半都是煎鱼,再要么是鱼汤。船停靠在渡口,他们就去县城里玩,游览名胜古迹,探访各地繁华街市,买一大堆精致而没有用的小玩意,回到船上,一起伏案将所见所闻写下来或者画下来,比较各地老百姓不同的衣着打扮和方言习惯。

沉默良久后,傅云章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手指拂过那份草拟的折子,“奏疏递上去了,朝廷也批了,凤冠霞帔,诰命,我娘一生最在乎最想要的东西,我帮她拿到了。”

他抬起头,握紧傅云英的手,“从此,我欠我娘的东西还清了”

此生,他应该不会再回黄州县。

母亲不在乎他快乐还是不快乐,所盼望的,只有他能不能为她请封诰命。

盘踞他心头的心结,早就该解开了。

母亲要诰命,他为她请封,母亲要财富,他留给她足可以让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家财,那些下人忠心耿耿,会好好奉承照顾她。

但他这个儿子,不会再和母亲见面。

“我早该这么做了。”

傅云章站起来,望着傅云英,淡笑着道,“因为我现在不是孤独的,你是我的亲人。”

他眼神温和,温柔注视着她,如潺潺的水波。

傅云英眼眶有些发热,回握他的手,他指节突出,手心是凉的。

“你呢?”

傅云章低声问。

“嗯?”

她有些不解。

傅云章双眸望着她,“你的心结呢?”

傅云英怔住了。

“我前几天和霍明锦说了些话。”傅云章嘴角轻扯,松开她的手,笑得有些罕见的促狭,“我告诉他,他把你逼得太紧了,也许你们不该成亲。我还说,你或许是出于报恩或者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才考虑和他在一起。”

傅云英眉心微微一跳。

霍明锦的反常,是因为二哥?

傅云章不笑了,深深看她一眼,“他可有决定放弃亲事?”

她抿唇思索了片刻,摇摇头。

霍明锦只说可以不办婚事,但是还是想要她,而且不会放手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他是这个意思。

婚礼只是仪式,重要的是两人决定携手一起走下去。

“那他当真是恋慕着你”

能做到甘愿被她利用,真的很难得。

傅云章声音低沉了下去,“云英,我说他逼你逼得太紧,其实不是,真正逼你的人,是你自己。”

傅云英哑然。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像以前的我一样。”

傅云章抬手,像小时候那样,捏她的脸颊。

“有什么心结,都如实告诉霍明锦,我看他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会理解你的。”

傅云英却摇了摇头。

“二哥,我没有心结,真的。我只是”

她停顿了片刻,忽然笑了。

这一笑,璀璨如星光。

她道:“我知道该做什么。”

傅云章看她几眼,也笑了。

她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自己多虑了。

“我故意和他说那样的话,你好好和他解释清楚,别忘了。”

他以后会亲口和霍明锦解释清楚这么说的缘由,不过肯定没有她的话管用。

她点点头。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门口,傅云章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姿态懒散随意。

看来,家里真的要办喜事了。

虽然不能大办,至少也得礼数齐全,不能让她受委屈。

翌日,傅云英再次让乔嘉去请霍明锦。

乔嘉去了,回来时道:“公子,二爷不在府上。”

傅云英摇头失笑,回房忙自己的事。

赵弼还在为副指挥使一案焦头烂额,因为牵扯到几个世家,督察院又插了一脚,关系错综复杂,不好结案。

官员叙复的事已经办妥,论功行赏,她、傅云章和临时被抓来的齐仁都记了一功。

齐仁属于半路捡漏,大理寺的人因此都为她不值,觉得她被占便宜了。

她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齐仁虽然接了她的差事,却被众人当成小人看待,其实还挺冤枉的。

忙到夜幕降临,吃过饭,傅四老爷特意过来催促她,劝她早些休息。

她点头答应,挪到卧房,吹灯躺下。

睡了一个时辰后,她醒了。

她披衣起身,擎着烛台,走到博古架前。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这么晚了,霍明锦应该回来了吧?

没回来也不要紧,她在他房间等他,不信堵不到人。

她按着霍明锦那天教她的,扭开机关。

机括声响起,博古架中间出现密道入口。

她走进去,里头空荡荡的,烛火照出的光像是被黑暗吸走了,只能看清自己脚下的皂靴。

不一会儿就被一堵木质的东西堵住去路,她找到凸起的地方,轻轻一扭。

前路洞开,眼前顿时亮堂起来。

她踏进去,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陈设淡雅的次间里,屋中灯火昏暗,面前一道镶嵌缂丝群芳祝寿图落地大屏风遮掩。

屏风后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道高大人影罩在屏风上。

机关开启的声音惊动里头的人,人影晃动了两下。

傅云英端着烛台走过去,绕过屏风。

目光直直撞上一道明锐锋利、几乎让她汗毛竖起的视线。

两人都愣住了。

沉默几息后,傅云英回过神来,垂下眼帘。